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進去內室,隻見太子由一名侍從抱著勉強坐著,雙目緊閉,周太醫捧著一隻藥碗,其他三位太醫則都像傻了似的,站在床邊不遠處。


    見此光景,本想進來聽太子吩咐的人,一個個也都愣住了。有的跪下磕頭,有的想探問究竟,獨有一個人搶上前去,去看太子究竟如何,這個人是燕王,他伸出一隻發抖的手去,屏息著往太子口鼻之間一探,隨即便搖了搖頭,旁邊的一名侍從突然大哭起來。這一哭就是報喪。於是屋裏屋外,哭聲震天。


    歐陽暖聽見這哭聲,已經知道事情不好,隨後卻聽見林妃道:“我剛才已經派人稟明了陛下,馬上就要辦喪事了。暖兒,你快陪著公主回去吧,怕這些衝撞了你,你好好養著,其他一切都不必操心了。”


    歐陽暖看著林元馨,心中仿佛鬆了一口氣,肖衍的死,對於自己來說,是一件太好的事情,對於表姐,也是一個解脫,對於盛兒,更是一件好事。因為這個人太過惡毒,太過陰險,太過毒辣,叫人不寒而栗。他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反倒是一了百了。然而,肖衍的死,對於大曆來說,又會發生怎樣的變故呢?她這樣想著,


    這時候,東邊的戰事卻進行的十分順利,歐陽爵一路勢如破竹,奇計百出,率領三十萬軍隊突破五十萬高昌軍隊的封鎖,最後甚至一路打入高昌國內,原本奉命帶領十萬軍隊與之抗衡的九皇子慕軒轅突然臨陣倒戈,作為內應一刀殺了大皇子,還親自帶著歐陽爵破城而入。四十萬精兵猶如猛虎,高昌軍卻因為陣前失將,好像失了主心骨,戰鬥力不再,歐陽爵幫助九皇子奪了位,隨後遵守承諾,帶領大曆的軍隊退回邊境,將一切勝利果實交給慕軒轅,兩國就在邊境締結同盟約,大曆和高昌的戰爭就此結束。隻剩下了南邊這一線戰場,肖天燁卻不如高昌人這樣好對付,他的一百萬大軍除了剛開始受到肖重華的痛擊之外,接連四個月,兩方陷入苦戰。隨後,歐陽爵的三十萬軍隊趕到,接著是原本隸屬於肖衍的直係部隊,在太子去世後歸屬於皇帝統領的二十萬軍隊,也及時趕到邊境。光靠著四十萬軍隊苦苦支撐了四個月的肖重華,終於等到了和肖天燁勢均力敵的力量。原本應當背水一戰的大曆和南詔人,肖天燁的百萬軍隊突然發生了分裂,原本這一百萬軍隊,隻有五十萬是肖天燁當年的舊部,另外五十萬都是南詔人,在戰爭到了最關鍵的階段,這些人突然受到原南詔皇室的雲羅公主尤錦雲的蠱惑與煽動,紛紛背棄了肖天燁,一百萬人很快陷入了混戰,肖天燁為了平息這場混亂,立刻退回了邊境之外,這場蓄謀已久的戰爭,就因為這位公主的出現,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湮滅了。而這位雲羅公主,正是肖重華派人找來的,再加上高昌的失利,肖天燁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卻不得不就此罷手。


    然而,肖重華卻也不是大獲全勝,在戰場上,他受到來自自己忠誠信賴的副將的謀殺,胸口中了一劍,幾乎殞命,整整昏迷了半個月才清醒過來,等他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卻不是調查這位副將究竟是受到了何人的指使,而是馬不停蹄地將一切交給歐陽爵,自己拚了命要趕回京都。


    歐陽爵知道歐陽暖臨盆在即,卻不知道肖重華心急回去解釋誤會,隻自告奮勇承擔一切,讓肖重華回京,隻是這時候,不論是歐陽爵還是肖重華,都絕對想不到,等待他們的是一場生離死別……


    這時候的公主府,卻是陷入了一團混亂中。外麵的花廳裏,老太君、沉氏和林元馨都在花廳裏坐著,大公主的麵色卻是十分緊張,問陶姑姑道:“進去這麽久了,不會有什麽事兒吧。”


    陶姑姑卻是一臉的喜氣洋洋:“公主呀,生孩子不都是這樣嗎?您不必著急,再過一個時辰就會有信兒了!”


