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特納火山,火神赫淮斯托斯的宮殿。


    [連連,我們回來了!]


    腦海裏聲音的軟綿歡喜,惹得顧連烏黑的眼睫輕顫。


    睜眼後看到的吞吐火舌,讓猝不及防被強光刺激到的顧連,下意識又閉上了眼。


    [嗯。]他還是回來了。


    顧連適應片刻再睜開時,眼睛裏還蒙著一層水霧。


    連綿的神火依舊圍繞在他身側,明亮的橘紅色光暈讓四周盡是水汽被蒸發的嗤呀怪聲,似是因顧連是從中孕育而出的,這世間最炙熱滾燙的火焰並沒有傷害他,顧連隻感覺到了一股很舒適的溫暖,幾乎和胎兒在母親肚子裏的感知一模一樣。


    籠罩了整個火神神殿的神火,因使命完成,而開始越變越小。


    火光的變化在顧連的眼底跳躍,他垂眸去看自己的身體。


    誰都看不到,隻有神祇才能感應的法則絲線,正略顯曖昧地一縷縷地緊緊包裹住他的身體,為他的身體進行最後的鑄造,幫他將神職神格徹底補全。


    這是因他完全誕生,而與之吸引來的真實法則。


    作為新生的真實神祇,法則完美凝聚的那一刻,顧連最先看到的真實便是自己。


    憑借已經化為本能的神職力量,顧連一眼就看出了自己這具身體的實質。


    眾神賜予人類的禮物,潘多拉。


    真實絲線被一點點解構融合,顧連看到了潘多拉誕生的起因。


    潘多拉,是創造並想要庇護人類的普羅米修斯,與以宙斯為首的眾神,博弈間的產物。


    先知先覺,能夠窺視命運的普羅米修斯,接過命運給他的使命,創造了會成為大地最終主宰的人類,並不惜以自身為代價設局入局,讓宙斯沒辦法毫無緣由地直接滅絕人類。


    宙斯退而求其次地,設下了潘多拉這個局。


    顧連在自身交織隱沒的絲線中,對宙斯背後的算計明悟。


    如果顧連沒有成神,潘多拉便會成為宙斯滅絕這代人類的導火索。


    宙斯雖然會告誡潘多拉,無論如何都不要打開潘多拉魔盒,但在宙斯最初賜予的好奇心的催動下,身為人類的潘多拉,還是會被魔盒蠱惑,違背眾神的意願,打開那承載著一切罪孽和詛咒的魔盒。


    潘多拉魔盒中的扭曲負麵,會讓人類墮落,被欲望吞噬。


    滅世洪水,會將這代人類包括在內的一切罪惡完全洗淨。


    在宙斯的算計下,打開魔盒,讓人類滅絕的,是同樣身為人類的潘多拉,和事先仁慈警告過潘多拉的眾神無關。


    就算掌握著大地神權的地母蓋亞,從沉睡中醒來,就這件事向宙斯問責,宙斯也能推說是人類自作自受自我毀滅。


    所有絲線交織錯亂,又隱隱在末端指向同一個方向。


    靠著那若有若無的聯係,顧連同樣看到了所有絲線最有可能促成的結局。


    這場普羅米修斯和宙斯的博弈中,或許無法明確誰是最終的贏家。


    潘多拉會像宙斯期待的那般,打開魔盒,滅絕這代由普羅米修斯創造的人類。


    但先知先覺,有所發覺的普羅米修斯,也就此做了準備,他曾經和智慧女神雅典娜達成過協議,潘多拉魔盒中有智慧女神留有的‘渺茫的希望’。


    這抹希望,會庇護乘上諾亞方舟的最後一對人類夫妻。


    宙斯和普羅米修斯由此進行最後的談判。


    普羅米修斯,靠自己先知的能力,掌握著一個秘密。那是宙斯一直憂心,最想知曉,他曾數次為此進入命運神殿的夢魘。


    宙斯推翻他的父親,二代神王時,怒火翻湧的二代神王曾詛咒過宙斯。


    那詛咒讓整個世界震蕩,深淵嗚咽,引來所有神祇驚懼的目光,二代神王克洛諾斯說,就像宙斯推翻身為父親的自己一樣,宙斯也會可悲地陷入輪回,被自己最強大的兒子所推翻。


    宙斯因此深深地忌憚他所有的子嗣。


    普羅米修斯,以告知宙斯哪位女神將應這個詛咒,生下比宙斯還強大的孩子為籌碼,要換來人類得以繼續生存延續的命運。


    宙斯很是生氣,但為了破除二代神王對他的詛咒,不得已應下了這個條件。隻是,他雖然同意讓諾亞方舟的幸存夫妻,在月神的幫助下重新創造人類,但新一代的人類不再有反抗之心,必須格外虔誠地信仰眾神,成為被眾神擺布的棋子。


    而普羅米修斯,也必須還在高加索山上永受折磨,被神鷹日日夜夜啃噬新生的肝肺,任何一位神都不能去解救普羅米修斯。


    眼前的絲線已經全部消失,所有的畫麵盡數消失,再無法引發心底的漣漪,顧連輕顫了下眼睫,在自己的眼簾處落下一片陰影。


    上麵看到的,或許本該是命定的結局。


    但在他睜眼,凝聚出神格後,一切便有了變數。


    他此刻已經是真實的化身。


    他每時每刻的絕對真實,讓除他外的一切,都相對應地變得虛幻起來,


    這其中,就包括,在他誕生前已經被編織定好的命運未來。


    抬眸看著眼前依舊明亮的鍛造之火,顧連頓了片刻後,向前邁步踏了出去。


    *


    樣貌普通,額間還帶著汗的赫淮斯托斯,第一時間感應到鍛造之火的變化。


    這位有著精湛鑄造技藝,打造過無數神器珠寶的火神,在本能地投去目光時,無端地格外緊張。


    赫淮斯托斯試圖平複自己的心情。


    雖然創造潘多拉,是花費了他誕生以來最長的時光,他從未付出過如此多的精力過,但從他手中出現的美好事物實在太多了,他應該放平常心才對——


    才怪!


