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氣終於不再暑熱難耐,早晚時分已有涼意。方旭這幾日心緒方好,關中鹽鐵一案已經審結,抄了六十餘官吏的家產填補國庫,上半年各地鹽鐵酒茶稅錢及市租不日也將解到梁都,雖說仍不夠豐盈,卻也可暫渡難關。


    午後正是一天中最熱時分,張銓、蔡聳、崔言等人仍在政事堂中忙碌著,方旭、袁端二人卻難得清閑,在院中一株大槐樹下納暑乘涼。二人分坐兩張藤椅,有一句沒一句的地聊著。中間放著一張小幾,幾上兩盞茶,樹上的蟬“知了知了”叫個不停。


    方旭道:“天漸漸涼了,這知了可叫不了幾天了。”


    袁端漫不經心答道:“秋去春來,明年夏至,這樹上知了還是聒噪不停。”


    方旭嗬嗬笑道:“是啊,可是明年這樹上的知了卻不是今年這些了。”


    袁端本不欲與他爭辯,便一笑了之。突見張銓急匆匆從屋內走出,快步到了二人身前,雙手呈給方旭一份奏疏,道:“相公,請看。”


    方旭一手接過,看著張銓道:“什麽事這樣急慌慌的,可還有朝廷重臣的樣子?”


    張銓不及解釋,隻道:“相公教訓的是,先看過奏疏再說。”


    方旭看了一眼,見奏疏封皮上端端正正幾個正楷大字“奏少保、禁軍都宣撫 使徐雲貪功諱敗、欺君罔上疏”,不禁心頭大震,急忙再看落款,“臣諫院右正言姚禮謹奏”。定了定神,再翻開奏疏看,“臣聞古之好德者...”洋洋灑灑千餘言,羅列了徐雲十大罪狀,“一、欺君罔上,二、僭越逾製,三、貪功諱敗,四、謊報軍功,五、冒功領賞,六、坐視賊兵屠掠,七、畏敵不前,八、驕橫跋扈,九、奢侈淫逸,十、貪墨受賄。”


    方旭初看心驚,待到全部看完卻反平心靜氣下來。奏疏通篇都是坊間流言,毫無實據,如此奏疏,如同一篇笑話。


    方旭笑了笑,合上奏疏遞給袁端,道:“宜直先看看。”又看著張銓道:“慌慌張張像什麽樣子,修身養性的工夫都拋在腦後了?這是什麽大事,日後你是要做宰輔的,怎的如此沉不住氣。”


    張銓垂手恭立道:“是,養性工夫銓還要多修習才是。”


    方旭又換了笑容:“好了,你先回屋去,我與淡墨相公先商議一下。”


    張銓轉身回屋去了。袁端也已看完了奏疏,臉上神色如常。方旭也覺有些佩服,不論何時何事,袁端都能沉得住氣,有時比自己還有涵養。方旭一手托起茶盞,一手輕撥盞蓋,輕呷了一口茶,又放下茶盞道:“宜直,你如何看?”


    袁端淡然一笑道:“不過捕風捉影,無稽之談罷了,實在荒唐。”


    方旭道:“正是,豈止捕風捉影,簡直是無端構陷。你看這裏,”他用指甲掐著奏疏,“說徐少保僭越逾製,奢侈淫逸,說他每日晚餐八十道菜,還說他日無四女侍寢不眠...簡直荒唐至極。”


    袁端道:“青籬公看,這奏疏該如何處置,是否發給朝議?”


    方旭略一沉吟道:“這等狗屁文章,何須朝議,根本不值一駁。中書省壓下,將這姚禮申飭一番也就罷了。嗯,這個姚禮也要小小懲戒一下,徐少保乃國家之柱石,豈能容他如此無端構陷。”


    袁端道:“台諫可風聞奏事,不得以此罪之,此乃朝廷成例。申飭已是不該,何況懲戒。此例不足開。青籬公慎之。”


    方旭已是笑了:“申飭還是要的,不然台諫豈不是可以隨意攀誣大臣,便是懲戒也不過罰俸三月而已,若不如此,豈能以儆效尤。宜直不必如此緊張。”


    袁端已然肅穆起來:“萬萬不可,國家製度如此,豈可違背。正言不過八品末員,罰俸三月已足以使其度日艱難,豈不是逼他貪墨麽?何況,今日開了此例,日後難保我朝沒有擅殺言官之君,那時史書上記上一筆,便皆歸咎於我等,你我二人便是大鄭的罪人。”


    方旭也已拉下臉來:“淡墨相公之意,莫不是今日懲戒姚禮,日後便會有擅殺言官之舉?”