    林元馨卻有點坐不住,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心裏總有點說不清的不好預感,不由自主地,便在花廳裏走來走去的,大公主看的眼亂,道:“林妃,你這是怎麽了?”


    林元馨說不清自己心裏為什麽煩亂,又不好讓公主跟著自己一並擔心,隻是道:“沒事,一定會沒事的。”


    公主點點頭,老太君笑道:“暖兒福氣大,一定不會有事。”她說著,沈氏也跟著附和,大公主的臉色越發緩和了。就在這個時候,產婆突然跑出來,麵色緊張道:“不好了,郡主她,郡主她……”


    大公主和老太君同時站了起來,老太君的一隻手隱隱有些顫抖,她焦急地道:“究竟怎麽了?”


    產婆的聲音帶著一絲哭聲:“孩子的腿先出來了,這可怎麽辦?”


    公主請來的可是京都最負盛名的產婆,如果連她都說沒辦法,這該怎麽辦?大公主的額頭上急出了一絲冷汗,她無措地看向老太君,卻看到她也是慌了神,又看向林元馨,林元馨終於止住了心內的不安,下了決心道:“有一個人,他一定有法子!”


    賀雨然被請過來的時候,林元馨快速地向他說明了情形,他點點頭,快步對旁邊的小侍從吩咐道:“去拿我的藥箱來。”他想了想,看了一眼那小侍從,目光中仿佛有一絲警告,“拿來了以後你就在外頭守著,不許進去!快一點!”


    林元馨在一旁看著,隻覺得他那一眼有點奇怪,卻說不出哪裏奇怪,目光也不由在那小侍從的身上停留片刻,然而那人低著頭,根本看不出絲毫的破綻,時間上也由不得她懷疑,隻是道:“速度快一點,這可耽誤不得!”


    賀雨然進了產房,產婆已經是一頭一臉的汗,紅玉急的都要哭了,一看到賀雨然,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地跑過來:“賀大夫,快救救我家小姐吧!”


    賀雨然擰眉不語,快步走過去,用手揉了揉歐陽暖的肚腹,又按了一下。歐陽暖身體一震,猛然咬緊下唇,深深的,幾乎要咬出血來。


    賀雨然不敢多言,自顧自地開始幫她推揉肚腹,過了半響,淡淡道:“這孩子在你腹中呆了太久,若是再耽擱隻怕就活不成了!一定要把握時間!我會幫你的,可是郡主,也要請你一起努力!”


    歐陽暖當然知道這孩子生的不順利,親眼目睹過林元馨生盛兒時候的艱難,她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卻沒想到這一回自己也遇到同樣的僵局,她喘了口氣,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世子的心思,我這個做朋友的,雖然不知道。”賀雨然一邊幫她推腹一邊道:“他縱然不對,可是歐陽暖,你肚子裏的孩子,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賀雨然歎了口氣,有些無奈:“你是他的母親,現在隻有你能夠救他,所以,不管你對世子有多失望,也要拿出勇氣來。”


    歐陽暖渾身顫抖,可能是肚腹上的力氣過大了,她幾乎有些承受不住,全身都開始發顫,臉上也有些蒼白,散亂的頭發都被汗水打濕了,一縷一縷地粘在頰邊,嘴唇哆嗦得厲害。


    賀雨然見她根本說不出話來,不由皺起眉頭,現在時間緊迫,再也沒有時間為她一點一點的輕揉肚腹,羊水漸流,胎兒卻沒有一絲下移的跡象,她的身體又一直不算強健,這兩樣加起來,即使他醫術高明,也不由有些頭疼。


    “歐陽暖,跟著我的節奏呼吸。”賀雨然沉聲命令她。


    歐陽暖喘了一下,嘴唇卻被咬破了,鮮紅的血流出來,鮮豔刺目,紅玉一下子哭出來,賀雨然怒地回頭嗬斥:“你家小姐還沒死呢,不許哭!”


    方嬤嬤連忙將紅玉拉到一邊去道:“不要礙事!小姐最是危險的時候,不要分她的心啊!”


