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正邪大戰結束以後,桑元就回到了金戈宗,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大受打擊,一副意誌消沉的樣子。


    一線天的雲彩變了又變,桑元卻日日坐在台階上對著天空發呆。


    “小師弟!”


    管亮拍了拍桑元的肩膀,他眼神愣了幾秒後才重新聚焦。


    管亮在桑元身邊坐下,耐心的問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不能跟我這個做師兄的說說?”


    “大師兄,我在想我到底還要不要待在金戈宗。”


    “這麽嚴重啊?”


    管亮的語氣尾音上翹,一點都沒有大師兄的嚴肅認真,反而像是在開玩笑。


    桑元歎了口氣,“我忽然發現自己是一個很虛偽的人。”


    他捏著手中的雙生鈴,記憶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一天。


    丁正化提劍衝向霓妨的時候,他就站在離霓妨不遠的地方,他明明站的比林逸更近,卻眼睜睜的看著獻祭式的出現在空中替霓妨擋劍。


    他甚至覺得林逸的血有幾滴也落在了自己臉上。


    管亮聽了這話,知道桑元一心喜歡霓妨的事情,還以為他是因為知道自己再無法同林逸競爭而一蹶不振,開口勸道,“其實就算沒有林逸,霓妨也不會喜歡你。霓妨雖然不是天生道體,可她的行事作風卻有幾分駱海生的樣子。她可以愛這個世上的所有人,但不會隻愛一個人。”


    同為首徒,管亮總是被拿來與駱海生比較,他自己也喜歡觀察駱海生。認識霓妨之後,他就發現霓妨與駱海生的相似之處,即使他二人看上去一個活潑靈動,一個空靈高潔。


    管亮拍了拍桑元的肩膀,“喜歡這樣的人是很累的。還是早點想明白,換個人喜歡吧。”


    桑元搖了搖頭,“不,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


    這下輪到管亮愣住了。


    “那天我明明看到了丁正化要與姐姐玉石俱焚,卻沒有趕在林逸前麵保護她,不是因為我沒有這個機會,而是因為我遲疑了。”


    回憶起當時的場景,桑元一瞬間如墜冰窖,遍體生寒。


    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我的雙腿像是被人封印住了一樣,”桑元攥緊了自己的頭發,“可是我的大腦還在思考,它明明已經一片空白,在所有念頭都應該消失的時候,有一個念頭,它清晰的出現在了我的腦袋裏。”


    桑元的眼神開始渙散,他的手指攪在一起,心跳的聲音如同在腦內敲響了一麵大鼓,可他沒辦法讓這一切停下來,他隻好開始啃咬自己的手指,仿佛能夠從這樣的啃咬中冷靜下來。


    “我在想,我的命和我的愛到底誰更重要?”


    “在我清楚得知這個念頭的時候,林逸出現了,我看到了他的眼神,那是一種視死如歸的眼神,甚至還有幾分隱晦的暢快,他把自己的命獻祭給了自己的愛。”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好虛偽,連同我以前常常掛在嘴邊的喜歡、愛,我都覺得好惡心。”


    桑元看向管亮,從懷中摸出了斷掉的金算盤,所有人拜入金戈宗的第一年都會請鑄造師父打造一把自己的金算盤,這是他們的本命法寶,也是他們最重要的東西。


    他的這一把已經斷掉了,卻一直拖著沒有再去補一柄新的。


    他忽然笑了,笑的十分苦澀,如自嘲一般的說道,“我究竟在算計些什麽呢?權衡利弊?真可笑。”


    金戈宗,以商入道。


    他們這些弟子自小就要學習如何在各種情況下權衡利弊,計較得失,就算在最不利的情況下也要給自己爭一個共贏局麵出來。


    可他的膽怯和林逸獻祭式的行為,幾乎摧毀了桑元的道心。


    他反複不斷的追問自己,他當時是在心中衡量自己的生命與霓妨的生命哪個更重要嗎?如果愛的本質是奉獻,那他的愛是什麽?是虛偽嗎?


    桑元想不明白,這些問題將他困於其中,再難掙脫。


    一向能言善辯的管亮,此刻也隻能沉默。


    就算是以商入道,他們修煉的也是一顆澄澈清明的道心。


    “我想下山曆練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心中的答案,不知道大師兄能否幫我同師父說一聲。”


    “好,隻是你一定要記得回來。”


    之後的數年間,桑元一直在俗世中行走,他見過許多人,明白了許多事,愛有千百種形態,他不該執著於其中一種。


    道理雖然如此,可林逸的行為卻始終烙印在他的腦海中,他已經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真摯的愛,對於其他人的愛,他始終覺得遜色。


    言蘭與沉香大婚那天,在整個修仙界都算得上是一件大事。


    藥宗首徒與雲蓮真人的關門弟子結親,是頂頂好的一門親事,自然要廣而告之,連帶著他這個出門曆練的人都收到了請帖。


    桑元糾結許久,最終還是去看了看這場大婚。


    他隔著人群看到了林逸和霓妨,林逸此時已經不良於行,隻能坐在輪椅上,霓妨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兩人不時的耳語幾句,霓妨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兩人一起笑了起來,好似還是當年模樣。


    他幾乎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很久。


    他二人仍是當年模樣,唯獨桑元自己懷著一顆幹枯的心,一步步蒼老。


    他沒有等到大婚典禮結束,就匆匆離開了現場。


    管亮將林逸的死訊傳來時,桑元正在一處幻境中曆練,他的動作停滯了一瞬,八眼螳螂的刀鋒狠狠穿過了他的肩膀。


    很痛。


    痛的他一瞬間清醒。


    因為管亮還說,霓妨留了些話給他。


    在過去的七年裏,他幾乎踏遍了萬裏河山卻從未有一刻想要回到金戈宗。


    但管亮隻用了八個字,就讓他心甘情願的重返金戈宗。


    香氣氤氳間,桑元與管亮對坐飲茶。


    “她留了什麽話?”


    “她說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不要因為天性而感到抱歉和愧疚。你既然還活著,就應該好好活著,多做些事情出來。”


    桑元沉默許久,啞著嗓子問,“她都知道了?”


    “你像人間蒸發一樣,傻子才猜不出來。我原本是見你一直不回來,想找她勸一勸你,可我剛說沒幾句,她便主動說了這些話。我想她這些年有意避開跟你的接觸,也是想要你一個人靜下來思考一下自己接下來要走的路吧。”


    桑元隻是頹然的點了點頭。


    管亮忽然發現,桑元鬢間已經生出了華發。


    “小師弟,你回金戈宗吧,你師父這些年一直沒有修養好身體,我們都需要你回來。”管亮說道。


    “好。”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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