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襯衫是偏休閑式樣的,袖口有些許條紋,顏色也有別於常見的白色,最上頭的紐扣也留了很大餘地,主打個鬆垮愜意。


    和喻姝今兒的色調十分相稱。


    鬱拾華一看便勾起了唇,甭管有心還是無意,總歸都是好的。


    前者叫兩情相悅,後者叫天作之合。


    喻姝接不住他的那個詞兒,又怕被男人察覺到不對,滿心混沌的她渾然顧不上鬱拾華無微不至的觀察聯想。


    “都是刑法裏的吧,現實生活裏沒怎麽聽過。”


    他有個從事政法的母親,難免耳濡目染,多有涉獵了。


    鬱拾華輕輕掃她一眼:“好端端地,竟扯到這塊了。”


    他有些不甚滿意地皺眉,每每與她獨處,不光滿心想著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還容易被帶偏帶跑了。


    心不在焉?也不是啊。


    他方才注意力別提多集中了,從喻姝給他拿襯衣的舉止到穿衣時幫他翻領子的肌膚觸感,腦海裏的畫麵簡直堪比高清攝像機,一幀幀慢放都經得起推敲。


    又饞她身子了?


    不能吧,鬱拾華自問不是縱欲之人,況且連著兩天他都沒餓著自己,不至於饑渴到那份上…


    做賊心虛這話不假。


    鬱拾華反思著自己的異常,喻姝卻頗為不安,她調動起所有腦細胞,妄圖喚起另一個話題來轉移男人的注意點。


    畢竟自己在他那兒算不清白,有前科的姑娘。


    而一念及此,喻姝忽的有點消沉。


    難受歸難受,她還是盡力挑起了一個非常一言難盡的話題。


    “今晚去吃什麽?”


    話甫一出口,她臉就白了。


    男人果真收了諸般心思,凝眸看著她微有蒼白…和懼怕的臉。


    “你晚飯不是和姓蘇的副庭長有約嗎?”


    他不解地開口,又針對她的害怕笑意吟吟地撫上了她的臉,慢慢道:“你怎麽了?就算因為說錯話而緊張,又何必怕成這樣?”


    喻姝和他相處多年,哪裏會不知道此刻的鬱拾華有多敏銳無敵。任何人事,一旦被他全神貫注地盯上,鮮有能全身而退的,脫一層皮都是祖上積德。


    她就好像一隻過街老鼠,吸引了貓的注意。


    “臉更白了…”男人輕聲道。


    鬱拾華這會兒早收了種種旖旎繾綣的心思…他知道,喻姝待他有上下級的約束和畏縮,也知道彼此身份地位的巨大差異,更知道喻姝有瞞著他的各種秘密往事。


    可是他們相處那麽多年,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她不清楚嗎?


    怎麽就怕到臉色發白?


    難不成自己還會打她不成?


    她在其他人麵前,哪裏有這種謹小慎微的姿態?多數時候都是清冷淡漠的,與他有著如出一轍的輕描淡寫。


    鬱拾華向來欣賞她的淡定與從容。


    “我沒騙您…是真和蘇文嬰約好的。”喻姝看他如此溫和,心上簡直警鈴大作,她立刻去翻聊天記錄,並把手機翻轉向男人自證。


    是鬱拾華最討厭的您。


    尤其是私人相處時從她嘴裏出來的。


    可能是她舉著手機的姿勢頗為搞笑,或是某人覺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


    鬱拾華忍著眉眼處的跳動,拉過她在沙發上坐下,並不由分說把她抱到了自己腿上。


    “我沒懷疑你騙我,用不著這麽緊張。”況且她身後有人跟著,手機也有定位,還能和他耍心眼子不成?


    喻姝這時總算從淫穢的關鍵詞裏掙脫出來,勉強一笑:“是我太緊張了。”


    “我們之間,還會什麽值得你緊張?”鬱拾華多少有點上位者的通病,習慣也喜歡掌控全局,其中自然包括喻姝。


    他的女人,他的秘書。


    執掌他所有行蹤與密鑰。


    分毫不容有失。


    要不是科技還不夠先進,他恨不得能撬開她的腦袋瓜拎出她的海馬體,看看她想得都是些啥玩意兒。


    “我可能是精神狀態有點不好,從小就這樣,你上次不是問我吃藥的事嗎?初中開始的。”


    喻姝搬出了生病的至高借口。


    這是叫鬱拾華無法反駁的,隻是他從來不好糊弄:“有空我帶你去看醫生。”


    有關精神病和心理病的醫生水平,那是天上到地下,各種參差不齊。


    不過,男人輕飄飄一句話差點害得她連心跳都亂了節拍。


    渾身的血都約定好般地往上湧。


    直衝得她有一瞬眩暈。


    虧得喻姝在大事跟前向來站得住,她同樣以不經意的口吻回道:“都是些騙人錢的庸醫,我不信的。”


    或者說,她是真怕遇到個真神。


    心底身上背負著太多秘密,哪裏能敞開了心防地看這種醫生?


