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的舞女》的獲獎之路,並非一帆風順。


    整個評審周期,共計六天,分為三步走。


    第一步,八名評委經過初步的篩選,從50部挑選出30部作品進入第二輪。


    第二步,進入二輪的30部作品,每位評委依次打分,選出分數最高的10部進入最後一輪。


    第三步,評委們對分數最高的十部作品進行最後評定,決出獲獎作品。


    按照慣例,一般在第五天,全部流程就可以走完了。


    可這次到了七月七號這天,評審團內部都還在爭論不休。


    爭論點隻有一個。


    本屆新人賞到底該頒發給二輪評分第一的《伊豆的舞女》,還是二輪評分第二的《雞蛋與高牆》?


    有三個評委堅持認為,應該把大賞發給《雞蛋與高牆》才對。


    這三個人,以文化廳官員伊藤清一郎為首。


    日本文化廳是日本中央文部科學省所管轄的外局之一,負責統籌日本國內文化、宗教交流事務。


    文學方麵的大小事務都在文化廳的管理範圍之內,所以,伊藤清一郎的意見非常有決定性。


    當前日本的社會氛圍,總體上是壓抑和苦悶的。


    經濟泡沫破裂至今,日本經曆了所謂的“失去的二十年”,曾經遍地是黃金的發達國家,如今卻麵臨著前所未有的社會危機。


    人口老齡化、少子化。


    社會結構固化,向上晉升的通道堵死。


    老年人隻顧喝酒等死,中年人負擔過重頻頻自殺,年輕人毫無欲望,像喪屍一樣得過且過。


    走在繁華的澀穀街頭,都能感受到四麵八方湧過來的萎靡氣息,仿佛這個國家不出十年就要徹底完蛋了那樣。


    社會風氣出問題了,政府部門自然要想辦法糾正過來,文化廳便是其中任務最重的。


    進入新世紀後,每個重量級的文學大獎評選,他們都會委派一名代表過來當評委,向各大出版社施壓,要求他們評選出風格積極健康的作品,以此來引領社會風氣朝著充滿希望的方向轉變。


    《新潮》作為五大純文學雜誌之首,自然逃不過文化廳的施壓。


    政府的訴求很簡單,說人話就是:別寫那些喪喪的致鬱的東西了,趕緊給我多寫點合家歡愛情故事或者熱血職場劇,激勵國民結婚生娃努力工作啊八嘎!


    日本的文人,社會地位非常高。


    一般來說,文人不怎麽需要看政府官員臉色做事。


    可文化廳畢竟是直接管理文娛產業的部門,新書出版發行都需要經過他們審批,如果不是撕破臉了,大部分文人都願意賣文化廳一個麵子。


    本屆新潮賞之所以到了要宣布獲獎作品的當天了,評審團內部都還有爭議,就是因為有人不給文化廳麵子。


    這人就是早稻田教授,清野仲治。


    他學識淵博,資曆老,在日本近代文學研究上的造詣極高,是日本國內首屈一指的文學評論家。


    做事鐵麵無私,該怎麽評價就怎麽評價,絕不會考慮“人情世故”的因素。


    他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女兒的出道作噴了個狗血淋頭,導致他女兒一怒之下離家出走,至今兩年多了都還在和他冷戰。


    這種古板守舊,不懂變通的人,也就標榜“公正”的新潮敢請他做評委了。


    清野仲治隻評論文學,自己很少出版刊物。


    不出版刊物,就沒有軟肋被文化廳拿捏,文化廳管不到他的頭上,所以他一點麵子都不給伊藤清一郎。


    “清野先生,選擇獲獎作品,還是要考慮一點社會影響的。”伊藤清一郎指尖輕輕敲著桌麵,語氣沉穩,說話帶點官腔。


    目光環視一圈在場的評委,他接著說道:“當前日本麵臨著很嚴峻的人口問題,身為文學工作者,應該在其中發揮教導作用,用更積極優秀的作品鼓勵年輕人去戀愛,去生育。《伊豆的舞女》固然不錯,可在立意上,比《雞蛋與高牆》差遠了。”