    賀雨然盯著歐陽暖:“振作起來!你真要殺死你的孩子嗎!現在除了你,還有誰能救他!?沒有時間了你知不知道!?胎兒不肯移位,你若是不再配合,就是我,也無法救他出來!”賀雨然又向下推了一下,然而卻毫無反應,他也漸漸著急起來。


    歐陽暖重重的喘息著,眼睛卻輕閉了一下,她已經在盡力了,盡一切的努力,她想要保住自己的孩子,因為這是她最重要的親人了啊!她開始張著嘴大口呼吸,開始不由自主地配合著他的動作呼吸,開始努力地配合著他的命令使力鬆力,一切,好像漸漸順利起來。


    賀雨然一邊口中安慰著,實際上心裏卻十分明白。孩子其實早就該下來,但卻遲遲沒能順利出來,現在即便生下來了,能否成活,也是一個未知數。


    在賀雨然的示意下,他負責順孩子的方向,產婆負責接生。


    然而歐陽暖卻漸漸有些體力不支,眼前也漸漸黑暗起來,眼前看不到人,隻是冒出無數的人影,她隻覺腦袋亂哄哄的,身體開始漸漸發燙,隻有下意識地使力鬆力,效果卻微乎其微。


    紅玉擦掉了眼淚,上去幫歐陽暖擦汗,然後她驚呼一聲:“小姐發燒了!”


    歐陽暖的意識已經模糊了,賀雨然別無辦法,隻得又重重地按了一下,以激醒她的神智。歐陽暖疼得難以自已,眼前又漸漸清晰起來。她閉了閉眼,一把攥著賀雨然的手臂:“是不是……孩子活不成……”


    賀雨然愣了一下,垂下眼簾:“不要想別的,你好好聽我的,一定生得下來。”


    歐陽暖苦笑:“可是……這麽長時間……我都感覺不到他動……”


    這是因為時間太長了,還是因為孩子已經窒息,死在肚子裏了?怎麽會?自己的使命就是要保住她們母子平安,若是肖重華回來,自己沒辦法將歐陽暖和孩子順利交給他,自己要如何向他交代?賀雨然的眼神暗了一下,咬牙道:“我答應你,若是孩子活不過來,我把命賠給你!”


    歐陽暖看著他,賀雨然的外表很溫和,可是說這句話的時候,卻是斬釘截鐵的,歐陽暖笑了笑,有這句話,便是拚命試一試又怎樣?!


    “隻要孩子開始移動,我就一定會想方設法保住他。”


    歐陽暖的臉上已被汗水打得濕透了,就連睫毛上也覆上了層層的水汽,然而微微睜開的眼睛,卻是依舊清澈如昔。她在掙紮著用力,整個身體都緊緊繃了起來,賀雨然高興地叫了起來:“動了動了!孩子開始下滑了,你再用力些。”


    紅玉替歐陽暖擦了擦汗,神情雖然有些焦急,卻並不敢再開口,歐陽暖咬住了唇,輕聲道:“要快,我頭有些昏,撐不了多久。”


    她的生命力,一點一滴地在流失,賀雨然鄭重地點頭:“好,我會加重些力氣。要是疼,你也要忍著點。”


    歐陽暖閉著眼睛,艱難地點頭。如果說她之前對肖重華是痛心失望,現在卻近乎於恨意了,在她這樣需要他的時候,他又在哪裏?她怎麽能原諒他?她現在,簡直要比當年恨蘇玉樓更要恨肖重華了!


    半個時辰過後,孩子又下移了一些,可是在這以後,不論歐陽暖怎樣用力,孩子卻像是睡死了一般,根本不再動作。賀雨然雖然心急,卻隻能安慰她:“加油,一定要支撐住……”


    歐陽暖點了點頭,因為太過瘦弱,那雙美麗的眼睛慢慢漾滿了淚光:“不要忘記,你答應過我的!要保住這個孩子!”


    就在這時候,產婆向下看去,竟是一個小小的腦袋被擠壓出來,心下不由一喜,伸手一帶,拽著那連著臍帶的嬰兒,一下子拉了出來。


    “哇”地一聲,孩子哭了。


    外麵的大公主聽到孩子的哭聲,頓時心裏一鬆,誰知內室裏,產婆剛剛利索地包好孩子,就想出去報個喜訊,隻聽紅玉“啊”地一聲,賀雨然一看,歐陽暖卻臉色慘白,安安靜靜的,沒有絲毫聲息地躺在那裏。他的心,頓時墜入了不可預測的深淵……


    產婆跑過去一看,哎呀一聲叫了出來:“流了好多血!”