    那是自己送自己蹲大牢呢。


    一個不留神,不光害了自己,連別人的人生都毀了。


    “沒事,我給你約個好的,錢你不要擔心。”鬱拾華摸著她白軟的臉,眼裏盛滿憐惜。


    自然而然地,他其實默認喻姝的種種毛病都來自那個殺千刀的初戀。


    也是他始終下不定決心的根本原因。


    如果真能治好喻姝的心理陰影,徹底把那狗東西從喻姝心底剜出去,他們倆心無旁騖,全心全意地開始,該有多好。


    他是一向不屑假設如果的…


    偏偏為她一次次突破下限。


    廢話少說,伴著夕陽染紅天際,各懷鬼胎的兩人終於分道揚鑣。


    *


    清江園邊的高檔餐廳。


    一進大廳,沿著白淨透亮的玻璃一路往包廂走去,各色肉魚活靈活現,還有蹦得特別歡的,濺了幾滴水出來。


    “這種白玻璃……天天需有人在擦裏壁。”奚燕一麵看一麵笑,嘖嘖道。


    “怎麽?你連餐廳也做過兼職?”


    蘇文嬰難得換了條長裙,一側點著鵝黃碎花,走起路來裙擺處甩出絲絲亮片,是與春末夏初分外契合的打扮。


    隻能說,她今日完事的早,還有功夫捯飭下自己,終於不是一貫的黑白套裝,或是工作服了。


    喻姝聞言笑道:“這有什麽奇怪,咱們幾人,也就嬰嬰你沒端過盤子了。”


    蘇文嬰不以為然,搖頭道:“你少算了禾寶。”


    喻姝嘿嘿一笑,看了眼前方服務員打開的包廂門:“不知道吧?我有回不方便,又舍不得請假,禾寶沒見識過這些,想去領教下社會的毒打,和我好說好歹,我自然…也成全她了。”


    確切來說,就一個半天,還是頂高檔的西餐廳,要會說英文有小費拿的那種。


    因著是個比較氣派的包場,餐廳經理因著極度缺人,又看禾寶氣質太好,才勉強點頭的。


    “然後呢?”蘇文嬰眼裏滿是好奇,主動坐在了下首。


    奚燕也沒聽說過這回事,一麵打量著圓桌上轉動的餐前小點,一麵插嘴道:“不是遇上熟人了?”


    喻姝早便訂好了套餐,是條來自阿拉斯加的魚,名氣響亮,一魚三吃,還有隻四吃的螃蟹。


    她和服務員交代好後,便含笑道:“燕子聰明。”


    “還為難她了?嫌她服務不好投訴她?”蘇文嬰當即發揮了看偶像劇的功力,不都是靠與眾不同引起對方注意的麽?


    “不能吧,咱們禾寶是什麽身份,沒把盤子敲他腦袋上就不錯了,還敢挑三揀四?”奚燕夾了顆花生,玩笑道。


    喻姝也懶得賣關子,畢竟一天忙活下來,她都餓了。


    “是前幾天見過的相親對象。人連眼珠子都掉下來了。”


    “還有然後嘛?”蘇文嬰有些興趣缺缺,她多少知道點溫禾的情況,和相親對象從沒來過電。


    “禾寶絕啊——她直接和那人說,自己是溫大小姐雇來和他見麵的,實則是個一窮二白的鄉下姑娘。”喻姝給自己倒了點椰汁。


    服務員悄聲而入,先上了刺身。


    圓桌順理成章地自動開轉。


    “她那會小,難得還有些玩心。”蘇文嬰感歎了句。


    “說得好像你那時多穩重似的。”奚燕看她一眼。


    蘇文嬰和她對視三秒,有些想揭老底,又顧慮著什麽,良久才歎:“你是不曉得那幫沒經過事的小姑娘們,二十歲每天嘰嘰喳喳的,不是說著誰帥,就是操心著自己的體重。”


    “這得看人,薛家那位二小姐從來都沒心沒肺的。”


