眼前此人可不是尋常人,當年在天災時絕大多數人都見過這個小姑娘是怎麽一拳掄飛一隻兩人疊高的魔物,不止如此,在天闕門那位新門主上位間,對方一直陪伴在左右,似左膀右臂又似至親好友,


    因此在對方麵前說話,跟當著那位新門主的麵講壞話沒什麽區別。


    令柔笑嘻嘻道:“吃飽了飯就去找點事情做,如此能說會道大言不慚,當年舍命救世人時怎麽沒見到你呀?躲在哪兒求我們護著你呢?”


    這麽多年過去,她的容貌仿佛定型了一般,一直都是花季少女的模樣,笑起來可愛懵懂,毫無威懾力的樣子。


    但這一屋子的人都不敢再說話了,大氣也不敢再喘。


    令柔也並沒有計較,轉身朝外走去,似有感慨般道:“世上有用之人,從來不分男兒女兒身,多舌也不隻有婦人......”


    這個小姑娘走了,


    屋裏那人臉上的羞臊算是下不去了。


    “府主,您又對著那個鐵塊看什麽呢?”修真界遠在另一處四麵環海的孤島上,在世人心中永遠神秘的靖光學府也在那場浩劫之後重新修建,


    府內所有布設店鋪都同原來的別無二致,唯一的區別便是裏麵的人少了很多,多了不少陌生的新麵孔。


    而府主更是沒有上一任的那位那麽平易近人、身體病弱,


    “府主?”


    “幹什麽?”府主辦公室中央那個暗紅金邊的座椅上坐著的不再是那個瘦削蒼白笑眯眯的身影,而是一個身強體健、滿臉桀驁的男子。


    薛肆撐著頭,臉上似有未消的困倦,他百無聊賴的擺弄著薛臻白生前留下的那部手機,自己安靜的好好的,卻被旁邊的反骨學生再三打攪。


    “府主!”


    “嘖。”


    薛肆抬眼,不耐煩的看著旁邊搗鼓各種玩意兒的少年,哈欠道:“你管那麽多幹什麽?讓你收拾你就收拾,一驚一乍的做什麽?”


    “府主你快看,這是不是你?”新收的學生興致勃勃的從一堆雜物裏掏出了一個落了灰的本子,冒冒失失的撲在了薛肆麵前的桌上。


    辦公室的東西薛肆從來懶得收拾,左不過都是薛臻白的東西,也就是自己新選的這個勉強可以看作未來下一任府主培養的臭小子偶爾能被容許進來打掃一下衛生。


    今日他本來在歸納辦公室那些陳年舊物,而這小子好像天生就愛翻各種東西看著玩,好奇心極大,薛肆知這家夥心性純良,索性就讓對方收拾了。


    誰知這臭小子好奇心極重,又是剛被薛肆帶入學府裏沒多久,什麽新鮮玩意兒都沒見過,看見辦公室裏這些東西當即進化成一本十萬個為什麽,問的薛肆煩躁不已,什麽事情都想不了。


    “府主你快看看!”學生還在嚷嚷,非要讓薛肆看這本塵土撲了自己一臉的不知道什麽時候的陳年老書。


    薛肆煩的把手機輕輕放在桌子上,接過那本書,往學生翻開的那一頁上匆匆掃了一眼,


    而這一眼,卻讓他瞬間頓住。


    那個少年學生還站在他麵前嘰嘰喳喳的叫喊道:“府主你看這是不是你?真像啊!”


