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前,夏瀾去向秦王辭行。


    天灰撲撲的還沒亮,枕雲堂未亮燈,隻有廊下點著幾盞昏黃的八角宮燈。


    夏瀾站在庭院朝堂屋方向行禮。


    春紅低聲道:“天冷,姑娘快上轎,莫著了寒。”


    夏瀾扶著春紅的手,柔柔弱弱的彎腰上了小轎。


    抬轎的都是有功夫底子的,轎子又快又穩。


    下山後換馬車,當先一架馬車十分氣派,用四匹健壯的好馬拉著。


    車上置著一張臥榻,鋪著厚厚的錦被褥子,角落置著炭盆,暖意融融,車頂四角開窗用作通風。


    榻邊有一小桌,紅泥小火爐燃燒正旺,爐子裏的水咕嘟作響。


    春紅扶夏瀾上車,自個兒緊跟著上來,笑問:“姑娘還需誰服侍?奴婢去叫來。”


    夏瀾心下微微一哂,不動聲色地道:“有勞你叫梅姐姐來同我說說話吧。”


    “是。”春紅殷勤的提壺斟茶,朝外吩咐,“去請蔣姑娘來。”


    夏瀾抬眸掃了她一眼,慵懶的往榻上一歪,閉目養神。


    春紅忙過來掖被子:“天色尚早,姑娘不如解了外衣,好生睡一覺。”


    夏瀾搓搓冰涼的小手,問道:“去東省要走幾天?”


    “東省在上京東南八百餘裏,算上山路繞行,約莫一千裏,若是晝夜趕路,逢驛站便換馬,兩日可到。


    但姑娘身子弱,經不得顛簸,咱們慢慢走,五六日也可到了。”


    夏瀾“嗯”了一聲,閉著眼睛懨懨的不再說話。


    蔣惜梅上車一看,夏瀾睡下了,於是一言不發解外衣。


    春紅眉頭一皺,不悅道:“蔣姑娘這是做什麽?”


    “睡覺。”蔣惜梅麵無表情,惜字如金,“你出去。”


    衣裳一脫,被子一撩,鑽了進去。


    夏瀾猛地睜開眼睛,看著貼過來的俏麗臉蛋,不由一懵。


    不是,姐妹,你的目標是長得好看念書厲害的小郎君啊!


    你爬我床作甚?


    蔣惜梅裹緊被子,衝春紅橫過去一個不耐煩的眼神:“還不出去,你也想一起睡?”


    春紅一噎,擰著眉頭走了。


    蔣惜梅朝夏瀾揚眉一笑:“知道你怕冷,我給你暖暖。”


    說著一雙手臂就摟了過來。


    夏瀾雞皮疙瘩噌的一下冒出來了,往裏讓了讓,和她拉開距離。


    蔣惜梅大笑:“你躲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


    夏瀾嘴角抽了抽,果斷把冰涼的手塞進蔣惜梅衣領裏。


    涼意激得蔣惜梅一哆嗦,可她不但沒躲開,反而縮起脖子,將夏瀾的小手夾住。


    還伸出腿,把她冰涼的腳丫子勾過來捂著。


    蔣惜梅眯著眸子笑得一臉滿足:“我早就想和你一床睡了,現在可算逮到機會了!


    你是我第一個朋友,也是除了我娘唯一一個對我溫柔的人,瀾兒,謝謝你啊!”


    夏瀾心下一酸,剛想說些安慰的話,蔣惜梅就岔開了話題。


    “聽說東省好山好水,風光無限,最是養人,瀾兒你說,我去東省搶個俊俏秀才,好不好?”


    夏瀾:“……”


    到了嗓子眼的安慰,硬生生吞了回去。


    蔣惜梅眯著眸子一臉憧憬:“我身上的疤變小了,顏色也變淡了,等疤全消,暗傷治好,我就去同王爺說,我想離開秦王府。”


    “十八寨的兄弟們手上都沾著人命,秦王殿下特許我們不入軍籍,有功不賞,將功折罪,隻要能活著走下戰場,從前犯的罪孽一筆勾銷。


    我並非軍中人,跟著秦王來上京城,也是因為十八寨的兄弟們死絕了,我沒地方去。


    現在我想明白了,我不愛當山賊,也不愛打仗。我隻想當個尋常姑娘家,嫁個忠厚體貼的夫君,生幾個活潑聰明的孩子。”


    夏瀾靜靜聽著,沒插話。


    蔣惜梅忽然話語一頓,沉默少頃,小心翼翼的問:“瀾兒,你會不會覺得我離開秦王殿下,是背主不義之舉?”


