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我便拿到了皮爾遜太大致斯特拉斯堡的r.d.先生的一封信。三個星期之後,我的任務完成了,便回來了。


    我一路上盡想念她了,沒有希望把她給忘掉。不過,我已決定在她麵前閉口不談那事。我因為欠考慮差點兒失去她,這使我痛苦不堪,所以我不敢再這麽莽莽撞撞的了。我對她十分敬重,所以我相信她是出於好心,而她之所以離開當地,我也從中看不出任何一點虛偽來。總而言之,我深信,隻要我一開口說到愛字,她家的門就會對我緊閉著。


    我再見到她時,覺得她瘦了,變樣兒了。她那始終含著的微笑在她那蒼白的嘴唇上顯得沒有生氣。她告訴我說,她病倒了。


    過去的事根本無法再提了。她看上去不願回憶往事,而我也不再提及它。我們很快便恢複了鄉鄰間的友好習慣。但是,在我倆之間,卻有了某種拘拘束束,仿佛是裝出來的一種親熱。好像我們有時互相在說:“以前就是這樣子的,那就仍舊保持原樣好了。”她對我表示信任,就像是給我恢複名譽一樣,這對我來說,不無迷人之處。但是我們的交談卻是挺冷淡的,正因為如此,我們在談話的時候,雙方的眼睛卻在進行無聲的交流。在我們能夠說的話裏,不再有什麽需要猜來度去的了。我們不再像以前那樣在竭力地猜透對方了。也不再有從前的那種對每句話、每個表情的關心,那種奇怪的估摸了。她好心好意地待我,但我卻對她的這份善心表示懷疑。我同她一起在花園裏散步,但我不再陪她出門,我們不再一起穿過樹林和山穀。當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她便掀開鋼琴蓋彈奏。她的歌聲在我心中不再激起那種種青春激蕩了,不再激起那種種宛如滿懷希望的嗚咽似的快樂熱情了。當我起身告辭的時候,她總是把手伸給我,但我卻感到那手是毫無生氣的。我們竭盡全力在保持輕鬆自如,絞盡腦汁在考慮每一句話,而在這一切當中,有著說不盡的憂傷。


    我們清楚地感覺到我們之間有個第三者,那就是我對她的愛。我的言談舉止中沒有絲毫的暴露,但不久,這種愛便在我的臉上流露了出來:我的麵頰上失去了快活、青春和健康的征兆。還不到一個月,我便判若兩人了。


    然而,在我們的談話中,我始終表示出厭世,表示出憎惡回到社會中去。我在盡力地讓皮爾遜太太感覺到,她不該後悔又見我了。我時而以極其陰暗的口吻描繪我過去的生活,讓她意識到,如果我必須離開她的話,我將陷入比死還糟的孤獨中去,我告訴她說我憎惡這個社會,而我對她忠實地描述的我的生活,向她證明了我是真心實意的。我時而又裝出遠非我心中所感的快樂樣兒來,以便讓她明白,她允許我見她,就把我從最可怕的不幸之中拯救了出來,我幾乎是每次去都在向她表示感謝救命之恩,以便晚上或翌日再去她家。“我的所有幸福的夢想,”我對她說,“我的所有希望,我的所有野心,都困於您所居住的這個小天地之中。在您所呼吸的空氣之外,對於我來說,就不存在活的可能。”


    她見我很痛苦,不禁憐憫起我來。我的勇氣讓她憐惜,當我在她那兒的時候,她的這種憐惜流露在她的所有的言談話語之中,甚至在她的一舉一動和舉手投足之中也表露了出來,恰似一種柔情溫馨。她感覺出我內心的鬥爭。我的聽命於她也滿足了她的自尊,但我那蒼白的麵色卻在她的心中喚起了她修女的本性。我有時發現她很激動,幾乎是一臉嬌嗔。她常以一種幾乎是淘氣的神態對我說道:“我明天不在家,您就別來了。”然後,見我傷心而無奈地告辭的時候,她又突然溫柔起來,補充說:“我還沒定哩,您還是來好了。”有時候,告別時,她態度親切,用更加憂傷、更加溫柔的目光,一直目送我到柵欄門外。


    “您不用懷疑,”我對她說,“是上蒼把我引到您這兒來的。如果我沒有認識您,此時此刻,我也許又淪入以往的荒唐生活中去了。上帝把您像個光明天使一般派了來,把我從深淵之中拯救出來。上帝委派您的是一項神聖使命。誰知道呢?如果我失去了您,那哽咽著我的憂傷,那在我這種年齡所有的致命的經曆以及那青春和煩惱在我心中所進行的可怕爭鬥,將會把我引向何方?”


