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嵩畢竟久在中樞,也算遇變不驚,見了洪福,忙施禮道:“原來是洪都知大駕光臨,失禮了。”


    洪福卻未理他,徑直進了裏屋便閃到一旁,他身後一人也進了裏屋。這人頭戴青紗襆頭,身穿石青色百福百壽團繡納紗長袍,腳蹬青色棉布麵厚底撒鞋,胡須一絲不亂,目光平靜祥和,正是鄭國當今天子。


    一見是鄭帝,許嵩身子一顫,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鄭帝也未理他,平和的目光望向方旭。方旭卻仍端坐炕上,正拿起酒杯,往口中送去。


    洪福道:“方旭,聖上駕到,還不見禮?要領君前失儀之罪麽?”


    方旭似是乜斜著醉眼看向門口,又似是悚然一驚,這才急忙側身下地穿鞋,那鞋卻是越忙亂越穿不上。鄭帝隻靜靜站在門口等著他。方旭忙亂了半晌,鞋跟仍舊沒有提上,他似是心急,便趿著鞋,趨前兩步,深深一揖道:“臣拜見聖上。請聖上恕臣老眼昏花,沒看清聖上駕到,臣失禮了。”


    鄭帝淡淡說道:“免了罷,你隻管坐著便是。”說罷踅進屋內。


    這屋子甚大,隻燃了四支蠟燭,又罩了燈罩,是以仍舊昏暗。鄭帝四處看看,卻也看不甚清。方旭便看著鄭帝四處走動,直到鄭帝在窗前一張官帽椅上坐下,似是才鬆了一口氣。


    鄭帝見方旭仍站著,便說道:“你這大年紀,又立什麽規矩,坐著便是。”


    方旭道:“謝陛下。規矩是陛下立的,自陛下以下自是都要立規矩的,臣年紀雖老,該有的規矩也還是要有的。”說罷在鄭帝對麵炕上淺淺坐了。許嵩卻仍跪在門口,他二人卻似已忘了這人一般。


    鄭帝嘴角帶著笑意,微嗔道:“政事堂這些人當真越來越不曉事了,怎地又教你值起夜來。你不一口啐他們臉上?”


    方旭笑道:“臣值夜與旁人無幹,是臣自要值的。隻因前幾日臣有些小恙,近日痊可,自覺身子也還硬朗,更兼已有許久未值過夜,便自說今日值一個大夜。他們也拗不過臣,隻得由臣罷了。聖上顧念臣,臣心下感激,然臣便是值夜也不做什麽,都是許維嶽他們做事。臣適才小酌了幾杯,若不是聖上駕到,臣過會兒便要偷懶兒去睡了。”


    鄭帝道:“這也還罷了。朕也是老人,最是知道老人的身子骨的。看似身子硬朗,也不要做什麽,隻說說話,想想事,身子便乏了,便要睡。若當真睡了,卻又一時便醒,要再睡,卻又難了。”


    方旭道:“臣較陛下還小著近十歲,卻不似陛下說的這般。臣自覺做事還是頗有精神,便是為陛下再效十年力,或也還使得。”


    鄭帝道:“人到了哪般年紀,便要認哪般命,若是不認命,隻怕反為其噬。”


    方旭笑道:“臣已過了知天命之年,世人或謂知天命乃是諸事隨心,聽天由命,卻不知知天命實是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人若不謀,又豈能成事?謀而後動,成與不成,便要看天命了。臣身居大鄭首相之位,若是不謀事,不做事,豈不有負陛下重托。”


    鄭帝道:“方相公已通天人之理,不愧當世大儒,朕將國政之事托付於卿,卻不知卿謀事是為朕謀?或為他人謀?”


    方旭道:“回陛下,臣一心隻為我大鄭江山社稷,陛下即是大鄭,大鄭即是陛下,陛下與鄭國實是一體,臣為大鄭謀,便是為陛下謀。”


    鄭帝道:“朕在一日,大鄭還是大鄭;朕若不在,大鄭還能否為大鄭,尚是未知之數。”


    方旭道:“陛下放心,陛下春秋正盛,我大鄭社稷必千秋萬代,來日大鄭還要一統江山,建不朽之基業。此,全賴陛下宏福。”


    鄭帝笑道:“誠如方相公之言,朕之願也。”


    方旭道:“陛下已有多年未駕臨政事堂,今夜到此,定是有要事。臣何敢勞動聖駕,若有事,召臣去紫宸殿也是一樣的。”突然看到跪在門口的許嵩,輕叱道:“維嶽還跪在這裏做什麽,到外屋候著去罷。”


    許嵩喏喏應道:“是。”爬起揉揉酸麻的腿,蹣跚著退到外屋。


    方旭看著鄭帝道:“陛下突然駕臨政事堂,這許維嶽有些手足無措,衝撞了陛下。他畢竟年輕,養性功夫還不到家,請陛下恕了他之罪。陛下若有事便請傳旨就是。”


    鄭帝道:“許嵩是你的學生?”


    方旭道:“平日裏他稱臣為師,卻也算不得師生。他中試那一年,是臣出的題,然臣卻不是主考官。”


    鄭帝道:“若是有宰相為師,前程自是大不相同,這也可算得是鑽營了。”


    方旭道:“他入政事堂,並不是臣舉薦的。他入了政事堂後才呼臣為師,這也算不得鑽營。說來他入政事堂還是陛下親自拔擢的,當年他任著禮部祠司員外郎,為因郊迎郊送之禮上疏一本,陛下讚他識見不凡,令他權領中書舍人,入政事堂學習的。”


    鄭帝道:“嗯,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一些,年紀大了記心是差了許多。今夜天兒好,朕有些坐不住,便想著出來散散悶。因想著今夜這大內之中哪裏最清靜,朕隻想到兩個地方,一處是東宮,一處便是這政事堂了。朕不願去擾了兒子讀書,便到政事堂躲躲清靜了。”


    方旭道:“陛下這話臣有些聽不明白,這政事堂最是繁雜,怎能比紫宸殿清靜,陛下要到這政事堂散心?”


    鄭帝笑道:“你豈能不知,今夜這政事堂最是清靜的。”


    方旭道:“聖駕駕臨,宮內又人多口雜,陛下想清靜隻怕難得。”


    鄭帝道:“這你倒可放心,朕出殿之時,隻跟著這三個人,並沒有宮人侍衛見著。縱是有人見著,若想活命,便隻得閉嘴了。”


    方旭道:“平日裏,巡查政事堂都是王栻親來,今日王栻也定是要來的,那時陛下隻怕又不得清靜了。”


    鄭帝道:“無妨,王栻今夜恐不得清閑了。便是他當真來了,有盧豫在,他也進不得政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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