    產房內外,原本喜悅的氣氛一下子,全都變了……


    賀雨然沉聲道:“快!去取我的銀針!快去!”


    事情的進行,比肖重華想象的要順利,盡管是九死一生,他終於撐到了援軍的到來,四十萬對一百萬的敵軍,換了任何一個將領都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明裏暗裏,不知肖衍派了多少人要將他置於死地。


    但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肖衍死後,援軍很快到來,軍中的敵對勢力也給逐步肅清,肖重華曾好幾次想返回京都,但一直想離開,卻又脫不得身。雖然肖天燁暫時退卻,可隻要自己不在,南詔敵軍很快會卷土重來。肖重華深知這樣的情況,縱然歸心似箭,也不得不留下來,一直默默處理著大事小事。半月下來,他終於找到了南詔公主,一點一點地幫助她,贏得了人心,策反了肖天燁的軍隊。肖重華人在戰場,卻從未有過一時半刻忘記歐陽暖,對他來說,歐陽暖就是包容他的河流,能將他所有的戾氣冷冽融化解凍,溫柔清澈。冥冥之中,也仿佛就是老天爺送給他的救贖。平靜緩慢,安定幸福,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是怎樣求而不得的珍寶?所以,肖重華日日夜夜都在企盼,能夠重新回到她的身邊,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求她諒解。


    快馬加鞭地趕回京都,肖重華隻覺得疲憊與勞累相繼侵襲著他,一邊是思念歐陽暖所致,平日總在一起倒不顯什麽,可這次分開這些時日,日思夜想,肖重華心裏也空落落的厲害。一邊是擔心他們的孩子,暖兒過於倔強,一定是很氣很氣他,或許,再也不會原諒他。隻是當時的環境,他不得不如此,因為他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回來,也沒想到林妃能這樣快就除掉太子,所以……一切都是個意外。


    他到了大公主府,卻不知怎麽近鄉情怯,一時甚至不敢上去敲門,等他終於快步走進去,卻被人攔在門外。


    門口站著一個男人,那人麵容平凡,一身青色的衣袍,幹淨樸素,卻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賀雨然!”肖重華一把抓住他,“暖兒怎麽樣!”


    賀雨然微微掙開,猶豫了一番,抬起頭來,表情有些奇怪:“重華……你先別急著進去……我是有些事,要告訴你……”


    肖重華疑惑地看著他,賀雨然眼神閃躲了一下,微微透著些不自然。


    相識多年,從來沒見到過眼前這個男子露出這種奇怪的表情,仿佛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歉疚,可是歉疚,為什麽呢?肖重華覺得有些蹊蹺,不禁皺起眉頭。


    “你這是幹什麽?我要找暖兒,有什麽事一會兒再說!”


    賀雨然想了想,按上他的肩膀,忽然凝重道:“重華……”


    賀雨然從未用過這樣沉重的語氣,然而這一刻,卻用這樣的語氣說了出來。


    肖重華沉下表情,一種危險戰栗的電流迅速劃過心間,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一瞬間有些不詳的預感。


    “到底怎麽了……”


    賀雨然深呼了一口氣,好像這才有勇氣說下去:“肖重華……你聽我說,歐陽暖……死了。”


    肖重華身體一顫,片刻之後,勉力笑道:“你開什麽玩笑……”


    賀雨然按緊他的肩膀:“肖重華……我沒有騙你……”說著頓了頓,強行讓他鎮定下來,與他對視,一字一頓道:“歐陽暖死的時候,我就在旁邊。”


    肖重華輕輕一震,忽然沉默下來。


    陽光和緩,卻再也驅散不了冬日的冷意。肖重華隻覺得一顆心如墜冰窟,不,如果有地獄的話,他現在應該是身處在地獄裏!甚至於,他都無法聽明白,隻能看到賀雨然的嘴巴開開合合,卻不知道他究竟在說什麽,他根本沒辦法分辨!