    在我身上的這種極其真誠的想法,對於一個狂熱而虔誠的、有著一顆既慈悲又熾熱的心的女人來說,不啻為一種極大的力量。也許正是出於這惟一的考慮,皮爾遜太太才允許我來見她的。


    有一天,我正準備去她家,突然有人敲我家的門,我看見梅康鬆走了進來,就是我第一次拜訪她時在她家花園裏碰見的那個教士。他一個勁兒地道歉,說他不認識我就這樣硬間到我家裏來很不禮貌。他的道歉同他的人一樣地討厭。我則對他說,我認識他,知道他是我們村本堂神甫的侄子,並問他有何貴幹。


    他態度很不自然地左看看右瞧瞧的,在想著如何開口,還用指頭亂摸我桌上的所有東西,就像是一個不知怎麽說是好的人那樣。最後,他告訴我說,皮爾遜太太病了,她責成他來告訴我,她今天不能見我了。


    “她病了?可我昨天很晚才離開她,她還好好的呀!”


    他向我鞠了一躬。


    “神甫先生,如果她病了,為什麽非要派個人來通知我?她住得又不遠,我就是白跑一趟也無妨的呀。”


    梅康鬆仍未吭聲,又鞠了一躬。我無法明白他這是什麽意思,更不明白幹嗎要派他來傳話。“那好,”我對他說道,“我明天去探望她,她會向我解釋這一切的。”


    他又開始支支吾吾了:“波爾遜太太另外又對我說…我得對您說……我是受命……”


    “喂!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不耐煩地嚷叫道。


    “先生,您太粗魯了。我想,皮爾遜太太病得挺厲害的,她這一星期都不能見您。”


    他又鞠了一躬之後,退了出去。


    很明顯,教士的到訪藏著什麽秘密:要麽皮爾遜太太不願再見我,而我卻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要麽是梅康鬆自己主動攪和來了。


    一天就這麽過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趕到皮爾遜太太家,在門口遇上了那個女仆,她告訴我說,她的女主人的確是病得很厲害,但任憑我怎麽央求,她就是不肯要我給她的錢,也不願再聽我向她提的問題。


    當我返回村裏來的時候,正巧看見梅康鬆在散步場所。一群他叔父教的學校的孩子圍著他。我在他正滔滔不絕地說話的時候走了上去,請他告訴我是怎麽回事。


    他跟著我來到廣場。可這回卻是我有所猶豫了,因為我不知道從哪兒入手,才能從他嘴裏掏出秘密來。“先生,”我對他說道,‘哦懇求您告訴我,您昨天告訴我的是否是實情,或者是否有什麽別的原因。除了在本地根本沒有醫生可以請之外,我還有一些很重要的原因要求您告訴我真相。”


    他千方百計地在搪塞,聲稱皮爾遜太太病了,除了她派他來找我,通知我——這一使命他已完成——而外,其他的他一概不知。這時候,我們一邊說,一邊已走到大道上方的一個偏靜之處了。我看到用計和懇求都不能奏效,便猛一轉身,抓住了他的雙臂。


    “您這是幹什麽,先生?您想使用暴力?”


    “不,但我要您跟我說清楚。”


    “先生,我可是誰都怕,而且該說的我已經跟您說了。”


    “您說了您該說的,但沒說您所知道的。皮爾遜太太根本沒有病,這我知道,而且我敢肯定。”


    “您怎麽知道?”


    “女仆告訴我了。她為什麽不願見我?為什麽偏偏委托您來告訴我?”


