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事到如今,就聽天由命吧!至少蘇月是樂觀的,三次接觸皇帝,切切實實能看出來,他雖然嘴下不留情,但舉止宏雅,很有風度,絕不是個陰晴不定的暴君。


    兒子是如此,少不了母親的好教誨,所以她也不擔心太後會找她的不自在。就算還會因那件事耿耿於懷,隻要照著先前對皇帝的解釋再說一遍,想必太後也能寬宥的。


    門扉半掩,果然沒有合上,這是多大的恩典啊,就如鐵桶上鑿出一個口子,讓她能夠得見天光。


    回身再看看,蠟燭發出溫暖的光。她從沒覺得這麽尋常的物件,有一天對她來說會如此難能可貴。還有這柴禾……柴禾就算了,屋裏地方小,鬧得不好就把自己燒死了。


    後來的飯食,也真如皇帝說的那樣,雖不豐盛,但量大。其餘兩頓的糕點也預備好了,所以這幽禁除了冷一點,沒有火烤,倒也不算太過難熬。


    等到了第四天晌午,終於有傅姆來放她出去了。一推門,還有些驚訝,“這三天,橫是沒鎖上?”


    蘇月笑了笑,“不是,是昨日送過飯忘關了。姆姆別說出去,小事一樁,免得連累了送飯的仆婦。”


    傅姆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沒說什麽,領著她出了棲鴉館。


    回到內敬坊,向太樂令複命,蘇月老老實實認了錯,“卑下學藝不精,有負佟令的希望,險些拖累了同僚,都是我一個人的過錯。佟令賞我反省三日,我已經明白自己錯在哪裏了,從今日起必定戒驕戒躁,全心習學。求佟令再給卑下一次機會,讓卑下彌補錯漏,改過自新。”


    這番話說得很真誠,太樂令聽罷點了點頭,“如此最好。那這次就不收繳你的魚符了,且看你以後的表現,要是再出錯,神仙也保不了你,記住了嗎?”


    蘇月說是,又行了個禮,這才返回枕上溪。


    回到直房時,春潮和顏在都出去排演了,隻有一把琵琶橫置在桌上。


    斷了的弦已經續上了,她抱起來,輪指彈了一段。即便三天過去了,最初的感覺還是沒有變,這把琵琶依舊是陌生的。


    這件事總得有個了斷,不能平白吃了啞巴虧。她擦洗過後換了衣裳,這才帶上琵琶趕往大樂堂。


    正是午間休息的時候,樂工們三三兩兩聚在廊子上,她徑直走到劉善質麵前道:“劉娘子,請借一步說話。”複又提醒了一句,“帶上你的樂器。”


    劉善質沒有說話,她身邊的人卻抱不平,“怎的,關了幾日,關出天王老子來了?”


    蘇月連看都沒看她們一眼,隻對劉善質道:“我在小涼亭後等你。”


    她轉身走了,聽見劉善質勉強遮掩,“我去看看,看她耍什麽花樣……”


    不一會兒人來了,語調裏帶了幾分心虛,“辜娘子,有什麽話,非得到這兒來說?”


    蘇月道:“人多的地方說了,我怕你臉上掛不住。”語畢把手上的琵琶遞過去,“樂器有靈性,會認主,它在我這裏不自在,也請娘子把我的琵琶還給我。”


    劉善質白了臉,“你在胡說什麽……”


    可話剛說完,蘇月便把琵琶放在一旁,一把奪過了劉善質手裏的那把。


    拂弦,用慣了的樂器,怎麽使都透著舒暢。她伴著弦樂緩聲道:“那天沒有戳穿你,是怕你受重罰。我這把琵琶除了音色略有不同,琴軸上月不小心磕了一下,留下了針尖粗細的一處劃痕,要我指給你看嗎?還有這把琵琶的弦怎麽調,音色才最佳,要我告訴你嗎?”


    劉善質見狀,知道不必再抵賴了,長出了一口氣問:“辜娘子要什麽?是錢財?樂譜?還是……人?”


    蘇月直皺眉,“錢財我沒處使,也不想做流芳千古的樂師。至於人,我若是真想搶,不在乎劉娘子是否願意拱手相讓。我什麽也不要,隻想取回我的琵琶罷了。”


    劉善質有些意外,“就這麽簡單?害你在台上出錯的確實是我,你明明知道我是罪魁禍首,你怎麽不在太樂令麵前揭穿我?”