    賀雨然抿了抿唇,一瞬間覺得有些呼吸困難:“對不起……”


    肖重華靜默著垂首而立,陽光輕灑下來,鋪在他的身上,一瞬間有些刺眼。


    賀雨然幾乎沒辦法麵對他這樣的表情,歎了一聲:“你別太傷心,人死不能複生……”


    肖重華輕輕動了動,卻再也沒有抬起頭來,過了半響,忽然低低笑了一聲,聲音幾不可聞:“你在騙我……她好好的,怎麽可能死……”


    賀雨然神色忽然有些哀傷,過了片刻,唯有扣緊他的肩膀,慢聲道:“都是我疏忽,賀家人都被太子滅了口,隻剩下我妹妹一個人,我雖然不喜歡她,卻也隻能把她帶在身邊,誰知她那樣憎恨世子妃,明知道她產後必定虛弱,極有可能大出血,到時候我一定會為她施針,可誰知道她就抓住這個機會,竟然在銀針上下了毒。是我的錯,我沒想到她竟然這樣大膽!”


    肖重華身體忽然顫了一下,似乎是不能相信他所說的話,過了片刻,輕輕掙了掙,抽開賀雨然緊扣肩膀的手,後退了一步。


    賀雨然站在他麵前,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肖重華忽然輕輕笑了一聲,轉過身去,背對著他:“你弄錯了……”一邊說著,他突然轉過身來,抬起頭來,眼眶竟然出現隱約的一絲赤紅。


    “不許再詛咒她……”馬蹄急促,一連幾日不眠不休,肖重華有些倦怠,掩不住一身的風塵仆仆,神經卻繃得十分緊張,卻沒料到,竟然等到這樣的話。


    “肖重華!”賀雨然忽然垂頭,“我也希望這是騙你的。但所有人都可以為我作證,歐陽暖死了!她死在我的眼前!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停止呼吸,我絕不會拿生死大事開玩笑的!”


    肖重華臉色刷地慘白,嘴角有些抑製不住的顫抖,腳下一軟,踉蹌兩步,險些摔倒。


    賀雨然知道自己的立場,根本沒有資格道歉,他與歐陽暖雖然是萍水相逢,可是醫者父母心,他是真的希望她能活下來,能夠順利生下孩子!過了半天,才淡淡道:“她為你生下一個兒子,你想不想看看他。”


    肖重華張了張嘴,喉嚨卻苦澀得厲害,似乎想說什麽,掙紮許久,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賀雨然看著他,道:“孩子生下來便沒了呼吸,我費了很大力氣才能救活他,我隻想說,不求你的原諒,也不求你放過家婷,隻要你勸大公主留下她一條全屍,將她的屍體交給我帶回平城。”


    肖重華顫了一下,然後緩緩地低下頭來,漆黑的發簾遮擋住他的眼睛,讓人看不見麵龐,過了片刻,他的手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幾乎沒辦法維持住臉上的表情,讓人覺得,他似乎就站在崩潰的邊緣了。


    賀雨然突然有些不忍,停了一停,輕歎道:“跟我去見見你的孩子……”


    肖重華搖搖頭,平靜了一會兒,才敢抬起頭來,掙紮著聲音問道:“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賀雨然看著他,難道對方到現在都不肯麵對現實嗎?


    “再說一遍!”肖重華揪緊眉宇,眼眶熱意忽然更甚,他似乎已經控製不住,隻是深吸了口氣,終於再也說不下去。


    賀雨然點了點頭:“你走之後,雖然大家都盡了最大努力,連她自己也拚上性命要保住這孩子,可是她生產的時候,卻被家婷……”


    肖重華猛然看向他,忽然攥緊了雙拳,已經控製不住,喉嚨裏掙紮著發出些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顫抖,又像是不甘,破破碎碎的,不甚清晰,卻像繃斷了神經,終於有些失態。


    賀雨然走過去,看著他的眼睛,抿了抿唇,道:“世事難料,你……最起碼,還有你和她的兒子……”


    肖重華輕笑了一聲,這笑聲低沉悲哀,有些不甘的苦澀與心酸,盡顯痛過之後的無力與蒼白。


    “我要見她。”


    賀雨然暗下神色:“大公主不會讓你見到她的,就連林妃娘娘都覺得你是為了家國大業放棄了她,縱然真相大白,她也不會原諒你的……”


    肖重華輕輕一震,然後深吸了口氣:“……她恨我?”