    梅康鬆看見一個農民走過,便喊他的名字,對他說:“皮埃爾,等我一下,我有話要跟您講。”


    那農民向我們走過來。這便是梅康鬆所希望的,他認為有第三者在場,我不敢對他無禮。我確實放開了他,但我是猛地一推,把他推得往後直追,後背撞到一棵樹上。他換起了拳頭,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我心裏極度煩躁地度過了這一個星期,每天都要往皮爾遜太太那兒跑三趟,但每次都被拒之於門外。我收到她的一封信,她在信中對我說,我的殷勤執著在當地引起了流言蜚語,所以請求我從今往後盡量別去找她。反正,關於梅康鬆以及她的病,卻是隻字未提。


    這種謹小慎微在她是極不自然的,而且同她一向對這類流言所采取的漠然的、高傲的態度大相徑庭,讓我一下子很難相信。然而,我又找不到其他的解釋,所以隻好回信告訴她,我心裏除了想到聽命於她之外,別無其他。但是,我所使用的詞句不由得有一些苦澀。


    我甚至故意延遲她允許我去看她的日期,並且也不派人去打聽她的消息,為的是讓她知道我根本就不相信她病了。我不知道她因為什麽而這麽疏遠我,不過,我實際上非常難受,以致有時真的想要結束這種不堪忍受的生活。我整天地呆在樹林裏。有一天,在一種令人可憐的情況下,我純屬偶然地在樹林中遇見了她。


    我幾乎沒有勇氣要求她向我作出解釋。她沒有坦率地回答我的問題,我也就沒再追問下去。我隻是無可奈何地計算著我有多少天沒有見到她了,總是抱著她能前來看我的希望在熬著時日。我每時每刻都想跪到她的麵前,向她傾訴我的沮喪絕望。我心想,她不可能對此無動於衷的,她至少會對我說幾句憐憫的話,但是,一想到她的突然離去和她的嚴肅冷峻,我便不敢造次。我害怕失去她,我寧可死也不願意甘冒失去她的危險。


    這樣一來,因為連向她傾吐苦水都不可能,我的健康每況愈下了。我舉步維艱地走到她家,但心裏有的隻是遺憾:我感到我在她那兒得到的隻不過是更多的淚水,每次去都讓我淚如泉湧。每次去都讓我心痛欲裂,每每離開她的時候,我都覺得再也不應該去見她了。


    在她那方麵來說,她對我既不像以往那麽親切,也沒從前那麽隨便自然了。她告訴我她的旅行計劃。她裝著輕描淡寫地向我透露她的打算,說她要離開此地,我聽了簡直是比死還要難受。即使她一時態度隨便點的話,她馬上就會恢複那種令人絕望的冷漠態度。有一天,因為她這麽待我,我禁不住在她麵前失聲痛哭起來。我看見她不由自主地麵色變得蒼白了。當我離去的時候,她送我到門口時說:“我明天去聖呂斯(那是附近的一個村子),走著去就太遠了。如果您沒有什麽事的話,就早點騎馬過來,您陪我一起去。”


    大家可以想到,我準時地赴約了。我頭天晚上睡下的時候,因她的這句話心裏快活極了,但是,第二天清晨走出家門時,我心裏卻升起一股無法壓製的惆悵。她在歸還我在她孤獨的騎行中陪她的那份我失去的特權的時候,如果她不愛我的話,那她是明顯地在向我認為是殘酷的一種瘋狂行徑讓步了。她明明知道我很痛苦,假如她沒有改變主意,那她為什麽要拿我的勇氣尋開心呢?


    我不由得這麽去想,這使我變成與平時兩樣的人了。當她騎上馬的時候,我在托起她的腳時,心怦怦直跳。我不知道是因為欲望還是因為憤怒。“如果她被感動了,為什麽又那麽地矜持?”我在納悶兒,“如果她隻是賣弄風情,那又為什麽如此隨便自然?”