    他怎麽可能做得到?


    身為之前一直操縱鍛造之火,和潘多拉一直待在一座神殿的神,赫淮斯托斯當然能夠清晰地感知到對方誕生的那刻便已成神。


    這給了這位火神天大的驚喜,在他發現的那一刻,他幾乎血脈噴張。


    身為一位鍛造者,他出乎意料的完美作品現世的那刻,他的心緒怎麽可能不被牽住?


    隻是——


    想到那位狡詐的神使赫爾墨斯,曾對他說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話,赫淮斯托斯微皺了下眉。


    有滾燙的汗珠沿著臉頰線條劃下,砸在脖頸,並沿著赤.裸的上半身繼續往下流,赫淮斯托斯歡悅興奮的心情中增加了煩躁。


    那位偉大的神王,會如何看待潘多拉身上的變數?


    身為潘多拉的創造者,他又要如何——


    赫淮斯托斯的思緒,被散出一條道路來的鍛造神火打斷。


    火神的他,在可以掌控世間一切火焰的同時,也能敏銳地發覺火焰所有微妙的變化。


    更何況——


    眼前最強大神火上的變化,可一點都不小。


    在誰都沒有進行操縱的情況下,和溫順完全不搭邊的鍛造神火,主動且自發地給裏麵要出來的新生神祇讓出道路。


    變得微弱無害的火舌親昵地在其周圍旋轉,卻生怕傷害到人似的隔著段距離。


    鍛造神火在偏愛著自己的造物。


    這個非常清晰的認知,讓赫淮斯托斯心底泛出異樣。


    火可是他的象征。


    火的意誌向來被世人解讀為他的想法。


    但比起這些很反常的火焰,更讓赫淮斯托斯怔住的,是那自火焰中邁出來的白皙。


    剛剛落在胸膛處的汗珠好似燙到了他,赫淮斯托斯遲鈍地想著。


    他好像忘記給對方準備一雙鞋了。


    身為鍛造之神,隻要赫淮斯托斯想,他能瞬間輕易地打造出他需要的鞋,甚至,神殿之中,本就還有些他閑來無事隨手打造的各式各樣的鞋。


    赫淮斯托斯不是忘記了這些。


    而且,他覺得,必須是足夠精美的鞋,才能配得上他眼中的對方。


    赫淮斯托斯有些艱難地,讓自己的眼神,從那漂亮光滑的腳踝移走,向上看去。


    視線從線條優美的白瓷般小腿劃過,赫淮斯托斯移動目光的速度越來越慢,他看到了自己打造出的金色長袍的衣擺,隱隱約約看到了對方雖然被包裹,但行走間隱隱被勾勒出的大腿輪廓,看到了那格外柔韌纖細的腰肢……


    明明剛剛還在想著自己忘記給人準備鞋了。


    現在,赫淮斯托斯卻又有些後悔提前為其準備精致的衣袍了——


    要是——


    赫淮斯托斯喉嚨突然有些幹澀,他第一次感受到他被火焰包裹中的神殿的炙熱。


    隻鍾愛鍛造的赫淮斯托斯,堪稱是慌亂地飛速移走目光,看向對方已然完全展露的麵容。


    眾神一早就商量好了潘多拉的容貌,作為創造者的赫淮斯托斯完美按照這個模板鍛造。縱然那是眾神想象中人類最美的麵孔,想過很多次的赫淮斯托斯也早就對此免疫了——


    ?


    !


    赫淮斯托斯呆呆地看著麵前的人,對方完美地詮釋了什麽是變數。


    他不僅擺脫了人類的限製,成了神,性別發生了變化,就連眾神原本設想的容貌也不一樣了,隻隱隱能看出些相似。


    那本該是紅褐色的頭發,變成了純黑。


    眾神中,隻有冥界統治者冥王哈迪斯有這個發色。


    那種黑,帶著難以言喻的神秘之色,仿佛有著能讓人陷進去的魔力,也襯得對方的皮膚更加白皙漂亮。


    強烈的色彩對比,讓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那本該是黑色的瞳孔,則變成了目前從未出現過的灰色。


    對方本來的模樣,是眾神想象中最美的人類模樣,僅次於美神阿芙洛狄忒之下。


    而現在映入赫淮斯托斯眼簾的,卻是超過眾神想象的容顏。


    赫淮斯托斯愣愣地看著對方。


    他無比確信。


    就算讓他再創造一遍,就算給他更好的材料,就算他花費更多的心力,他也創造不出來如此美麗的生靈。


    這是他窮其一生——


    最美好的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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