    蘇月看了她一眼,“下獄、充營妓,劉娘子選哪一樣?”


    剛才還百思不得其解的人,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來了。


    蘇月低下頭,撫了撫琵琶的背板道:“我不想同你為那種莫須有的事,鬧得兩敗俱傷。我今日再與娘子說一遍,我和白少卿不相熟,連話都沒說過兩句,請娘子不要捕風捉影。”


    劉善質到這時似乎才相信她,“辜娘子說的都是真話?”


    蘇月已經懶得再和她囉嗦了,一個滿腦子情愛的糊塗蟲,你永遠和她說不出頭緒。


    她抱著琵琶轉身便走,走了兩步聽見劉善質脫口而出,“節後的幾場大樂,為什麽你場場被安排在最重要的位置,你知道嗎?都是白少卿為你安排的,他要捧你!”


    可蘇月並不因此暗喜,反倒滿心的不快,“我還得謝謝他讓我擔那麽重的責,讓我連濫竽充數的機會都沒有。”


    也許內敬坊的所有樂工,都有出人頭地的願望,被高高捧起,多了許多露臉的機會,能討得權貴們的喜歡,那麽便有更多的機會離開梨園了。蘇月雖然也想回家,但她的情況比較複雜,並不是誰相上了,就能把她帶出去的。


    所以白少卿安排她擔任大樂中的要職,對她來說是額外的負累。她並不因此感激他,反倒覺得這份關照來得莫名其妙,難怪會引得劉善質誤會。


    不過過多解釋沒有必要,她也沒有停下步子,隻聽見劉善質又在身後喊了聲:“我欠你一份人情,日後定當報答。”


    蘇月沒理會她,忙著和春潮她們報平安去了。


    春潮和顏在知道她回來了,正站在大樂堂前的廊廡上等她。看見她走來,顏在忙上前迎接,仔細打量了她兩眼,“關進幽室三天,沒見你變得憔悴,精神反倒很好。”


    蘇月笑了笑,心道這三天無事可做,除了吃就是睡,誠如療養去了。


    春潮看了眼她懷裏的琵琶,“換回來了?”


    蘇月說是,“換回來了。還是自己的好,抱著安心。”


    春潮沒說什麽,隻是微點了點頭。


    前朝遺留下來的樂工,其實都是苦人兒,命運已經夠顛沛了,落得太樂令說的那個下場,未免可憐。因此蘇月這麽做,即便厲害如春潮,心裏也是讚同她的。以德報怨看似吃虧,實則是積德,反正沒有引發太嚴重的後果,放人一條生路,不求害人的那個人感激涕零,自己求個心安就是了。


    目下蘇月歸了隊,因為有劣跡,元宵節那日的大演她是沒資格了。太樂丞從別的前頭人裏挑選了一個頂替她,然後對插著兩袖,踱著四方步來安排她,“十四日晚間,漢陽長公主府上有家宴,駙馬的老娘過七十歲生辰,請梨園子弟獻演。元宵節那天排好的樂工不能動,銀台院裏點了三四十人過去,隻怕排場還不夠。所以我同上麵商量了下,再從宜春院裏抽調十人湊數,這陣子要觀你後效,你就隨她們一道去吧,曆練曆練,還能得些賞錢,也是個肥差。”


    梨園的人借出去本就是常事,蘇月也願意上外麵走動走動,因此爽快地俯身領了命。


    太樂丞又道:“劉善質也一同去。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什麽矛盾,但既然在一個院子裏任職,還是盡早消除隔閡為好。”


    所以那天的內情,主事的官員其實已經洞悉了,不過蘇月願意大事化小,劉善質又是梨園的老人兒,所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揭過了。


    晚上回到直房,顏在還同她開玩笑,“進了人家府邸可要小心,別被駙馬看上。”


    蘇月打了她一下,“又在胡說!”


    春潮仰在枕上發笑,“這種事不新鮮,梨園的人說得好聽叫樂師,說得不好聽就叫樂妓。那些達官貴人們,打心底裏看不起我們,前朝時候我們不知道吃了多少暗虧,但願新朝少些這樣的爛事吧!”


    “樂妓?”顏在氣憤不已,“我們都是清白人家的女郎,怎麽就成‘妓’了?”


