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知翻了個身,也沒坐起來,直接躺著打開了書。


    【太虛門,主修符篆與道家五行之法,由文華道長主持開山建派,廣收子弟,不問出身,隻問根骨,一時間風頭無兩。


    戚蓮生,男,年十八歲,資質平庸,容貌昳麗,被收作外門弟子。


    此人便是後來的妙相天尊。】


    ……太虛門還有這麽正常的時候?


    雲知往前翻了翻,看了一眼扉頁,驚訝地發現這本書居然是三萬多年前寫的。


    就算是對於修真者來說,三萬年也是不短的一段時間了。


    所以這個門派在很久以前其實是“正常”的?


    或者說,這個修真界、乃至這個世界在三萬多年前的時候是否是另一副截然不同的模樣?


    雲知想不到,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偶爾清醒的時候也是莫名變成了貓狗之類的動物被迫入世。


    被人類虐殺而死的貓、被弓箭擊中後墜落的鳥、被無盡的戰爭鮮血染紅的江水……他都當過。


    世界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是如今他見到的樣子了。


    若不是變成人後遇到了江予淮,對方給他講了“正常的世界”這一概念,雲知恐怕會一直認為自己所見的一切都是正常的。


    所以說師尊其實活了三萬多年了?


    雲知胡亂猜測著。


    這可比他活的久多了,真要認真算,他頂多也就幾百歲,畢竟他每次都是活不到多少年就死了,當人這次是他活的最久的一次,足足十八年呢。


    貓跳上了床,好奇地看著正在看書的雲知,毛茸茸的尾巴掃過雲知的手臂。


    雲知回神,輕輕摸了摸貓,暗暗譴責自己怎麽總是想到師尊身上去。


    不能老是走神了,更不能繼續想江予淮了,看書看書。


    接下來的故事很俗套。


    戚蓮生作為一個過於好看又實力低微的外門弟子,被許多內門弟子惡意地盯上了。


    他們變著法子欺侮他,或是克扣他的月餉、或是故意給他安排根本完不成的重活,不遺餘力地想將戚蓮生逼到絕境,好讓戚蓮生主動委身於他們。


    這一段寫得極為傳神,雲知皺著眉看戚蓮生是如何在寒冬臘雪跪在雪地裏求內門師兄歸還他的銀錢,膝蓋是刺骨的寒涼,又被惡意拎著頭發壓倒在雪地中。


    白色的積雪上一片殷紅,戚蓮生一瘸一拐地拿著屬於他的月餉,回到破舊的宅院。


    正常的師門不會這樣的,世界似乎從三萬年前開始就有點不對勁了。


    雲知不喜歡這樣的劇情,皺著眉好一會才繼續往下看。


    有一就有二,戚蓮生陸續被內門的十二個親傳弟子都欺侮了一遍,其他同門有唾罵他不要臉的,也有躍躍欲試想加入的,但更多的則是用一種混雜著嫌棄與扭曲欲望的目光看著他。


    戚蓮生討厭這些目光,他想把這群人的眼睛都挖出來。


    但他隻能咬著牙,吞下血淚,蒼白臉淪為玩物。


    那日月圓,他跌跌撞撞地從大師兄的房內出來,終於忍無可忍,一路狼狽地來到了文華道長的院落。


    文華道長是和師門上下的人不一樣的,他開創了太虛門,從未參與過對他的欺侮,先前一定隻是因為道長一心問道,才沒有製止過,他要去找文華道長……


    能在太虛門救他的也隻有文華道長了,他隻是一個實力低微的修士,根本沒有反抗親傳弟子的力量。


    他快要死了,他想活。


    文華道長的院落,燭影搖曳。


    戚蓮生看見數道人影。


    三師兄玩世不恭的聲音傳來:“師父,那戚蓮生雖然不幹淨,但柔若無骨,樣貌又尚可,我們親傳弟子都嚐過一遍了,但那些內外門弟子都還眼饞得很呢。”


    “要我說,不若趁七夕佳節時,把戚蓮生送給大家當消遣的禮物,也算是增進同門感情。”


    跟著他一道來的是幾個外門弟子,他們紛紛附和:


    “對啊對啊,反正戚蓮生都有這麽多人了,再多幾個也無妨。”


    “我看戚道友倒是很享受,這也算兩全之事。”


    “道長不如一起?”