    夏瀾搖頭,看著她的眼睛,溫柔而堅定地道:“你在秦王麾下作戰時,浴血奮戰,絕不後退,這便是一名合格的戰士。


    如今從戰場上退下來,想回歸普通人的生活,也是人各有誌,無可指摘。


    你既不曾違抗軍令,又不曾謀害主帥,何來背主不義之說?”


    蔣惜梅鬆了一口氣,垂著眸子黯然道:“梁高總說我們是秦王殿下的人,如今秦王落魄,我們應當不離不棄,才是忠臣義士。”


    夏瀾聽見梁高的名字就來氣:“你別聽他的,你又沒做對不起秦王的事,你隻是想要另一種生活,何錯之有?”


    蔣惜梅定定地瞧著夏瀾,眼圈漸漸泛起薄紅。


    她不笑話她沒誌氣,不嫌棄她粗魯。


    她真正為她著想,無條件的支持她的決定。


    “瀾兒,若我早些認識你,興許我便不是如今這副樣子了。”蔣惜梅閉著眼睛,深深感慨。


    夏瀾握住她的手,誠懇地道:“你如今的樣子很好,但如果能活成你想要的樣子,那就更好了。”


    蔣惜梅心頭狠狠一震,連忙將腦袋埋進夏瀾肩窩,用盡全力堵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夏瀾輕輕拍她後背,無聲安撫。


    許久,蔣惜梅才甕聲甕氣地問:“瀾兒,你今後有何打算?”


    不等夏瀾回答,又急切地道:“我不知該如何做尋常女子,也不知尋常女子該如何生活,瀾兒,你能不能幫幫我?”


    夏瀾點頭,溫柔應承:“當然可以,等臥雲莊事了,我打算回東省老家開間醫館,專治女子病。若你能來幫忙,我求之不得呢。”


    “真的?我會治跌打損傷,能給你打打下手。”


    “哈哈,那真是太好了!”


    前室,春紅頂著凜冽寒風,聽著車裏傳來的對話,隻覺得無比刺耳。


    真沒想到,蔣姑娘身為王爺的心腹,竟然想在王爺落難之際一走了之!


    而夏姑娘支持她也就算了,竟然還想回東省開醫館!


    那王爺怎麽辦?


    春紅眼珠子骨碌碌打了幾個轉,跳下馬車,步履匆匆向後車走去。


    找出筆墨,提筆寫了一封信,用火漆封口,交給梁溪,讓他盡快遣人送回臥雲莊。


    旅途平靜、漫長,有些無聊。


    第四天傍晚,車隊進入東省地界,在鐵牛鎮落腳。


    梁溪包下鎮上最大的雲來客棧,春紅扶夏瀾下車,進入天字一號上房。


    “姑娘,請更衣。”


    夏瀾看著春紅手中灰撲撲的粗布棉衣,有些疑惑:“這是做什麽?”


    春紅譏誚的揚了揚唇:“有人跟了咱們一路,今晚想必是按捺不住要動手了。”


    蔣惜梅瞪她一眼,表情冷怒:“胡說什麽?莫嚇著瀾兒。”


    轉瞬換上一副溫和表情,盡可能放軟聲線安撫,“別聽她胡說八道,快換衣裳,跟我來。”


    夏瀾心念轉得飛快。


    周家那群渣渣流放北境修城牆去了,宋正安夫婦已經祭天,宋成峰、宋成嶺、宋沁三兄妹也加入修城牆大軍。


    和她有仇的人,死的死,貶的貶,沒本事動她。


    要是沒猜錯的話,應當是鎮國公的人去滅周家的口,周明瀚想拉她墊背,故意說周蕙蘭丟的東西被她拿去了。


    除此之外,夏瀾實在想不到還有誰敢在秦王府高手的護送下鋌而走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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