    賀雨然苦笑:“我不知道……”


    肖重華輕閉下眼,搖搖頭,睫毛輕顫:“她該恨我的……是,我口口聲聲對她好,實際上我是用錯了方法去保護她,我應該把她留在我的身邊,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是我咎由自取!”他突然踉蹌一般地向後退了兩步,連續撞到了一連串的東西,好像隨著他的心一起,發出支離破碎的聲音。


    賀雨然又一把將他提起來,怒道:“肖重華,你振作一點好不好,你這樣還像是你嗎?”


    肖重華睜了一下眼睛,絕望冰冷的悲傷一閃而過,過了半響,他沉重的呼吸一下,吃力道:“是我害死她的。”他低低說著,細密的睫羽一顫一顫,幾乎帶著無法漠視的絕望,瀕臨死亡的氣息,賀雨然手下一抖,鬆開力氣。


    鋪天蓋地的絕望悲傷壓得肖重華難以呼吸,他甚至連呼吸都快要忘記了。


    “為什麽不去看看你的兒子?還沒有人給他起名字。”


    肖重華輕輕一震。


    賀雨然以為這能打動他,可肖重華靜默著不動,顫抖了片刻,終於掙紮著站起來,卻沒有半個動作。


    陽光過於刺眼,幾乎讓人無法容忍。肖重華忽然捂起臉來,顫抖不安的手指泄露他微微淩亂的情緒,就這樣過了一會兒,他好像終於緩過勁來,才哆哆嗦嗦地移開手指。時候不早,空氣中起了一絲寒意,陽光也隨著它的寒冷漸漸暗淡下來,慢慢的,轉為血一般的紅。


    “暖兒——你是不是恨我?”沒有人回答,終於沒有人再願意回答他,徒有風聲,徒有這冰冷徹骨的寒意,肖重華隻覺得可怕,這消息太過可怕,太過讓人難以接受,他最愛的人,會對他說話,會對他笑,會讓他心跳心慌心愛的人,居然不在了。


    肖重華隻是想著,她不該……不該如此容易的,就如星子隕落一般,無聲無息……


    肖重華不肯去見歐陽暖的屍體,也不肯去見孩子,他回到燕王府後,表現得很平靜,自從第一天有些失態以來,以後的幾天,都一直很安靜,很正常,該上朝的時候上朝,該吃飯的時候吃飯,燕王剛開始覺得無礙,可是慢慢地覺得他不正常。


    肖重華自己卻覺得很正常,他甚至不曾在任何人麵前提起歐陽暖的名字,每天早上上朝的時候,他隻是會有一點眩暈,剛開始的兩天還好,慢慢的越來越嚴重。


    “世子,折子都送去了您的書房。”金良小心翼翼地道。


    “恩。”才剛這麽說,肖重華就已摔在了地上,金良嚇了一大跳,慌忙去攙扶他,然而肖重華卻推開了他,慢慢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走進書房,翻開折子。


    “世子,您還沒用午膳,是不是——”金良很擔憂,可是肖重華堅決不許他對任何人提起他的異常,他便也隻能裝作不知道。


    “送過來吧。”


    丫頭把午膳送了過來,桌子上擺放著一碟玉帶蝦仁、鬆子蝦仁、鬆子魚糕、七星雞子、鴛鴦雞、一品豆腐、鍋豆腐、炒小豆腐、珍珠湯、什錦素鵝脖、炸溜茄子、油淋白菜、油撥豆莛,看起來很有胃口,這都是小廚房精心為他準備的東西。世子妃還沒有發喪,大公主還在悲痛中,堅決不許任何人提起世子妃沒了的消息,可人人都已經知道了,而且大家原本以為肖重華多少會為此內疚,並且茶飯不思什麽的,可是肖重華卻表現的一如往常,今天也是一樣,他把這些東西都一一吃進了肚子。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和平日裏一樣。


    然而等金良出去的時候,肖重華隻感覺到突然一股上湧的感覺,他快步走到盥洗盆中,把剛才吃下去的東西全吐了出來,看著這些惡心的東西,他皺了皺眉,吩咐人進來將東西打掃幹淨。