    春潮壓了壓手,“我說得淺顯些,助你們盡快看清自己的處境。”話又說回來,“反正去了人家府上,千萬要機靈點兒。眼下滿上都都是戰功赫赫的王公,咱們誰也得罪不起。”


    蘇月道好,謹記在心了。接下來幾日如常排演公主府要用的曲目,畢竟是去私宅,不像上大殿那麽緊張,她竟然品出了一點悠閑的滋味。


    梅引和顏在她們又在練習江南古曲,她得了空便在一邊旁聽,手指不能撥弦,隻好隔空練習指法。正琢磨門道,聽見身後有人喚了她一聲,回頭看,是白溪石,正站在亭台下的石階上,仰頭望著她。


    蘇月忙從鵝頸椅上站起身,向他見了個禮,“少卿來巡園嗎?”


    白溪石頷首,日光從他頭頂灑下來,真是一派儒雅的氣象。他說:“前幾日奉命去陪都公幹,昨日剛回來。聽說小娘子初五宴上出了岔子,被太樂令處置了?”


    始作俑者就是你,這種話畢竟不好說出口,蘇月隻得含糊應了。


    白溪石沉吟片刻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我大致知道了,今日特地來找小娘子,就是為向小娘子致歉的。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竟給小娘子帶去了那麽多麻煩,還請小娘子見諒。”


    蘇月並不打算和他有太多接觸,口頭上支應著,“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再重提了。況且和少卿沒有太大關係,少卿不必向我致歉。”說罷笑了笑,便打算進亭台裏麵去了。


    “辜娘子……”白溪石又叫住了她,愁眉道,“這件事一出,娘子想必對我深有誤會了,我想辯解,竟不知該從何說起。有些事,不是我心下反感就能撇清的,人不尋事,事卻要尋人,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啊。”


    蘇月停住了步子,絞盡腦汁道:“我剛入梨園,屢屢受少卿栽培,心裏一直很感激少卿。公事之外的那些瑣碎,也請少卿不要放在心上,清者自清麽,日久見人心……”然後就卡住了殼,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白溪石見她笨嘴拙舌,反倒笑了,“也是,清者自清,小娘子說的很是。”


    蘇月複又向他行了個禮,“卑下還有排演,先行告退了。”


    白溪石點了點頭,看她抱著琵琶,快步走開了。


    關於去公主私宅這個差事,蘇月還是十分期待的。漢陽長公主並不是皇帝胞姐,應當是關係較為親近的堂姐,立國之後分封族親,這位堂姐便也得了長公主的封號。


    長公主是外嫁女,聽說嫁到了餘杭,離姑蘇遠,想必不知道辜家拒婚那件事。因此蘇月很是安心,隻等走出宮門,去外麵的世界看看。


    十四日一早,來接人的車馬就停在了德猷門外,蘇月隨眾人魚貫登上馬車,一路向南進發。大約穿過了三條街市,馬車停在一個麵朝直道的大宅子前,看這宅子很氣派,足占了半個裏坊,門前老大兩對石獅子,齜牙咧嘴,嘴裏銜著紅綢紮成的花。


    府裏的司馬出來迎接,對領隊的太樂丞道:“後堂辟出了樂室,請隨我來吧。”


    長公主府上對應邀的樂工很客氣,各色茶點招待著,但上場之前大家仍是不敢隨意吃喝的,至多是烤烤火,喝上半杯茶。


    因為來得早,賓客還沒到,大家閑坐的時候,司馬打起了門簾,引身後的人進來。


    進門的女子約摸三十來歲光景,生得很端莊,打扮也不甚華貴,通過司馬之口得知,她就是漢陽長公主。


    長公主的脾氣很溫和,含笑道:“今日有勞各位了,到我府上奏樂。還請盡力而為,事後必定有賞。”


    眾人俯首應是,心下不免嘀咕,這位長公主一點沒有皇親國戚的派頭,新官上任毫不浮躁,真是難能可貴。


    然而更讓人意想不到的還在後頭,長公主從樂室出去不多久,就聽見對麵廊子上傳來不高不低的說話聲,語氣很不好,隱約說什麽“今日宴客,也不拾掇拾掇。怎麽,要讓賓客們看看,你在婆家受了欺辱”雲雲。


    大家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推窗朝外看,見長公主正低頭聆訓,對麵站著個穿綾羅的老婦人,一臉嫌惡的模樣。看來平時就是這樣管教兒媳的,即便兒媳成了大梁的長公主,也照舊積重難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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