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綠子最近有些焦慮。


    中午吃過飯後,她趴在辦公桌上,目光看向窗外。


    新潮社前邊沒有遮蔽視野的高樓大廈,從五樓窗口望出去,遠方街景與藍天盡收眼底。


    “三年多了啊,時間過得真快”


    小林綠子低聲呢喃。


    她出生在北海道旭川的一個沿海小鎮。


    小鎮又小又破、又老又舊。


    通訊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


    穀歌地圖顯示馬賽克、電車兩小時一趟、便利天沒黑就關門;既沒有書店、也沒有牙醫、沒有電影院和咖啡廳;沒地方招工、也沒有人嫁過去……


    從孩童時代起,小林綠子就是一個比周圍任何人都美麗的少女,但那美麗卻並沒能給她帶來多大的幸運。


    父親早逝,母親開小餐館獨自養大她和妹妹。


    妹妹有腎病,每年都需要高額的醫藥費來控製病情。


    很小的時候,小林綠子就開始幫著家裏的餐館幹活,因此養成了能吃苦的性格。


    小鎮的娛樂很少。


    從小到大,除看看電視外,小林綠子幾乎沒有別的娛樂方式。


    電視上每年都不厭其煩地播放著帶有“東京”名字的電視劇,劇中的女主角多是些光鮮亮麗的職場女性,在公司勤奮工作,住在寬敞又時髦的公寓裏,能對意中人大方說“上床吧”。


    雜誌和電視上的東京街頭,攫住了小鎮年輕人的目光。


    正如飛蛾無法抵抗捕蛾燈的誘惑,他們一心隻想飛去那耀眼的地方。


    “去東京吧!”


    身邊的同齡女孩,幾乎人人都懷揣著一個東京夢。


    想在東京生活,在東京的公司工作,和一個東京帥哥相戀。


    小林綠子沒有去東京的想法。


    她隻想留在小鎮,陪著母親一起工作,一起照顧病弱的妹妹。


    這個想法,到了上高中的時候才發生轉變。


    小鎮上的高三學生,分成兩派。


    一派夢想著去東京打拚,一派想留在眷戀的故鄉,小林綠子當然是後者。


    可她成了班上唯一的大學生。


    她以優異的成績,被早稻田大學文學部錄取。


    這下子不得不去東京了。


    得知這一消息,母親喜極而泣,而她內心卻隻有無盡的彷徨和不安。


    到現在都已經過去三年多了,可每次眺望街景的時候,小林綠子都能回想起自己剛來東京的那天的場景。


    從東京站出來,站在站前廣場。


    放眼所及盡是高大壯觀的大樓,完全用人工產物構築而成的冰冷街景,讓她覺得自己仿佛闖入了科幻電影的場景中。


    “啊……果然很高!”