    這幾天都是這樣,吃下去的東西會全都吐出來。


    “世子。”王太醫就等在院子外麵。


    “恩。”肖重華問候過後便揮了揮手走出大門,意思是今天不用為他診療。


    王太醫無奈地歎了口氣,這樣的病人他醫術再好也治不了,他還是去向燕王請辭吧。自從連續發生幾次莫名其妙的暈倒之後,金良好便自作主張為肖重華找了轎子,並一直跟在後麵寸步不離。


    “世子,您去哪兒?”金良看了一眼肖重華,忍不住搖頭,這麽差的臉色就應該在家好好休息啊,更何況,世子妃剛死,若是換了旁人都要裝裝樣子的,世子越是表現如常,唾棄責罵他的人就越多。誰不知道現在連林妃娘娘都對世子不去看望孩子有了微詞呢,大家跟紅頂白,個個都在背地裏說閑話,也不想想若是沒有世子,京都早已被南詔攻陷,陷入一片血汙之中了。


    依金良看,世子簡直是在變相地懲罰自己。


    肖重華想了想,“軍營。”


    到了京郊的軍營,將軍白澤見到昔日的上司到來有些意外。


    “世子,這些事…”白澤瞥了兩眼肖重華,鼓起勇氣說,“軍中這些事燕王都交給屬下在處理,現在也辦得差不多了,世子你……你不必親自來過問。”


    肖重華愣了下,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那一切就交給你了。”這幾天來他做事頻頻失誤,燕王不讓他幹預軍務也是應該。


    離開軍營,已經過了晚膳時間,現在世子妃也不在了,沒人會反複提醒小廚房準備晚膳,金良試探著問:“世子,京都剛開了一座酒樓叫慕心閣,要不要去嚐嚐?”


    “也好。”


    這家慕心閣的確是客似雲來,金良安排了雅間,掌櫃親自安排人端上來十道名菜,而肖重華到最後卻隻吃下了一點白飯。


    金良看著眼前的人隻覺得不可思議,世子究竟是怎麽了。


    黃昏之後,肖重華獨自回到自己的書房,賀心堂他卻不肯去了,隻是在書房的旁邊安排了一間屋子,沐浴後躺在床上,其實他根本睡不著,隻是在床上靜靜地躺著,恢複他一天消耗掉的力氣。


    第二天,肖重華準時到達軍營,不過原來的事情已經取消了。回到書房,書房桌子上空空如也,金良也沒有拿任何折子來給他看,也沒有相關事務要他處理。


    “王爺說不是要剝奪您的權力,隻是……隻是等您身體狀況好一些才能繼續做。”金良這樣說。


    “我知道了。”肖重華起身離開。


    由此開始,半個月內肖重華的所有職務被人架空。他到哪裏,哪裏都不需要他。不是燕王看他不順眼要攆走他,實在是他再也不適合做任何工作,一個重度病人能幹得了什麽。


    “你看他那樣子。”燕王一臉焦心地看著外麵坐在躺椅上的人。


    大公主的麵色冰冷,“你再為他找個大夫吧。”


    “他自己不想好,大夫又有什麽用!”燕王一個勁兒地歎氣。


    大公主淡淡道:“那也是他的事!”


    燕王像是啞了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半響後對外麵的人做了一個手勢,隨後王太醫走了進來。


    “究竟怎麽回事?”


    “世子是吃不下東西,不是不想吃東西。他一直在拚命壓抑自己,隻不過吃進去又吐出來了。”王太醫自己摸了摸頭上的冷汗,這症狀不是自己找死嗎?


    “什麽原因呢?”燕王問道。


    王太醫搖頭,“這……我也無法回答,世子什麽都不肯對人說。”


    “讓他臥床休息吧。”大公主諷刺地道,沒半點留情。


    王太醫看了看燕王,燕王重重歎了口氣,“公主說的對,從今天起,讓世子臥床休息。”


    燕王的安排肖重華沒有辦法拒絕,第二天他就被強製要求休息,身邊時刻有太醫、丫鬟和媽媽們圍繞著。他覺得燕王有點小題大做,他不過是吃不下東西,實在沒必要這樣。


    不過多虧了太醫的安神藥,他總算可以睡到天亮不會半夜醒過來。


    睡夢中,他卻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重華——”


