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先把俄狄浦斯王啊這一套1撇開不談。”


    1“俄狄浦斯王啊這一套”指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所說的俄狄浦斯情結。俄狄浦斯是希臘神話中底比斯國王拉伊俄斯與王後伊俄卡斯達之子。長大後,無意中殺死了親父。後因除去怪物斯芬克斯,被底比斯人擁為新王。在兩不相知的情況下,又婚娶其母。發覺後,其母自縊,俄狄浦斯自刺雙目,流浪而死。俄狄浦斯情結即指兒子親母仇父的變態心理,這裏顯然是指仇父這一點而言。


    見了醫生,我精心準備的那一番自述就是這樣開頭的。要找一位可靠的精神病醫生,有一套手續是少不了的,說來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首先得打電話找你做醫生的朋友,說自己有個朋友需要找位精神病專家看看。於是你的醫生朋友就介紹一位專家醫生,讓病家去看。最後,你在電話機旁打了一兩百個轉,猶豫再三,才終於撥通了電話,約定了去診所初診的時間。


    “不瞞你說,”我就一路往下說,“這種課程我也學過,咱們這話一談起來,用那套行話術語該是怎麽個說法我都清楚。跟詹尼結婚的時候我對待父親的那種態度該標上個什麽名稱我也了解。總之,按照弗洛伊德那套理論的分析,並不是我今天來向你請教的目的。”


    這位埃德溫-倫敦醫生盡管據介紹人說是個“極風雅”的人士,卻是不大喜歡多說話的。


    “那你來幹什麽呢?”他毫無表情地問。


    他這話倒叫我吃了一驚。我的開場白已經順利說完,可是還沒有容得我歇一口氣,“反詰問”就已經開始。


    說真的,我到底想來幹什麽呢?我到底想要聽他說些什麽呢?我咽了口唾沫,回答的聲音輕得幾乎連我自己也聽不見。


    “我弄不懂自己怎麽會變得沒有感覺了。”


    他沒有作聲,等著我說下去。


    “自從詹尼死了以後,我簡直成了個無知無黨的人了。當然,有時肚子也會覺得餓。那隻消快餐一客就能對付。可是除開了這一條……這十八個月來……我可以說完全成了個無知無覺的人。”


    他就聽著我說,由著我苦苦地把心裏的想法統統挖出來。種種念頭亂騰騰一齊往外湧,帶來無盡的傷痛。我感到難受極了。不,應該說我什麽感覺也沒有。那隻有更難受。自從沒有了詹尼,我就像把魂給掉了。幸虧有菲利普。不,其實菲利普也幫不了我多大的忙。盡管他也確實盡了力。我就是什麽感覺也沒有。差不多有整整兩年了。我跟正常人相處就是激不起一點感情的反應。


    話說完了。我身上直冒汗。


    “感到有性的要求嗎?”醫生問。


    “沒有,”我說。為了講得再明確些,我又補了一句:“一絲一毫也沒有。”


    對方沒有馬上接口。是醫生感到吃驚了?從他的臉上我可看不出一點表情。我想反正這是彼此都一目了然的事,所以就又說道:


    “不用說我也知道,這是心裏負疚的緣故。”


    這時埃德溫-倫敦醫生開口說了他那天講得最長的一句話。


    “你是不是覺得你對詹尼的死……負有什麽責任呢?”


    我是不是覺得我對詹尼的死……負有什麽責任?我立刻想起詹尼去世的那天我曾情不自禁起過一死了之的念頭。不過那隻是一閃念。我懂得妻子得白血病,那不是丈夫造成的。可是……


    “可能有一點吧。我好像一度有過這樣的想頭。不過我主要還是生我自己的氣。有很多事情我就是沒有能趁她在世的時候替她辦到。”


    沉默了一會兒,倫敦醫生才說道:“舉個例子看呢?”


    我又談起了我跟家庭的決裂。說因為詹尼的出身地位跟我稍有差異(其實差異可大著呢!),我就借跟她結婚一事,來向世人宣告我脫離家庭而獨立了。看吧,腰纏萬貫的老爸,你看我靠自己的力量取得成功!


    隻有一件事我失敗了。我弄得詹尼很不痛快。不隻是在感情上。當然在感情問題上我就已經弄得她夠苦惱了,因為她敬愛父母的那種感情之深那真是沒說的。可是更使她苦惱的,是我堅決不肯再拿父母一個子兒。在我這是大可引以自豪的事。可是,唉!詹尼是從小生長在窮苦人家的,要是到頭來還是落得一點銀行存款都沒有,對她來說這種日子跟以前又有什麽不同可言?又有什麽優越可言?


    “就為了遷就我這口傲氣,她不得不做出了那麽多的犧牲。”


    “依你看她也認為這是她作出了犧牲?”醫生問道。大概他根據直覺認定詹尼始終沒有出過一句怨言。


    “大夫,今天再去揣測她當時是怎麽個想法,已經沒有意思了。”


    他對我看看。


    就在這一刹那間,我真怕自己要……要哭出來了。


    “詹尼已經死了,可我直到今天才明白自己的行為是多麽自私。”


    歇了半晌。


    “怎麽呢?”


    “那是我們快要畢業的時候。詹尼申請到了那麽一筆獎學金,本來可以到法國去繼續深造。可是到我們決定結婚的時候,她卻二話沒說。兩個人就是一個心眼兒:結了婚就留在坎布裏奇,讓我進法學院讀研究生。你知道這是什麽緣故?”


    又是一陣沉默。倫敦醫生沒有開口。所以我就又繼續叨叨下去。


    “我們覺得不這樣辦就行不通,你知道這是什麽緣故?就是為了我這口要命的傲氣!就是為了要表明我的事業生涯比她的重要!”


    “可能有些情況你並不了解,”倫敦醫生說。他是想減輕我的內疚,不過這種手法不見得高明。


    “反正我了解她以前從來也沒有去過歐洲!我才了解呢!我難道就不能先陪她到法國去,寧可遲一年再來當我的律師?”


    大概他以為我是看了些婦女解放運動的宣傳資料,事後想起才感到不勝負疚的。他完全想錯了。我所以這樣痛心,倒不是因為我阻礙了詹尼的“進一步深造”,而是因為我沒有能讓她賞賞巴黎的風光,一睹倫敦的勝跡,領略領略意大利的情調。


    “你明白啦?”我問他。


    又出現了冷場。


    “你就打算在這個問題上聽聽我的意見?”他問。


    “我來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明天五點再談怎麽樣?”


    我點了點頭。他也把頭點點。我於是就走了。


    為了冷靜冷靜自己的頭腦,我就順著公園大道一路走去。一方麵也好準備準備,迎接這底下的一步。明天就要開始動手術了。在心靈上開刀,我知道那不能不疼。對此我是有思想準備的。


    就是不知道到底收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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