    戚蓮生渾身發涼。


    文華道長並不是不知曉,恰恰相反,他的一切悲劇都是文華道長縱容的結果。


    不是說文華道長悲天憫人嗎?


    不是說太虛門的建立是為了給他們這些凡人一個修仙的機會嗎?


    為什麽……為什麽隻有他被碾碎尊嚴,成為師門上下的玩物?


    這些人的身影被燈火拉的越來越長,就像是正逐漸扭曲的怪物。


    ——怪物,全部都是道貌岸然的怪物。


    戚蓮生顫抖著,想要逃走,哪怕是葬身於凶猛的靈獸之口也遠好過繼續呆在太虛門內。


    “刷啦——”


    是門打開的聲音。


    “是誰在外——戚蓮生?”嚴肅的聲音到一半頓住,成了漫不經心的調笑。


    戚蓮生僵硬地回頭,他看見三師兄像是招呼寵物一樣對他勾了勾手指。


    “過來。”


    惡魔吐出低語。


    後來的一切不堪入目。


    文華道長也加入了這一切。


    戚蓮生被關起來了,一直到七月初七才被放出來。


    再次見到光的那天,他第一眼見到的是無數人譏誚中帶著不屑,又布滿欲|望的眼睛。


    好想挖了這些人的眼睛。


    滿地的血汙、幾乎變成肉糜的下|體,戚蓮生強撐著想要爬回自己那破舊的小院落,最後卻無力癱倒在草叢中。


    有蟲子嗅到血肉的味道,從泥土中鑽出,他的傷口上逐漸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蟲子。


    戚蓮生抬頭,看見了明亮的月亮。


    一塵不染,白玉似的幹幹淨淨……他也想要這樣,他想象中的修仙應該也是這樣的。


    戚蓮生緩緩摸上了自己的臉。


    這張臉很漂亮,那群人即使不把他當做人來看,也從未傷過他的臉。


    他低低地笑了。


    下一刻,他的指甲狠狠嵌入了麵皮。


    血流如注,他就像是感受不到一樣,生生將自己的麵皮揭了下來,猩紅的血管就如此暴露在了空氣中。


    在逐漸模糊了的視線中,他似乎看見月亮落了下來,變成了一尊精巧的白玉佛像。


    佛像不過巴掌大,沒有五官,隻有光滑的玉質肌膚。


    ……大概是幻覺吧。


    戚蓮生迷糊地想。


    蟲子啃食的痛感不斷,但戚蓮生意外地清醒,他的靈魂似乎已經超脫了□□。


    如果這世間有因果報應,他要——


    戚蓮生徹底閉上了眼睛。


    他終歸是人,血流盡了也會死。


    但扭曲的意識與極端的恨意並沒有消失,地麵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小蟲,巴掌大的白玉佛像安靜地立於黑壓的蟲群與血泊之中,散發著瑩瑩白光。


    蟲群停頓了一下,而後抬著戚蓮生的屍體,與地麵上的血液一同湧向無麵佛。


    天降異象,幾乎是所有的太虛門弟子都被吸引了過來,又驚又畏地看著這詭異的無麵佛。


    “這是什麽佛?怎麽沒有臉?”


    “它在……它在吃戚蓮生的屍體,這是什麽……?”


    “是天罰嗎?因果報應,我們所有人都得死——”


    “不可能、不可能,文華道長說過沒有事的。”


    因果報應在此時還不是神話傳說一般的存在,“道”依舊存在,“德”則是“道”的外顯,普世意義上的修仙仍是積德延壽的過程,正道修士少有做出如此喪心病狂的事情來的。


    但不知何時,他們心裏那根關於“德”的弦漸漸鬆懈了。


    大家都這樣做,他們隻是無視或圍觀而已,怎麽也算不上惡人吧?