    “正是。”


    方旭道:“淡墨公莫忘了,今日有姚禮誣奏徐少保之事,他日便會有張禮、王禮捏造罪名,構陷你我。至那時,淡墨公也能有今日之言麽?”


    袁端道:“若為人劾奏,自有自身行事不慎之因。若純為構陷,當自證清白,名節一事,重之又重,若不能自證,還有三法司、相公、聖上為臣子辯白。若無可辯白,自當舍棄名利,歸老田園。


    方旭冷笑道:“你我皆是文臣,去朝也就罷了,似徐少保這等武將,國家豈可一日缺之。不可同日而語矣。”


    袁端道:“雖是如此,自證清白亦是臣子本分。”


    方旭道:“哼哼,好,淡墨公是不肯附我之議了?”


    袁端道:“袁端不敢附議。”


    方旭道:“你便不附屬,難道我中書省便不能獨發敕令麽?”


    袁端道:“青籬公自可獨發敕令,,然門下省卻也可封駁。”


    方旭看著袁端,本來一向平和的麵孔變得有些青紫,突然斷喝一聲道:“默之。”


    屋內諸人早已看他二人似有些不對,卻隻能聽到隻言片語,不知他們爭吵所為何事。崔言聽方旭喚他,忙從屋內出來。


    方旭將奏疏遞與崔言道:“默之,你草擬一道敕令,姚禮荒唐昏悖,以坊間流言無端指摘朝廷重臣,喪心病狂以邀直名,著閉門反省十日,罰俸三月。”


    鄭國製度,三省合一而為政事堂,然名義上各省職責內的事務還是要各省官員來處理的。方旭為中書侍郎,有擬招之權,袁端為門下侍郎,有附屬與封駁之權。但崔言等四位中書舍人卻既屬中書省,又屬門下省。鄭國為裁汰冗官,將中書舍人和門下給事中合而為一,稱為“中書舍人”,職責卻是既為中書省草擬詔書,又為門下省批駁詔敕。隻要崔言擬了這道敕令,便代表門下省對這份敕令已無異議,同意屬印。按鄭國官場規矩,門下侍郎一般是不會對給事中同意屬印的詔敕再提反對意見的。方旭在瞬息之間想到這個辦法。此時隻要崔言答應擬敕,按慣例袁端便不會再說話了。


    崔言一邊看奏疏,一邊聽方旭吩咐,待方旭說完也已看完了奏疏,也明白了個中緣由,當即躬身答道:“回稟方相公,崔言不敢奉命。台諫官員不得因言獲罪乃是祖製,崔言不敢有違,請相公收回成命。”


    方旭的臉已完全沉了下來,四位中書舍人位份雖不分先後,然因崔言入政事堂最早,做事最勤勉,各衙署政事也是崔言最精熟,早已隱然以崔言為首,此時崔言不肯奉命擬敕,便是再召其他三人也是白說無異。方旭知道此事已無改變可能,嗆聲道:“好好好,異日朝中有妄論大臣之事,以風言加罪重臣之時,致國家危,社稷亡之日便是公等之罪。難道史書中便不會寫上這一筆麽?”


    姚禮的奏疏被駁回,並加以申飭,這於禦史言官而言乃是常事,朝中並無人以為意。但三日之後,姚禮又上了一份奏疏,與上一份並無大異,仍是彈劾徐雲十宗大罪,更言道:當今天下各國皆是武將肇始,若不論處徐某之罪,異日恐有操莽之禍。


    方旭拿著姚禮的奏疏對袁端道:“宜直,此等事,便是不懲戒其之果,如此冥頑不靈之人,豈能任台諫之職。”


    袁端道:“青籬公,‘閉塞言路’這四字考語不是你我能擔得起的。況天下人言洶洶,又豈是可以封得住的?因勢利導方是疏通之道。徐少保崖岸高潔,不如朝議此事,徐少保也好自證清白。”


    方旭搖頭道:“不可不可。僅憑這區區八品末員的一份奏疏,便要國家元勳,一品大員於朝堂之上自證清白,我大鄭朝堂豈不顏麵無存。不如駁斥下去,將這姚某調離台諫,外放為官也便罷了。”


    鄭國慣例,都中官員外放地方官,便是不降品級平調,也視為貶黜。


    袁端道:“這豈非亦是因言獲罪。其時朝中言論紛紛,隻恐政事堂也壓不住了。”


    方旭連連搖頭:“那宜直說該如何處置。”


    袁端沉吟道:“此事若要大事化小,隻怕不易,不若具折上奏,請聖上定奪。”


    方旭最不願的便是上奏鄭帝,但細思也沒有好法子,上奏已是唯一出路,隻得道:“便是上奏聖上,也要我等有一個建議才是。那便如此,將姚某調任秘書丞,如何?”