    喻姝有意繞開這敏感的話題,畢竟二十歲的年紀對她們在座的哪個而言都不開心,可謂一敗塗地。


    “姓薛,又行二,還是女孩子。可不就一世富貴榮華。”雖說隻寥寥數麵,但這位二小姐給人的印象太深刻了,蘇文嬰想記不得都不行。


    “什麽叫還是……嬰嬰,你偏見有點重哦。”喻姝對刺身無感,燕子也吃不慣那份細膩,她直接端到了蘇文嬰的麵前。


    老生常談的話題了。


    蘇文嬰看了眼色澤極品的刺身,反而給自己倒了杯啤酒,一口氣喝了半杯。


    “說實話,這幾年工作下來,竟也有點理解了重男的現象。”她也是重男輕女的受害人,眼下有這般覺悟,嘴裏是苦到了極點。


    “理解是理解,這是兩碼事。”喻姝斂了點笑意。


    奚燕同樣橫了嬰嬰一眼。


    蘇文嬰恍若不知兩位好友的態度,繼續笑道:“尤其大戶人家,不生個兒子繼承皇位,女兒出嫁的那日,總有種家底改姓的味兒。薛二小姐要是男孩,哪裏還有這麽輕快的日子過。”


    “怎麽,你弟受什麽罪了?竟讓你生了點良心?”喻姝聽著她的話風,手上拿過隻香氣撲鼻的烤蟹腿。


    “哪裏算得上罪。就是……”蘇文嬰忽的有點說不下去。


    “就是在社會上滾了幾年,法院又看盡各種醜陋,和家裏關係緩和了,自然轉了心思念想。”


    又或者說,蘇文嬰的爭氣上進,使得父母在一定程度上跳脫出了親子關係,以相對客觀的目光來看待女兒,自然處處優秀。


    沒人會不喜歡一個前途遠大,給家裏長臉的成年女兒。


    “你弟弟不挺出息?能把老巫婆伺候好就是大功一件。”喻姝莞爾一笑,將一盤數量不算多的烤蟹腿扒拉到了自家盤裏。


    “他該伺候的。老太婆眼裏哪有我這孫女。”蘇文嬰嘴上不算客氣,但到底把巫婆的稱呼下降成了太婆,可見家庭關係有破冰的跡象。


    奚燕則直白道:“再過幾年,怕是要變成祖母大人了。”


    蘇文嬰竟微微一怔,嘴唇動了兩下,一時不知說什麽。


    “看吧,潤物細無聲呢,嬰嬰你自己都沒覺察。”喻姝為她感到欣慰,眼神很是複雜。


    原生家庭,是人生裏多麽重要的一環。


    凡是能有機會,誰不喜歡家裏幸福美滿?


    “吃吧吃吧。”奚燕舀了小碗的魚片粥,親自轉到兩人麵前。


    埋頭吃飯的功夫,喻姝瞥見奚燕在一個群裏回了好幾條消息,神情很是輕鬆,依稀還有淡淡的笑。


    她視力不錯,眯著眼便看到了群名。


    很俗卻泛濫。


    相親相愛一家人。


    她握著勺子的手有一點遲滯。


    嬰嬰和她們到底不一樣。


    縱使隔閡比海溝深,也隻是不滿和矛盾罷了。


    沒有切身之痛,哪裏會明白家裏的狠心與不屑一顧……貧窮和女性,從來是一切苦難的原罪。


    她和奚燕,倒黴地占滿了兩個。


    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嬰嬰撐死……就占一樣罷了,有機會重新開始。


    果不其然,飯還沒吃完就有電話打了進來,蘇文嬰接起就叫了聲媽,雖然不算熱絡,但也沒有曾經的劍拔弩張。


    “嗯,我在北海區這邊,離京華十五分鍾車程。”


    “行吧,那我過來。”


    電話一掛,對上兩位好友的揶揄神色,她不免有點尷尬,到底是能背下一本經濟法的高材生,到底記起了自家曾經放過的狠話。


    什麽死也不會找家裏幫忙……


    什麽大不了把命還回去……


    嗬。


    十年功夫不到,冰雪已然消融。


    喻姝看著門被合上,輕笑道:“她父母終究多吃幾年飯,又是親生女兒,怎麽可能哄不回來?”


    “可不是,律師的嘴皮子都是年卡會員,菩薩跟前開過光的。嬰嬰哪裏是對手。”


    “也是好事,眾叛親離的滋味不好受。”喻姝太懂得了。


    奚燕卻有點避諱這塊話題。


    自那年刑滿釋放,她就和那裏再沒有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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