    薛肆愣愣的看著那本書上貼著的東西,眼底方才的不耐煩瞬息間就被驚詫代替。


    那是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被倒吊在樹上、頭發衣擺倒垂氣的臉紅耳赤的小少年,


    小少年約莫十一二歲的年紀,五官稚嫩,但看起來何其熟悉,


    就憑借著這一點熟悉,新來的學生才能把照片上的人跟眼前這個成熟男人對上號。


    “府主,你小時候還被人在樹上吊過啊。”學生一向到人前威嚴沉沉的府主在以前竟然被人這般戲耍過,隻那一瞬的狼狽還恰到好處的被人畫了下來,就忍不住想笑。


    新來的學生不知道,在這個地方,有的書不叫書,


    像這樣承載著無數每一秒的瞬間的東西,叫做相冊,


    而喜歡弄些相冊的人隻有那麽一個,對方的墓還在府中那連綿不斷的深山中,同其他師叔一起,往後餘生都長眠不醒。


    薛肆把這本相冊仔仔細細翻了又翻,整整一百多頁,一百多張全是自己的醜照,


    每一張都是他被人作弄後氣的跳腳的模樣,而每一張又隻有他自己一個人,


    一張又一張,一頁又一頁,


    這本相冊從頭翻到最後,好像翻過了過去十幾年,


    那個被帶回來的小少年在這本相冊裏一邊被戲耍著一邊長成了沉穩的男人。


    薛肆的指尖落在最後一頁的照片上,那個穿著墨白校服、帶著胸牌意氣風發的自己,一手舉著大哥大,微斜著頭,嘴角叼著根狗尾草。


    那天的陽光格外燦爛,風華正茂的青年沐浴在陽光下,散漫又胸有成竹的安置好了從外麵來的所有人生地不熟的學生。


    他記得,那是又一年的學府納新,


    不同的是那天是薛肆第一次不用靠任何長輩幫忙,自己獨立著指揮了一切,


    而那一整天薛臻白都放心的在屋裏呼呼大睡,


    不過那是薛肆以為的,


    他不知道對方在那天鬼鬼祟祟的藏在了那兒給自己抓拍了這麽一張,


    這張照片中,


    有個不知誰的大拇指比劃在鏡頭前,恰到好處的比在了薛肆麵前,


    好像在當麵誇對方幹的不錯,卻又誇的無聲無息,使得當事人在這十餘年什麽也不知道。


    而許多年後,‘始作俑者’早早長眠他處,毫不知情的薛肆才發現這一切。


    他看著這張照片上仿佛藏著掖著直到最後一頁才肯比出來的大拇指,


    幡然想起了過去許多年,


    薛臻白從來不肯承認薛肆做的好,


    即便在其他人眼裏薛肆已經做的很好了,但到了薛臻白這兒他隻能得一句“還算湊合”,


    每次薛肆想問憑什麽的時候,薛臻白隻會給他雲裏霧裏的一句“還會有人比你做的更好”,


    那家夥慣會打擊人,就是不肯承認薛肆做的好,


    以至於到最後,薛肆都差點懷疑自己的能力。


    “哇——,府主,這一本書上畫的全是你誒,”學生貓著腰伸長了脖子跟著看,嘖嘖稱奇道:“為什麽另一本上有許多人,這一本上隻有你呢?”


    聞言,薛肆一愣,


    少年口中的另一本書,是薛臻白當初留下的、屬於那個家夥自己的過去,


    對方的過去裏承載了不少回憶,也有不少被他放在相冊裏珍藏起的人,


    薛肆見過無數個孤寂的夜,薛臻白是如何捧著相冊裏的那一夜靜靜摩挲,然後悲到舊病突發。


    講實話,


    薛肆一直都以為薛臻白收養自己,隻不過是把自己當作一個可以代替他成為管理這個地方的下一個繼承人,


    一個工具而已,


    至於別的,什麽亂七八糟的感情都沒有,


    於薛臻白這人而言,所有能牽扯到他感情的人全在他珍藏的那本相冊裏,


    而那本相冊薛肆也曾偷偷趁對方睡覺時囫圇翻過,


    裏麵沒有他。


    因此薛肆討厭極了薛臻白那股明明對自己沒多少真情實意卻偏偏擅自替自己安排一切的行為,


    可那終究隻是過去了,


    那人已經死去多年,所有的一切已經歸於平靜,


    但這另一本被少年不經意間從雜物裏翻出來的相冊有如石子落水,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不大不小,但是薛肆心中難以平靜,


    薛臻白這個家夥......


    藏得真夠深得。


    他看著自己過去的醜樣,眉頭微動,忽的低笑了一聲。


    少年順勢歪頭看他:“府主你在嘲笑你自己嗎?”


    薛肆啪的一下合上書,麵無表情的讓這臭小子滾。


    這小子膽子真不小,借著這張照片,自以為拿捏住了薛肆的把柄,雙手抱臂無比熟練的坐在他麵前的辦公桌上,跟這位府主談起了條件。


    淘氣少年眉眼彎彎,笑的賤兮兮:“府主,你把你那個會發光的鐵塊塊借我玩幾天,我保證不把這事跟別人抖摟出去。”


    如此膽大包天的人薛肆還是頭一次見,因此為了鼓勵這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小家夥,薛肆反手把他吊到了樹上。


    哢嚓一聲,相機燈閃爍,


    這世上從此又多了一個少年氣急敗壞又無能狂怒的瞬間。


    “放——我——下——來!”


    對方惱羞成怒的聲音在薛肆背後越飄越遠,已經身為長輩的薛肆心頭微動,下意識脫口而出一句:“薑還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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