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姝麵上有難以遮掩的恍惚,她遲滯了好一會兒,才笑道:“也算是吧。”


    “說清楚。”他言辭簡練而不容置疑。


    “那次住院是我割了腕,到一半有點後悔就打電話給了她,然後去了醫院。”喻姝還原了下場景。


    那麽多年前的記憶,想一想都有些吃力。


    “除此以外呢?”鬱拾華難得沒在這個自殺問題上發揮,大做文章。


    “她的性格吧,我初中和她玩得好,挺受感染的。”喻姝淺淺一笑如微波,像是盛夏樹蔭中漏出來的幾縷陽光,“您也看到了,她家裏的情況,我和她認識那會兒就是如此,可是她的性格,粗疏明朗,有種我說不出來的豁達。”


    換個人,早瘋了。


    秋海棠天性如此。


    不得不說,是老天爺給她開的窗。


    她的初中三年,像是開了黑白模式的畫麵,尤其前麵兩年,除了埋首在功課裏,她簡直不知該做什麽。


    後來托秋海棠的福,慢慢有了點色彩,鮮活明亮起來。


    幫她過渡了最艱難的三年。


    一次一次地幫她,說到底還是感念她拉了自己一把。


    “行,事兒我幫你處理。”鬱拾華臉上陰晴未定,眉頭卻隱隱舒展,定定看向她的目光挪開,反手扣在一側的桌板上,發出篤篤的聲響。


    喻姝雙眸澄澈,乖順無比地等著他的下文。


    “但話得講清楚。你這朋友,不必來往了。”鬱拾華自問是個會看人的,起碼比她強幾分。


    這秋海棠,不是等閑姑娘。


    倒不是說她謀算喻姝,而是言行舉止透出來的味兒,加上那樣的生長環境,逃掉燕京都躲不開的家人。


    少接觸為好。


    “您能說得具體點嗎?”喻姝心裏微微一沉,禮貌問。


    “不想她影響你。”鬱拾華不愛管閑事,隻想看好自己的人。


    喻姝略一思量,馬上意會了男人的想法。


    身居上位,習慣掌握所有,他又是滴水不漏的謹慎性子,為人處世從來按部就班。偏偏人性人心最是難猜,她是經過‘考驗’的‘所有物’,順利進入了他的輻射圈,但他容忍不了自己的‘所有物’被其他外物外人所影響。


    尤其喻姝身份特殊,是和他在生活上有重疊的重要人物,還有世上獨一無二的親密關係。


    他自然會出手幹預,以保證周遭人事的安全純淨。


    “那燕子呢?”喻姝幽幽道,“她是有案底的人,你是不是也想我斷了?”


    鬱拾華本能想點頭,可一想那確診的抑鬱症,又注意到她唇邊的似笑非笑,竟沉默相對。


    “較真說起來,溫禾自認也沾染過人命。”喻姝竭力壓住內心翻湧的情緒,認真道。


    他仍一言不發,隻用平靜的眼神在她臉上逡巡,試圖尋到一絲裂縫。


    她微微挺直了背,姣好的臉龐漫上幾分罕見的決然與犀利,她不緊不慢道:“您沒有想過嗎?我本身能和她們做朋友,是因為我也是這樣的人,隻是裝得好一些而已。”


    “你問我有沒有職業規劃?我給你的答案你似乎不太信。那麽我重新說一遍。”


    鬱拾華目光沉沉,每一瞬都力有千斤。


    喻姝難得在他麵前侃侃談自己:“因為對我而言,每天維持著體麵與尊嚴,像個正常人一樣上班做事,就已經耗盡我所有力氣了。”


    什麽夢想,什麽規劃。


    她生命裏從來沒這種東西。


    體麵地生活著,已經夠辛苦了。


    “我理解。”鬱拾華緩和了下口吻,又拉過她微涼的手背,輕輕握在自己手中。


    “但此一時彼一時。”他說得很慢,顧慮著那可怕的抑鬱症,斟酌道,“你不再是無權無勢的窮學生,我會為你謀劃。”


    他始終堅信,人不應庸庸碌碌地過一生,之前沒有機會是沒辦法,但眼下有了條通向羅馬的路,為何不邁開步子試一試?