    街上人山人海,大家熙來攘往,腳步匆忙地交錯而過。


    各種嘈雜的聲音交叉堆疊,如同瀑布般衝刷而來。


    大都市的繁華景象,讓她這個鄉下少女十分拘謹。


    那時候肚子餓,想找東西吃,附近有好幾家裝潢時髦的餐廳,但膽小的她不敢走進去,在街上傻傻地逛了好久,才終於找到便利店,進去買了三明治和牛奶。


    每當回想起那個剛滿十八歲的自己,小林綠子就忍不住有些臉紅,心裏連罵笨蛋。


    三年多的時間轉眼就過。


    她現在完全熟悉了東京這座城市,學業非常順利,開始進公司實習了。


    前段時間,母親也帶著妹妹來東京了。


    妹妹的成績很優異,獲得了免費入學一所貴族高中的機會。


    一家人重新住在一起,再加上自己正式擁有了工作,小林綠子對未來充滿期待。


    然後……


    然後她就發現,工作好難啊。


    編輯這一行,非常講究作者資源的積累,有穩定的優質作者投稿,績效才能有保證。


    小林綠子是新人,完全沒有作者資源。


    隻有當想要投稿的人瀏覽新潮的網頁,在編輯名單裏見到她這個新人編輯了,想著新人編輯沒那麽嚴格,才有可能把稿子投到她這裏來。


    因為新人編輯審稿沒那麽嚴,所以才投過來的稿子,質量通常不高。


    新潮又是個很嚴格的出版社,有好幾篇稿子她覺得還行,但上報給主編的時候,又被打了回來。


    實習這一個多月,她總共就簽了兩個作者。


    還都是在五月,六月過半了,績效還是空白的呢……


    為此,小林綠子焦急不已。


    雖說對實習編輯的績效沒有考核指標,但每次例行會議上放數據時看到自己名字顯示掛零時,她還是會感到害臊和羞恥。


    比害臊更可怕的是,有可能轉不了正。


    對實習編輯績效沒考核要求,不代表看你沒什麽能力還會讓你轉正。


    轉不了正,一家人的生活費,妹妹的學費和醫藥費就沒有著落……


    殘酷的現實能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小林綠子現在就處在這麽個有可能轉不了正的緊急關頭,所以才會一有空就往保安亭跑,期盼著能夠看到投稿給自己的稿件,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失望而歸。


    工作還沒保障,積蓄依然在地逐漸減少,餘額一步步歸零。


    這種感覺就像血管破了,血液正從裏麵一點一滴地不斷滲出,不久就要死翹翹了。


    這時候如果有一部優秀的作品投給她的話,那投稿者說是她的恩人都不為過。


    她會一輩子都記住的!


    “小林編輯?”保安敲了敲門。


    小林綠子轉頭看過來,臉上迅速洋溢出笑容:“有我的稿件是嗎?”


    “還真有一份。”大島勇走進來,按照小栗直人的吩咐說道,“是這份,但郵遞員投遞的時候損壞了包裝,所以我才沒想起來。請拿好了。”


    他把文件夾遞過去。


    小林綠子雙手接過,鄭重地鞠躬:“非常感謝。”


    “那好,我先回去咯。”大島勇轉身就走。


    “再見,有空了請你喝咖啡~~”


    小林綠子擺擺手,滿心歡喜地坐下來,打開文件夾。


    “鬆枝清顯……”


    這個名字映入眼簾,小林綠子的心瞬間就沉下去了。


    她確實有種大失所望的感覺,走狗屎運撿到一個優質作家的美夢破滅了,因為這個名字很有韻味的投稿者,是她的大學同學。


    這個同學的基本情況,她都了解。


    他爺爺那一輩時,聽說家裏條件還不錯,奈何也是在泡沫破裂的時代家道中落了。


    父親年輕時花天酒地無節製,後來家中窘困,偏偏又富貴過,所以自視甚高,不願放下身段去打工,最終落了個跳樓自殺的下場。


    那時候的清顯,好像才五歲。


    小清顯自懂事起,就隻有母親一個人帶著了,生活非常拮據。


    母親打零工來養他,逼著他認真讀書,雖說成績不錯,但總體來看一直被生活壓抑著的苦b孩子,若非如此,也不至於大學沒畢業就入贅到大家族去了……


    大學期間,他給小林綠子的印象,一直都是個拿著書本的小書呆。


    木訥、呆板、自卑、不善言辭。


    容易受欺負。


    唯一的長處,大概是記憶力真好,靠著死記硬背愣是拿到了不錯的成績。


    可他自己寫東西,水平就很一般了。


    小林綠子看過一些他寫的散文。


    就那文筆,別說寫小說了,寫點擦邊小故事投給路邊攤雜誌,都很難發表的那種。


    清顯君啊,小說家不是那麽好當的,你這才二十歲,大學都還沒畢業,以前自己又沒寫小說的經曆,又沒業內人士的指導,怎麽可能創作出打動人心的作品?


    你有最夠的人生經曆嗎?


    退一步說,沒有經曆也行,但你有那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嗎?


    通通都沒有吧。


    寫小說不是幼兒園寫作文,沒那麽簡單的。


    心中這麽腹誹著,小林綠子翻開了名為《伊豆的舞女》的小說。


    作為同學,她打算看完後,把鬆枝清顯約過來,真誠實意地忠告他一句:早點放棄不切實際的夢想,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先考慮怎麽養活自己吧。


    但她看著看著,就有點挪不開眼了。


    柔軟的小嘴,驚訝地張開。


    瞪大了的眼睛裏,驚喜之情滿溢。


    “對了,小林編輯。”保安去而複返,在門口朝裏麵說道,“剛剛我忘記告訴你了,小栗編輯無意間也看到過這份稿子,說要過來和你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轉給他那邊……”


    “不!”


    小林綠子一口回絕。


    “麻煩你告訴小栗編輯,這份稿子我已經內推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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