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盡管下了決心,裝作鎮定自若,但是並不幸福。我雖然聲名顯赫,但是並不覺得我的孤獨容易忍受些,想想我要過一輩子獨身生活,就不寒而栗。尤其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我寂寞得要命,重又開始沉浸在憂傷的情緒中,直到一個意外情況決定了我的整個生活。


    毫無疑問,我的作品穿越了拉芒什海峽。而英國人,除了他們懂得的,什麽都成為搶手貨。有一天,我收到從倫敦寄來的一封信,寄信者是一個烏鴉姑娘:


    “我讀了您的詩,”她在信中對我說道,“對您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因此決定委身於您。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同您一樣,是白烏鴉!……”


    不難想見我的驚訝和喜悅。“一隻白色雌烏鴉!”我心中暗道,“難道真有這種可能嗎?這麽說,我在大地上就不再形隻影單啦!”我急忙回複美麗的陌生姑娘,明確地向她表示,她的提議多麽對我的心思。我催促她來巴黎;或者允許我飛到她身邊。她回答我說,她厭煩了父母,還是願意前來,她收拾一下,很快就同我見麵。


    幾天之後,她果然來了。多幸福啊!她是世上最美的烏鴉,羽毛比我的還要潔白。


    “啊!小姐,或者,不如稱夫人,”我高聲說道,“因為從此刻起,我就把您當作我的合法妻子了。如此迷人的女性存在於世上,我卻未聞大名,這怎麽叫人相信呢?真想不到,上天還給我保留這樣的安慰,應當感謝我遭受的不幸和父親對我的鴿擊!迄今為止,我一直以為自己命裏注定,要孤獨一輩子,坦率地講,一輩子孤獨,這種負擔可太沉重了;不過,我一見到您,就感到自己具備做父親的全部品質。不要再耽擱,請接受我的求婚,我們按照英國方式,不舉行任何儀式,馬上就結婚,然後一同去瑞士。”


    “我看這樣不妥,’鳴鶴姑娘答道,“我希望我們的婚禮非常隆重,舉行盛大的聚會,把法蘭西有點身份的烏鴉全致請來。像我們這樣的人,必須顧全自己名望,不能像房頂上的貓那樣苟合,而且在招待飲食方麵,絕不能小氣。”


    我完全盲從白烏鴉姑娘的指令。我們的婚禮奢侈到了極點,共吃了一萬隻蒼蠅。我們還接受了“異教區”天主教紅衣主教、尊敬的鴿錦神父的新婚祝福。一場盛大的舞會結束了這一天的慶賀,總而言之,我的婚事辦得非常圓滿。


    我越深入了解我可愛妻子的性格,對她也就越發情深意濃。她這小小的軀體,容涵了靈與肉的所有迷人之點。她隻有一點小毛病:愛擺出一本正經的架子,不過我認為,她一直生活在英國,是受霧氣影響的緣故,而法國的氣候肯定會很快驅散這一點浮雲。


    還有一件事令我更加不安,有時她顯得特別神秘,同女仆關在屋裏,鎖上門,一呆就是幾小時,據她聲稱是在梳洗打扮。做丈夫的不大喜歡夫妻生活中這種古怪行為。不知有多少次,我敲妻子的房門,卻怎麽也叫不開,這令我心急如焚。有這麽一天,我非常惱火,堅持叫門,我妻子才不得不讓步,有點匆忙地給我打開房門,還連聲抱怨我打擾了她。我進屋注意到有一大瓶用麵粉和西班牙白顏料做成的漿糊,便問她弄這難吃的藥幹什麽,她回答說這是給她治凍瘡的藥膏。這種藥膏頗有點可疑,然而,這樣一個妙人,又溫柔又明慧,懷著極大的熱忱,真心嫁給了我,還能讓我產生什麽懷疑呢?起初我還不知道,我親愛的妻子是個善於舞文弄墨的人,過了一陣她才向我透露這一點,甚至給我看她同時模仿瓦爾特·司各特和斯卡隆而寫的一部小說的手稿。可想而知,這樣一件驚喜的事給我帶來多大樂趣。我不但擁有美貌無雙的伴侶,還確信她十分聰穎,從各方麵看都配得上我這樣的天才。從即刻起,我們就共同創作了。我這邊構思寫詩,她那邊則塗寫了多少疊稿紙。我高聲給她背誦我的詩,但絲毫也不妨礙她寫作。她孵育小說幾乎同我寫詩一樣容易,總選擇最富有戲劇性的題材,諸如溫君謀反。劫持、凶殺,乃至舞弊行徑,總是不失時機順便抨擊政府,鼓吹所有雌烏鴉的解放。總而言之,她一點也不費腦筋,一點也不顧是否有傷風化;她文不加點,一行也不刪掉,下筆之前也沒有個寫作提綱。這就是典型的雌烏鴉作家。