    左右正言是正八品,秘書丞也是正八品都官,這就是平調了。隻是台諫官員品級雖低,位份卻尊,秘書丞卻隻是管理書卷的閑差罷了,這樣雖無貶謫之名,卻有貶謫之實。袁端提議上奏的本意是不論鄭帝怎樣處理,都由鄭帝擔著,可提出這樣一個建議,若是鄭帝不做更改便照準了,這罵名卻還是政事堂來背。袁端思來想去,不知方旭是何意,但上奏之說是自己提的,按例上奏之事該由宰相提出建議,自己再無理由反對,也隻得如此了。


    果如所料,鄭帝批複的奏疏上隻有一個鮮紅的“準”字。此事至此已再無轉圜之餘地,姚禮調任秘書丞的詔令隻能發出,朝中頓時嘩然,群臣議論紛紛。這是鄭國開國六十餘年第一次因上疏言事處置諫官。當日禦史中丞郭信與諫議大夫韓棟便到政事堂理論,情緒悲憤,言辭激烈。韓棟更是言道:“政事堂皆是屍位素餐之輩,因言獲罪之端肇由方、袁始。”


    方旭、袁端二人隻得好言安撫,然敕令已不能更改。郭信、韓棟二人嘵嘵不休一個時辰方才離去。第二日,彈章便如雪片般飛入政事堂。


    連著三日,彈章越來越多,方旭終於坐不住了。彈章中有十餘份是彈劾徐雲的,所述罪名與姚禮之言並無大異,皆是由正言、司諫、監察禦史、侍禦史、殿中侍禦史所上,其餘二十餘份卻是郭信、韓棟領銜,各台諫官員、六部司官等所上彈劾政事堂方、袁二人徇私枉法,有違祖製的奏疏。


    鄭國朝堂亂成了一鍋粥,方旭、袁端二人也已焦頭爛額。二人無需多商議,一拍即合,帶著這些奏疏來到紫宸殿,請見鄭帝。


    二人站在紫宸殿外等候,洪福走出來,快步走下台階到二人麵前施了一禮,道:“二位相公請稍候,聖上說見二位相公須得莊重些,如今正在更衣。”


    方旭、袁端忙道:“這如何敢當。”


    洪福打了個招呼便又回殿內去了,二人隻得恭立在階下等候。此時正是巳正時分,日頭底下也甚是燥熱。二人心內焦躁,卻又得表現出宰相氣度,隻能莊重肅穆立於庭前。


    等得約莫半個時辰,才見洪福走出來道:“二位相公,請進來罷。”


    方、袁二人拾階而上,隨洪福進入鄭帝寢宮,隻見鄭帝端坐於當中的龍椅上,頭上戴著祥雲瑞鶴紋翼善冠,身上穿著靛青色雲龍紋朝服。二人連忙跪下行了叩拜大禮,隨即免禮賜座。


    禦案前早分左右擺好了兩張花梨圈椅,鄭國以左為尊,方旭便坐了左側,袁端捧著一摞奏疏坐右側,洪福便立於鄭帝身後。


    方旭沒有搶先開口,他想著袁端帶著那些奏疏,似乎由他先稟奏為好。袁端也沒有說話,他位在方旭之後,此時似乎不宜先開口。鄭帝也不說話,手中把玩著一隻青瓷壓手杯,目光不時掃一眼二位宰相。一時間,屋內出現了奇怪沉默。


    方旭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突然發覺有些不妥,便站起身來,清咳一聲道:“陛下,臣等請見陛下是為台諫劾奏徐雲一事。”


    鄭帝輕輕“嗯”了一聲,又道:“方相公坐下說罷。”


    方旭又坐了回去,待要說話,卻又不知如何說起。袁端站起來,雙手呈上奏疏道:“陛下,這些便是群臣參劾徐雲及方旭、袁端的奏疏,因事涉臣等二人,臣等不敢擅專,特來向陛下請罪,請陛下聖裁。”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興亡雲煙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木石立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木石立方並收藏興亡雲煙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