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采肩膀微微顫抖著,似撲棱著翅膀掙紮於籠中的困鳥。


    她沒有問更直接的當事人周演。


    可能下意識地覺得,不該問人家兒子那麽犀利又殘忍的問題,哪怕對方極大可能已經知道了父親的真麵目。


    “不是他一個人。你聽懂了嗎?我舅舅做的所有事,都不是他一個人的。他隻是經辦人。”


    包括高利貸。


    “保護傘你肯定知道吧?那個年代的鄉鎮縣域,高利貸和警察,都可以說是一家人。”


    當然,不是所有警察都如此。


    “後來保護傘被一頂頂地打掉,慢慢地,大家漸漸橋歸橋路歸路,雖然還有見不得人的聯係,但總歸好了許多。”


    沒有絕對的幹淨。


    但已經做到了涇渭分明,警匪不是一家人。


    “你願意作證嗎?”施采冷不丁問。


    “我作什麽證?”喻姝直直看她。


    施采沒繼續說下去,因為她發現周演的情緒似乎壓抑到了極點,他一直作為一個不能旁觀的旁聽者,緊緊攥著自己的拳頭。


    “那些人你都記得嗎?”施采不忍問下去。


    喻姝則反複琢磨了下她的話意,半晌才露出一個隻是弧度上的笑容:“你可能誤會了。”


    “我舅舅沒拿我招待過人。”


    “但你知道有誰,是嗎?”話到這份上,施采沒有停下來的理由,而周演明顯被招待兩個字刺激,起身離開了。


    喻姝鬱然籲出一口氣,似是長長一句輕歎。


    “你為叔叔報仇雪恨的心我萬分理解。但是你該為那些倒黴的無辜受害者想一想。”


    “周衍橋死了。你叔叔也死了。其他人一開始就有所顧忌,想來在兩條人命的威壓下轉移了陣地和對象。受害者……在那時候應該解脫了。之後的人生再慘淡,也不會比那些年更加糟糕。”


    喻姝眼神一寸寸涼下去:“她們千辛萬苦經營出來的太平日子,你如今卻要把它打破嗎?”


    拋開作證後的被報複問題,以及站出來後的輿論問題。


    誰來還受害者們一點幸福和平靜呢。


    如果自欺欺人是能夠獲得幸福的,為什麽又要把人叫醒把傷口戳破,再度將人置於地獄中呢。


    “喻姝,你告訴我。你這些年,真的過上太平日子了嗎?”施采死死盯著她,眼裏布滿非同一般的決心。


    喻姝毫不動搖,誠實說:“我沒有,不代表別人沒有。她們和我,到底不太一樣。”


    一個人和很多人不一樣。


    她親手終結了這一切,而她們……順帶搭上了這趟便車而已。


    “我快三十歲了。這個年紀,她們中的一部分,應該已經結婚生子了。”喻姝低低說。


    “其實你當時的情況……說不定可以判無罪的。”施采說得很輕,像是怕嚇到誰一般。


    喻姝卻像看傻子一般看著她。


    “警官,不懂法可以不說。我也不用你安慰我。”喻姝這些年比誰都關心所謂的法律。


    她打工期間,真的抽空粗略看完了一本刑法。


    隻是沒錢也不敢去谘詢律師。


    “我在周家村托的人昨天打電話給我了。”施采對喻姝真的沒有反感,拋開法律和職業的話,她反而欣賞對方的果決。


    喻姝等待她的下文。


    “有人也在查打聽周衍橋。”


    喻姝沉默相對,在一片靜默中喝了口水,依舊扯出笑容:“謝謝你的提醒。”


    “我可以留下你的聯係方式嗎?”


    這是示好的信號。


    作為一名警察,有太多拿到喻姝手機號的辦法。


    “可以。”


    對話以交換聯係方式結束,這意味著她們之後會有更多聯係和交集,施采不會輕言放棄。


    她苦心孤詣到了這個位置,說白了不就希望在自己掌握一部分力量的前提下能夠還叔叔一個公道嗎?


    起碼當年的人。


    都應該付出代價。


    而喻姝和施采見完麵,徹底沒了吃飯的心情,對方最後那句話,令她心底深處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是季清泠的人?


    還是閻仕淮的人?


    她從不敢小瞧任何人,因為自己也是螻蟻,她明白螻蟻可能爆發出的能量,更不用說那些上層人。


    “她全部查到了?”


    周演的臉大半都是蒼白的,他甚至在外頭點廢了一根煙。


    “隻是時間問題。當年的事,知道的人不再少數,不說大多數,小一半的人還和村子保持著聯係。”


    如今通訊科技那麽發達,找一個有社交軌跡的正常人是很輕鬆的事。


    “她說,不止我爸……一人,是真的?”


    喻姝聽到他的聲音都在顫抖,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別多想。我沒有。”


    “那些照片,也是他們一起……分享……”周演說不下去了,這是種多麽樸素而殘忍的簡單快樂。


    而他父親在其中扮演了怎樣可怕的角色?


    或許,就是因為這份可怕,喻姝下定了決心。


    她可以忍一時之辱,接受這獨屬於貧困女性的殘忍磨煉,但她不能永遠活在這些魔爪裏。


    所以當周衍橋和人通話,表示可以將她的照片作為一種抵押物,她本人作為一種貨幣來交易時。


    喻姝便想通了一切。


    而一旦想通,後麵的事就容易了。


    “小六。你不要想了。”喻姝這些年一直關心著周演,但內心深處也有一些其他考量。


    畢竟是親父子,他有沒有可能在哪天被外事外物激發了內心的陰暗和血液裏的殘忍因子?


    她禁止自己做不好的假設。


    好比一直幻想著自己丈夫會出軌的家庭婦女一般,往往最後,丈夫應驗了妻子的猜想。


    她應該給予周演不斷向上的正麵反饋。


    奈何喻姝本人,實在沒心沒力散發這種隻有太陽才能擁有的光輝和溫暖,她連自己都難以溫存。


    於是,姐弟兩人形成了很奇怪的默契。


    他們關心彼此,但極少見麵,也極少聊天。


    喻姝永遠讓自己麵對周演的時候,展現出溫柔美好的一麵,同時在經濟和生活上為周演著想。


    一直鼓勵他去讀書去找女朋友都是這種想法。


    活在過去裏容易迷失自己。


    她不想小六在潛移默化下成為和他父親一樣的畜生。


    “你最近……沒上班了?”周演到底經曆過更殘酷的洗禮,在消化了自己父親罪加一等的孽債後,還是可以做到滿臉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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