    有一天,她寫作的熱情格外高漲,我發現她流下豆大的汗珠,同時驚訝地看到,她的背上黑了一大塊。


    “噢!仁慈的上帝!”我對她說道,“這是怎麽啦?您病了是怎麽的?”


    她開頭顯得有點驚慌,甚至頗為尷尬;不過,她畢竟老於世故,很快就控製住自己;她一貫能沉著應付的本事令人讚歎。她對我說那是一塊墨跡,她在產生創作靈感的時候,染上墨跡是常事。


    “難道我妻子褪色了嗎?”我低聲咕味道。一生這個念頭,我就睡不著覺了,腦海裏反複出現那瓶漿糊。“天哪!”我歎道,“這種懷疑具可怕!這位天仙,難道隻是畫出來的,塗抹出來的?難道她是上了顏色來欺騙我…我原以為我找到了貼心的、專為我而生的特殊的伴侶,難道我娶來的僅僅是麵粉嗎?”


    我的頭腦總縈繞這種可怕的疑慮,便打算擺脫出來,買了一支晴雨表,焦急地等待下雨天。我要選擇一個可能變天的星期日,帶我妻子去鄉下,讓她接受淋雨的檢驗。然而,時值七月中旬,萬裏晴空,鬼天氣好極了。


    表麵的幸福和寫作的習慣,極大地激發了我的敏感。而且我還這麽天真,在創作過程中,感情激動起來往往勝過思想,便在斟酌韻腳的時候不覺流下眼淚。我妻子非常喜歡這種難得一見的情景:男性任何軟弱的表現,都令女性驕傲的心沾沾自喜。一天夜晚,我根據布瓦洛的原則,正塗改一句詩,忽然大發感慨。


    “你喲!”我對我親愛的烏鴉妻子說道,“惟獨你是我的至愛!沒有你,我這一生就是一場夢!你的一瞥一笑,在我的眼裏都化作宇宙,我心靈的生命喲,你知道我多麽愛你嗎?要把別的詩人表述過的一種平淡無奇的思想寫成詩,我稍微收攏心思琢磨一下,就很容易找出語句;然而,要表達由你的美貌所激發的感慨,又該向哪兒尋覓章句呢?過去的痛苦給我留下的記憶,難道就能向我提供詞語,對你表達你的美貌給我的啟示嗎?在你來到我身邊之前,我是個流浪兒,孤孤單單,如今卻像個帝王,孤家寡人。你知道嗎,我的天使,你明白嗎,親愛的?在我死了便脫掉的脆弱的軀殼中,在這激動而徒然萌生思想的小腦瓜裏,無一不是屬於你的呀!聽一聽我這頭腦能講些什麽,感覺一下我的愛有多麽博大!晤!但願我的天賦是一顆珍珠,而你就是克婁巴特拉!”


    我這樣嘈嘈叨叨,眼淚落到我妻子身上,隻見她明顯褪色了。從我眼中掉下的每一滴淚,就使一根羽毛顯形,連黑色都談不上,而是老紅色(我想在別處褪過色)。我抒發了幾分鍾感情之後,就麵對一隻粉掉色褪的鳥,同最尋常最普通的烏鴉一模一樣了。


    怎麽辦呢?說什麽好呢?何去何從呢?怎麽責備都無濟於事了。老實說,這種情況,我完全可以視為違約,從而解除婚約;然而,我怎麽敢將這家醜外標呢?我這樣不幸,不是已經夠說的了嗎?我要鼓起勇氣,兩隻爪子挺立住,我決意離開這世界,拋棄文人生涯,逃至荒漠中,如果可能,永不再見一個活人活物,如同阿爾塞斯特那樣,尋找:……


    野穀荒丘,能有做白烏鴆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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