    “啊——!”剛才還睡著的人,突然間就驚叫著從床上坐起來,滿頭的冷汗。


    看清楚四周,確定自己仍然在自己的房間,肖重華這才捂住快速跳動的心髒慢慢平複急促的呼吸。他又看到了她,又聽到她叫他的名字。剛開始他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她的臉,所以他不敢睡,他怕又要麵對那個結局,怕得要死。


    肖重華突然瞥見窗外有一抹身影,他猛地站起身來,快步跑了出去。


    一院子的丫頭媽媽們都露出驚駭的表情。


    沒有她,他應該是看錯了。


    正當肖重華這麽想,那一道修長的背影又晃進了他的視線。他撐起無力的身體,排開擋路的人奔出了院子,像無頭蒼蠅似的左撞右拉,把花園裏轉了好幾圈也沒找到人。很久沒有這麽劇烈的活動,他靠著牆急喘著氣,心想大概是出現幻覺了,因為昨晚的夢所以他產生了幻覺。可是望著花園的門口,他又覺得不甘心。


    花園裏,假山後,草叢邊,他一次次地找,上一次成功進食是好幾天以前的事,對於這樣一個人來說這已經是很快的速度,到了最後全憑他的意誌支撐著才沒有倒下。他可能真要病死了,肖重華抵著牆想。


    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這樣痛苦。


    “世子。”


    肖重華有一瞬間的欣喜若狂,激動的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人。想要站直身體,伸手抓住對方的肩膀,下一秒卻如遭電擊,‘暖’字硬生生卡在喉嚨。


    看著這皮包骨頭的人,對方顯然也愣了一下,隨即道:“世子,你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肖重華靠在角落不讓自己滑落下去,等到胸膛的起伏漸漸緩和後他才點頭,然後道,“香雪公主。”


    他的聲音細不可聞,還好慕紅雪看得懂,她歎了口氣:“我以為,一切都會好好的,卻沒想到會出這種事。”


    肖重華愣住,原來那個人真的死了,若非如此,為什麽慕紅雪會說這種話。


    他艱難地搖了搖頭,一言不發地起來,走回去,慕紅雪看著他的背影,表情有一絲茫然。


    肖重華回到自己的房間,卻突然扶著門框在地上嘔吐起來。沒有吃任何東西,吐出的也隻是水。很快吐幹淨了胃裏的液體就變成了幹嘔,嘔吐的聲音非常嚇人,一聲一聲像是要把肺腑吐出來一樣。


    燕王進來時,看到的是蜷縮在地上痙攣的人,他當即就把太醫狠狠數落了一頓,等到肖重華的臉色好了些,他們才說起正事。


    “你——振作一點,聽見沒有!”燕王第一次開口。


    肖重華搖搖頭。


    燕王接著往下說,“她是被賀家那個賤人害死的,跟你沒關係。所以,你也不用再自責。”


    肖重華垂了垂眼,咀嚼著這兩個字的意思,別人以為,自己是在自責,可是隻有自己知道,看著不是自責,是沒辦法離開沒有她的生活……


    燕王拍著肖重華的肩膀歎氣,“你也想想我,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你再有個三長兩短,叫我白發人送黑發人,你忍心嗎?”


    肖重華看著燕王頭上的白發,心頭不免一陣刺痛。


    “怎麽說都是肖家的人,不該這麽懦弱。”


    “是,父王……”


    “那個孩子,是我們家的血脈,可是皇姐卻不肯將他交出來。你必須振作一點,想法子把孩子帶回來。”


    燕王走了,金良小心翼翼地道:“世子,是不是去公主府,把小殿下接回來?”


    肖重華笑著擺擺手,腳下卻仍然虛晃得厲害,顯然是虛弱過度,一低頭,忽然有些頭重腳輕,再加上腳下虛浮,“撲通”一聲,摔得不輕。桌上的茶杯掉在地上,鋒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額頭,清晰而凝重的傷口滲出血水,他卻不自知,不知為何,突然笑了一聲,自顧自地重新站起,任濃稠血腥的液體緩緩流下,沿著蜿蜒的痕跡,染紅了他的睫毛。眼前全是血紅的顏色,肖重華卻沒有一絲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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