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初升,如白玉盤一般映在水中,映得水天一色,教人分不清哪裏是水,哪裏是天。天清氣朗,中天的星鬥壓得極低,似乎舉手便可摘取,天上的月與水中的月都近在咫尺,卻又難以追近。


    水流繞過芳甸,汨汨流淌,月光灑在草樹之上,如點點碎玉,不時閃現銀光。一條小船在水中默默隨波逐流,船頭站著一人,身著青衫,舉頭望月。


    這是鄭國景曜三年八月,還有兩日便是中秋。其時梁都是天下最繁華的城市,萬千水流匯聚於梁都,這條梁水也不例外。徐恒在外漂泊三年,這一次,他終於要再回梁都了。


    繞過一處沙洲,小船轉入寬闊水麵,便見前方不遠處一座市鎮,金碧輝煌,燈火如晝。望著那市鎮,徐恒恍如隔世,自己仿如從另一世間而來,眼前這一切,皆是如此陌生,如此遙遠。


    掌舵的老漢默默走到徐恒身後,輕聲說道:“官人,這裏便是萬勝鎮了,我等今夜便宿在這裏,明日還有一日水路,申時便到梁都了。”


    梁都。徐恒抬眼望著水盡頭,似乎已看到梁都,比遠處這小鎮繁華萬千倍,煌煌盛景,如在眼前,卻又如同夢幻一般。


    小船緩緩靠岸,這碼頭也是極為繁忙,數十條大小船隻泊在這裏,每條船皆是吃水極深,顯是裝載了許多貨物。小船在間隙中停靠岸邊,船夫老漢上岸係好纜繩,抬起那溝壑縱橫的臉,對徐恒說道:“官人想必也是初來梁都,這萬勝鎮是梁都外最熱鬧的去處,鎮中勾欄酒肆,伎館賭坊無一不有,乃是往來梁都的客商們最喜的去處。官人乘船也有七、八日了,也憋悶了這一路,何不去鎮上散散,也好消遣。隻明早卯時回船便可,別誤了明日行程才好。”


    徐恒想了想,說道:“也好,我便去鎮上逛逛,若有好去處,我便住上一夜。明早回船,若是無趣,我吃了飯也便回來了。”


    老漢道:“官人放心,船便停在這裏,我與兩個孫兒都在船上,等官人回來便是。”


    徐恒點點頭,也不帶行李,隻隨身帶一柄折扇,便抬步上岸,走入了這繁花似錦的萬勝鎮。


    這萬勝鎮在梁都西邊,距梁都隻有四十餘裏水路,是從西北入梁都的必經之路。又因從鎮上到梁都整一日水程,是以過往客商都在這裏歇宿,天長日久,這鎮子便興盛起來。又因客商多是傍晚歇宿於此,至天黑後,這鎮子又不似鄭國其他郡府州縣那般嚴苛,並不實行宵禁,任由客商們徹夜飲宴,歡歌達旦。由此各路客商更加喜愛此鎮,便是不去梁都,也要到這萬勝鎮住上幾夜。


    這鎮子實則隻有一條主街,大約二、三裏遠近,街兩側各色商鋪林立。此時已是酉時末,天已黑透,街上店鋪卻並無一家打烊,俱都燃起燈燭,照得整條街亮如白晝。街上人頭攢動,行人如織,更有許多婦女,戴著麵巾,不顧他人盯看,自顧在人群中自在遊逛。


    徐恒隻逛了片刻,便覺索然無味,抬眼望去,見不遠處一座三層高樓在一眾低矮店鋪中極是顯眼,又有一隻大大店招橫出,上書一個“酒”字,便知是一座酒樓了,遂快步向那酒樓走去。


    行到近處,果是一座酒樓,正門上一方匾額,上書“蕭樓”兩個大字,落款是“蓬雨”兩個行書小字,卻不知是何人。四處又有各色酒幌隨風飄擺,或書“太白遺醉”,或寫“杏花佳釀”,不一而足。樓內燈火通明,喧囂熱鬧,徐恒皺了皺眉,他本不願人多喧鬧,便想離去,轉念一想,不過獨自一人,小酌幾杯,也不願再尋他處,便拾階而上,進了大堂。


    這大堂極是寬敞,擺了足有三、四十桌之多,但一眼望去,竟無一處空桌。徐恒正躊躇間,便見一個店家迎了上來,開口便道:“客官請進呐,客官是幾位?”


    徐恒道:“隻我一人,可還有桌可坐?”店家笑道:“客官來得正巧,若是人多,隻怕也坐不開,剛巧小店還有一處空桌,隻是小些,正是為您老人家留的一般。客官請隨小的來。”


    徐恒一笑,便隨著店家走入堂內。店家引著徐恒到了角落裏,果然隻餘一方小桌,因臨著廚房道路,隻可坐二三人而已。徐恒也不挑剔,朝內坐了,店家又奉上菜牌,徐恒隨意點了四個小菜,又點了一壺杏花釀。


    正在徐恒自斟自飲之時,門外又來了三位客人。當中一人四十歲左右年紀,身材尋常,隻一個肚子卻渾圓凸出,身上穿著朱紅金絲滾邊襴袍,頭上戴著六角交翅襆頭。身後兩人卻是青衫小帽,似是隨從模樣。


    店家又迎了出來,唱了大喏,道:“客官遠來,請店內歇腳。”當中那人道:“店家生意好生興隆,隻不知可還有空位坐得我等三人麽?”店家道:“小店無福,卻是都已坐滿了,隻樓下一小桌隻坐了一位客官,卻不知客官可願與他人同坐?”


    那人皺了皺眉,道:“樓上雅間也沒有空的不成?”店家賠笑道:“不瞞客官,樓上雅間確是都已坐滿了,隻怕一時半刻也不得空。客官若是不嫌,不妨稍待片刻,樓下定是能空出桌來的。”


    那人道:“我不耐煩等,也罷,那便在樓下與旁人一同坐坐罷,隻不知人家是否願與我等同坐?”


    店家道:“客官請隨小的來,待小的去問問那位客官。那位客官看著極和善的,定然不會駁了您老的。”說著便引著那三人進了堂內。


    幾人來到徐恒桌旁,店家賠著小心試探道:“客官,這三位客官沒了坐處,不知可能與客官同坐?斷不會擾了客官的。”


    徐恒緩緩抬起頭,看了看眼前這四人。那人看著徐恒一愣,不禁驚呼道:“永業,你如何在這裏?”


    徐恒也是一愣,站起身來,拱手道:“原來是膺望兄,卻如何在這裏遇到你?”


    原來那人姓齊名愬,字膺望,先時任秘閣修撰,與徐恒是同科進士,二人過從甚密。


    齊愬雙手抱住徐恒雙臂,大笑道:“當真是他鄉遇故知,天下間豈有這等巧事。”又轉頭對店家說道:“你且退下,我便坐這裏了。”忽又叫住店家道:“店家,這裏甚是喧鬧,說話不甚爽利,樓上雅間若有空位時,務必告知。”說罷從懷中摸出一把製錢,大約二三十枚,都給了店家,又摸出一塊銀錠,大約五兩輕重,也交與店家道:“這銀子先存在櫃上,待吃完時一並會賬,若是不夠時,再與你補上。”齊愬攜著徐恒手坐了,又對兩個隨從道:“你二人另尋一處酒肆,自去吃喝,我遇了故人,要好生敘談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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