    而此時,麵對著詭異的無麵佛,終於有人意識到了:


    他們早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所有底線。


    是遲到的天道終於要降下天雷了嗎?這尊佛像是替戚蓮生報仇來了嗎?


    文華道長站在最前方,他甩出一疊道符,厲聲急喝:


    “此物怪異,定是戚蓮生誤入邪道,召喚出的妖邪,諸位速速同我一道誅此邪祟!”


    無麵佛沒有五官,也沒有表情,隻這樣靜靜地坐著。


    所有的符紙落到它的身上都自動消散了,隻有地麵上的血液在加速消失。


    就在眾人猶豫著要不要出手時,他們聽到了來自深淵的呢喃:


    【想要力量嗎?】


    【挖掉你的眼睛,獻給我。】


    【挖掉、你的眼睛。】


    “它要我們的眼睛,它是來為戚蓮生報仇的!!我們都得死!”


    有人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而平日裏花天酒地、修為最低的三師兄緊盯著巴掌大的白玉似的佛像,目光空茫。


    他顫抖著手,生生挖掉了自己的眼睛。


    這位浪蕩子甚至沒有發出一聲痛呼,在眾人瑟縮的目光下,一路膝行至無麵佛前,將那兩顆神經還在跳動著的眼球奉上。


    眼睛放在無麵佛上就消失了。


    無麵佛生生大了一圈,一雙眼睛從它的手臂上生長而出。


    與此同時,三師兄居然直接突破到了穩固期巔峰,隻差臨門一腳就能踏入共鳴期。


    “我……突破了?”三師兄黑洞洞的眼眶處流下血淚,表情確是欣喜若狂。


    文華道長的嗬斥聲不知什麽時候停了,所有人都是一副震驚與若有所思的表情。


    無麵佛沒有臉,隻這麽靜靜地坐著。


    它幹淨、潔白,似乎與一切世俗欲|望無關,可又偏偏以如此血腥的方式與欲|望掛鉤。


    【妙相天尊慈悲垂憐……】


    他們聽見了無麵佛的聲音。


    【下一個想要力量的人,需要給我你的眼睛與耳朵。】


    隻是多要了一對耳朵而已,這又什麽關係呢?畢竟隻要他們修為提升了,一切就都可以複原。


    眾人的思緒逐漸恍惚了。


    下一次,需要加上所有牙齒。


    再下一次,是雙手。


    然後是指甲、五髒六腑、臍下三寸……


    最後是,殺掉你身邊的人。


    沒有人覺得自己是被蠱惑了,他們都是自願的,為了這份力量,有什麽是不能做的呢?


    修真界已經千萬年沒有人得道飛升了,隻要他們供奉上的人夠多,說不定就能成為第一個得道飛升的人。


    至此,三萬年。


    無麵佛從那一尊巴掌大的小佛像變成了如今高聳入雲的大佛,太虛門仍不斷招人,隻是那些人在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徹底消失。


    隻有文華道長和他的十二個弟子活著,不人不鬼,不仙不魔,卻擁有了無上的力量與幾乎沒有盡頭的壽命。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原本的修真界是什麽模樣。


    被怨念召喚出的深淵怪物並不會為召喚他的人報仇,它隻認極端扭曲的靈魂。


    文華道長不以戚蓮生的過往為恥,反以為榮,以驕傲的筆觸寫下了這本《妙相天尊記》,將戚蓮生奉為天尊,由衷地覺得是因為他們的逼迫與戚蓮生的“犧牲”,才換得了無麵佛的降世。


    沒有任何雷劫降下,沒有任何懲罰,戚蓮生在無麵佛降世時便被吞噬殆盡,被榨幹了最後一絲價值。


    雲知想錯了,並不是無麵佛控製了整個太虛門,而是太虛門在主動供養無麵佛。


    天道沉寂,惡人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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