    男人就是這種德性。從我的第一句話,她就明白了我沒好氣,看出我臉色都變了。我不跟她說話,並且故意走在路的另一邊。當我們走在平原地帶的時候,她顯得很平靜,隻是不時地回過頭來看看我是否跟在她後麵,但是,一進到森林裏,當我倆的馬蹄聲開始在獨自兀立的岩石間的陰鬱的小道上回響的時候,我便看見她突然發起抖來。她勒馬停步,她像是為了等一等我,因為我跟在她後麵一點。當我一趕上她,她便縱馬飛奔。很快,我們便到了山坡上,必須徐步緩轡前行。於是,我便與她並肩前進,但是,我倆都低著頭。機會來了,我抓起她的手。


    “布裏吉特,”我對她說道,“我老這麽哀聲歎氣的,是不是讓您心煩了?自從我回來以後,自從我每天都見到您,每晚回家時都在自己問自己,我該什麽時候死呀,我讓您討厭了嗎?兩個月來,我吃不好睡不好,渾身無力,悲觀絕望,關於那啃齧我、折磨我的致命的愛情,我對您說過一個字了嗎?這您難道不知道嗎?請您抬起頭來看看,還用得著我多說嗎?您難道看不出我痛苦不堪,整夜啼哭嗎?您難道在這些淒慘的森林中,沒有在什麽地方碰到一個雙手掩麵地坐在那兒的可憐的人嗎?您在這些荊棘上從未發現過淚水嗎?看看我,看看這些山,您記不記得我在愛著您?它們都是見證,都知道這個情況的。這些岩石、這些荒野都是知道的。為什麽把我帶到它們的麵前來?難道我還不夠悲慘的嗎?難道我現在失去了勇氣了?我是不是惟您之命是從了?我該受怎樣的考驗,怎樣的折磨呀?可我犯了什麽罪過了呀?如果您不愛我的話,您跑這兒來幹什麽呀?”


    “咱們走吧,”她說,“您頭前帶路,咱們回去吧。”我一把抓住她的馬恒繩。


    “不,”我回答道,“因為我已說開了頭了。如果我們回去的話,我就會失去您,這一點我知道。回到您家的時候,我能預知您會對我說些什麽。您是想看看我的忍耐究竟能達到什麽限度,您對我的痛苦進行了挑戰,也許是為了有權把我趕走。您對我這個強忍痛楚而不抱怨的憂傷的情人感到厭倦了,他無可奈何地喝下了您用輕蔑釀製的那杯苦酒!您早就知道,我隻要單獨同您在一起,一看見這片樹林,麵對著這片我的愛情萌發的孤寂,我就不可能保持沉默了!您是想讓我冒犯您。那好吧!夫人,就讓我失去您吧!我哭夠了,我受夠苦了,我已經在我心中把那個啃齧我的瘋狂愛情糟踐夠了,您也已經是夠殘酷的了!”


    當她正準備跳下馬來的時候,我一把將她摟在懷裏,我的嘴唇便貼在了她的香唇上。但是,與此同時,我看見她麵色蒼白,雙目緊閉,鬆掉了手中攫著的韁繩,滑落到地上。


    “仁慈的上帝啊!”我歡叫道,“她是愛我的!”她回應了我的吻。


    我翻身下馬,向她跑去。她已經躺在了草地上。我把她微微抱起,她睜開了眼睛。一陣突如其來的驚恐使她周身顫抖。她用力地推開我的手,淚流滿麵,掙脫了我。


    我呆在路邊上,看著她倚在一棵樹上,美豔照人,長長的秀發披在肩上,雙手激動得在顫抖,滿臉緋紅,像紅霞和珠光似的閃閃發亮。“別靠近我!”她叫喊道,“不許上前一步!”


    “啊,我的愛!”我對她說道,“您用不著害怕。如果我剛才冒犯了您,您可以懲罰我。我剛才一時痛苦,發狂,您想怎麽處治我都行,您現在可以走,可以把我打發到隨便什麽地方去。我知道您是愛我的,布裏吉特,您在這兒比所有的國王在他們自己的宮殿裏都要更加地安全。”


    皮爾遜太太聞聽此言,一雙淚眼凝視著我,我從那眼神中看到我一生的幸福像閃電似的向我奔來。我穿過大路,跑去跪在她的麵前。但凡能夠說出其情婦是用什麽話語來向他說出她在愛他的人,他愛得有多麽淺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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