    喻姝感受著他手掌的幹燥溫熱,心裏那根緊繃的弦被這一瞬的繾綣給融化了。


    “我……”她不知該說什麽。


    本以為話到那份上,照鬱拾華天山雪蓮的性子,鐵定懶得與她多掰扯,沒成想人家也跟她推心置腹了。


    鬱拾華何止有謀劃,從來行動力超群的他,早動作起來了。


    “本來想等落定後和你說的……”他口氣淡淡,神情卻很溫和,另一隻手環住了喻姝的肩膀。


    “那家會計事務所,是我給你選的。”


    喻姝怔住片刻,隱約記起他之前試探的言語。


    “您費心了。”她實在不知該說什麽。


    “改掉。”鬱拾華握住她肩的手微微用力,“私下不要所有敬語。”


    喻姝有片刻的沉默,到底抬眸笑道:“好的。”


    “那邊工作壓力會小很多,行程也不那麽密,有大把自由時間可以安排,不是說萊潔的項目來不及體驗嗎?這下都有時間了。”鬱拾華內心是舍不得放她出去的,不光是私心作祟,也是真擔心。


    可是……他身邊的工作強度,不論如何都不適合一個抑鬱症的人來做。


    一字一句都是為她好。


    喻姝忍著不可自製的情緒,由著滾燙的血液直逼進毫無防備的心髒,抵著心頭的酸楚在胸腔內狼奔豕突。


    “可那位醫生也說了,最好不要變動的。”


    她到底遵從了本心,深深回望了鬱拾華一眼。


    以前任秘書長的去處參考,和他待下屬的大方,職位肯定不會低,副總起步,可能會是合夥人。


    又有什麽意思。


    所有人知道她的來路,她又無心往那塊發展。


    “你是……”鬱拾華平視著她,掂量著她言語裏的真心假意。本想問她是喜歡秘書工作嗎?


    可是喜歡這詞多少有點曖昧。


    秘書這工作遭受的非議與誹謗,他是懂的。


    換而言之,問她喜不喜歡秘書工作,基本等同於問喜不喜歡他。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喻姝工作的中心。


    這就越線了,越過了鬱拾華給自己劃定的底線。


    “你看這樣吧,我反正先做著,要是吃不消或者跟不上節奏,拖了後腿,再議可以嗎?”


    喻姝揚起煙籠般的禾眉,輕聲細語。


    這個回答顯然是能取悅到男人的,他眼瞼一動,淡淡言語裏帶了幾分盎然的興味:“對這份工作有執念的話,為什麽要辭職?”


    嗯。


    她居然被翻舊賬了。


    喻姝臉上有點一言難盡,好一會兒才輕歎著笑:“那段時間情緒太差,也有點怨恨。”


    為什麽吃苦受罪倒黴的是她呢。


    明明最快活的人不是她啊——


    明明風險利益應該共擔,可男女情事上特別不公平。一方承擔大部分的快樂,一方承擔大部分的後果。


    “恨我嗎?”鬱拾華略一怔忡,便問。


    “還有點想不開。”喻姝如實歎息。


    此言一出,男人聲音複又透出微微淩厲:“事兒都能想法子解決,用不著想不開。”


    這種動不動放棄的念頭,在他的理念裏,很可恥。


    “嗯。”喻姝有氣無力地應了聲。


    兩人皆是心思玲瓏的話少之人,性格也是如出一轍的平淡如水,話能說到這份上已是不易,全靠秋海棠先頭的鋪墊和恰到好處的朦朧感。


    這夜兩人分外和諧,賓主盡歡。


    次日,鬱拾華便吩咐了人給秋海棠一家收拾爛攤子,手段包括卻不限於常規法子。


    思路首先明確,最好能沒有後顧之憂,但鑒於幾十年都失敗的戒貝者,顯然不能指望。


    那麽得退一步來處理。


    婚是鐵定得離的,這樣可以把秋海棠的母親哥哥剝離開來,就算將來有萬一之事,倒黴的也就她爸一人。


    喻姝聽著鵬城那邊對接的人的想法,點頭道:“一步步來。重點要保證秋家一家的人身安全。”


    “這您放心,小的肯定辦好。”


    至於後麵的推手……


    她不經意壓低了聲音:“最好查一查有沒有人搗鬼。”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秋正耀嗜賭不是一兩天了,怎麽以往秋家都能扛過來,這回就鬧得沒法收場了?


    “那是肯定有。您說的這位秋先生,小的都好像聽過。”大概率也在他的場子記過名。


    喻姝有些失笑,轉念一想他們那行不就那麽點大,況且一個市一個區的,有點交集交情太正常了。


    “辛苦了。”她習慣性加上了結束語。


    “論不上,您忙啊。”


    機場大廳裏,喻姝剛把親爹送進安檢處,一邊往停車場去一邊和鵬城的接頭人通著電話。


    電話一斷就有新的消息進來了。


    ——什麽時候去藍度?


    匿名號碼。


    喻姝盯著看了好一會兒,麵無表情地將它刪除。


    多半和那封郵件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


    藍度……


    她不免想到了董薈然,而一念及此,高醒言的存在成了重中之重,他本就是倒黴的池魚。


    從出生起,便背負上了罪孽。


    還有劉敬,他又扮演了什麽角色,指望著攀附上閻家來洗脫滿身的泥土味兒嗎?


    奚燕說過的,他們那村裏出來的人兒,再怎麽裝模作樣,也改不了黃土高原的膚色與味道。


    高同學是個聽話的好學生。


    喻姝順利在學校食堂看到了他,悄悄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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