    他的話說完,另外兩個支持他的評委立馬點頭附和。


    “以沙林毒氣事件為原型創作的《雞蛋與高牆》,傳遞出了一種麵對災害大家攜手同心應對,災害過後積極恢複,重塑信心的美好氛圍。”


    其中一個說道。


    另一個馬上接著開口:“這種引導人們向上的作品,才是當今社會需要的良作。”


    他們這一派說完話了,餘下的人中,也有跟著點頭的,也有沉默不語的。


    在座的這些人都是站在文化產業頂端的人,不是資曆極老,就是能力極強。


    他們都不傻。


    從稿子質量上看,《伊豆的舞女》無疑是遠遠高過《雞蛋與高牆》的。


    但《舞女》這個稿子傳遞出的內核思想,終究是不夠積極的,與文化廳提出的“要靠文學振奮國民內心”的要求完全背道而馳。


    不想得罪文化廳,那就不要選《舞女》。


    對於伊藤清一郎的話,清野仲治一點麵子都不給,冷冷地說道:“要國民有信心,有能力去生育,是你們政府官員該幹的事。我身為文化從業者,我需要的是公正嚴明,治學嚴謹的態度,而不是幫你們政府擦屁股!”


    這話一出,伊藤清一郎隻有苦笑了。


    清野仲治這種沒有軟肋的同時還很有能量的老東西,最叫政府頭疼了。


    “清野認為《舞女》該獲獎?”一個叫長穀的老作家問,他在文壇聲望極高,意見也很重要。


    “對!”清野仲治重重地點頭,目光又忍不住落到了稿紙上,邊看,邊低聲說道:“近些年來,五大純文學雜誌為了止住銷量下滑的趨勢,內容越來越向通俗文學靠攏,評獎也越來越商業化。再這麽下去,整個文壇都要被搞臭了。我認為《舞女》的出現,就是一股清流,一股正本清源,衝刷這股商業化汙穢的清流!”


    聽到這話,長穀也再看了一遍《舞女》。


    這本書從一開頭,就營造出了一股淡淡的哀愁基調。


    那種遺憾,無法控製地彌漫,足以把每一個讀者淹沒。


    遺憾當中,朦朧羞澀的初戀,顯得如此珍貴。


    所有人都知道,學生喜歡舞女。


    舞女也喜歡學生。


    可最終他們還是走不到一起。


    長穀不禁歎了口氣。


    遺憾,遺憾……遺憾得好呀。


    學生與舞女之間的朦朧戀情,清潔到如同枝頭落下的花瓣,在空中飄蕩,過程中並沒有沾染到塵埃。


    很美,美到了虛幻的地步。


    如果結局沒有遺憾,反而會失去了小說該有的韻味,情字要變慘事,遺憾出詩意……


    長穀放下稿子,平複心中的情緒,剛要開口,伊藤清一郎搶先道:“這些天的網絡輿論,對這個叫三島的作家能入圍評選就已經非常不滿了,同時《雞蛋與高牆》獲獎的呼聲可以用鋪天蓋地來形容。如果最後選出來的是《舞女》,大眾肯定不買賬。到時候,諸位老師的聲譽,恐怕都會受到不小的波及……”


    這話一出,長穀的表情又變得糾結了。


    他到了這個年紀,除了名聲外,別的也沒什麽好爭的了。


    如果因為選了個新人作家而導致名聲受損,他覺得有些不值得,認為沒必要和一個新人作家共沉淪,內心的天平逐漸朝《雞蛋與高牆》傾斜。


    室內寂靜無聲。


    大家的目光,都在看著長穀。


    他隻要倒向伊藤清一郎,這場爭論就結束了。


    “伊藤先生,恐怕……”


    這時候,清野仲治忽然開口,看向文化廳的官員的眼裏隱約有股殺氣:“選自己的妻侄獲獎的事傳出去的話,對聲譽的打擊會更大吧?”


    這話,絕殺了比賽。


    無論是內心還在猶豫,或者已經做出決定的人,都隻能選《伊豆的舞女》了。


    包括伊藤清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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