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封越聽越是詫異,卻無論如何想不通這其中有何牽連,隻得道:“默之這話,我卻越發糊塗了。請恕陳封愚鈍,這區區一個樂籍的生死,何至於動搖國本?樂籍雖位高爵重,終究隻是一個降將,便是陳封吃罪,也不至動搖國本。他樂籍能強過陳封去?”


    崔言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卻又瞬即斂住,道:“崇恩想左了,這事與樂籍官爵無幹,隻是在這當口生出事來才要緊。”說罷頓住,思索片刻道:“也罷,既說到此了,我便也不瞞崇恩了,隻是這事說來有些話長。”


    陳封拱手道:“陳封不通政事,想不通這其中要害,請默之教我。”


    崔言道:“崇恩可知聖上下旨修建南園之事?”


    陳封道:“略有耳聞,卻不知內中詳細。此事我也頗為疑惑,卻也不敢為此事去問政事堂。今日崔言既提起了,陳封鬥膽一問。我鄭國雖說近幾年國力漸盛,卻也全為與民休息之故,緣何此時行這等奢靡之事?如今巴蜀新定,山河未固,四方用兵,國庫未盈,此時征用民夫,大興土木,豈非本末倒置?聖上年老思安,心疲體倦,有這樣想頭也是尋常。卻為何政事堂竟失了章法,從了聖上之命?若說是忠孝之心,願陛下頤養天年,可若這般行事,教天下後世如何看待聖上?享樂與名聲哪個要緊,政事堂難道想不清楚麽?”


    崔言站起身來,深施一禮,恭肅道:“崇恩責的是,崔言代政事堂向天下百姓謝罪。”


    陳封急忙起身還禮道:“默之言重了。這事我雖念及,卻未向旁人提起,也非是責問政事堂。我料政事堂必有其意,隻是我不問政事,便不願再深究。今日若非默之提起,我再不會提的。”


    二人又各自坐了,崔言道:“我今日提起此事,便因此事牽連國本。”


    陳封疑道:“牽連國本?莫非是立儲麽?”


    “正是立儲。”崔言斬釘截鐵道:“自景佑宮變之後,聖上再未提立儲之事,底下官員自然也不敢再提,但我等政事堂官員,職在中樞,豈敢有一日或忘此事?聖上雖英明,卻畢竟春秋已高,倘若當真有不可言之事,儲君未定,我鄭國立時便要亂了。因此這兩年來,政事堂雖未對外提起立儲之事,二位相公與我卻不時向聖上奏請立儲,以定國本。”


    陳封想起景佑宮變,政事堂三人敢在此時向鄭帝奏請立儲,那是冒著觸怒鄭帝的風險,甚或招致殺身之禍。不由得心生敬意,乃恭肅道:“默之與二位相公真乃國之幹城,陳封感佩至極。”


    崔言道:“這也算不得什麽,既坐了這個位置,這條性命便再不是自家的了。若辦不成事,多說也是無益。我等數次奏請立儲,聖上無不震怒,厲聲斥責,我等甘冒雷霆之威,卻也未曾退縮。然聖上畢竟仁厚,縱怒極仍未處置我等三人。我與二位相公商議過,縱然舍了性命不要,也要盡早請聖上允準此事。因此我三人以死進諫,無奈聖上雖未問我等之罪,卻終究不肯允準。此事外間之人一概不知,唯洪都知一人知曉。”


    陳封道:“洪都知知曉,隻怕洪溢之便也知曉了。”


    崔言點點頭道:“那日紫宸殿議樂籍之事時,洪溢之說出那番話來,隻怕確是知曉此事。”


    陳封卻無論如何想不清楚為何崔言總將立儲與樂籍之事相提並論。這兩樁事,又有何牽連?


    崔言又道:“聖上不肯鬆口,我等也是無可奈何,卻不想今年終教我等看到一線生機。”


    崔言素來寡言少語,陳封卻不知他口才也是這般好,隻聽崔言又道:“年下之時,聖上下了一道旨意到我政事堂,便是要在梁都城外修一座園子頤養天年。便如崇恩適才所言,此時我鄭國豈能行這能奢靡之事,我政事堂自是將這道旨意駁了回去。此事非是我崔言一人之力,袁、宋二位相公也是斷然回絕了。”


    陳封歎服道:“政事堂諸公果然不愧宰相風骨。”


    崔言不去理他,自顧道:“旨意駁回後,聖上忽召見我等三人,我等原以為又是一番雷霆震怒,哪知聖上卻並未動怒。聖上隻說他老人家為國操勞一世,如今已到暮年,便想建一座園子享享清福也不可得麽?聖上出言懇切,我等做臣子的哪裏受得起,隻得伏地請罪,然這事終究不敢奉旨。現今天下未定,各國紛亂,正是我鄭國奮起之時,若此時大興土木,定會失了天下人心。袁相公陳說利害,百般勸慰,聖上終是鬱鬱不樂,然此事也隻得暫且罷休。”


    陳封道:“暫且罷休,想來聖上定然不肯就此罷休了。”


    崔言道:“我等自然知曉聖上不肯罷休,然此後兩月聖上卻未再提此事。直到四月間,聖上突又三次下旨命修建園子,政事堂自然三次都駁回了。到五月時,那時崇恩已定蜀地,天下景服我大鄭,正是定國儲,揚國威之時,我等三人便又奏請立儲之事。聖上忽地說道:若從了我等之請,立了太子,自是要太子當國理政,這大內隻怕也要一並與了太子,卻要教聖上他老人家到何處去住?”


    陳封恍然大悟,原來修南園之事,這其中竟有這許多瓜葛,卻也怨不得政事堂肯應了這事。不由得微微頷首,卻未言語。


    崔言道:“我三人自然聽出聖上話中之意,其時卻未便決之,嗣後退到政事堂,我等又再議此事。聖上話中自然有修好園子後再立太子之意,卻也未曾明言,倘若當真修好園子,聖上若再推脫,我等又能如何?然袁相公權衡利害,終究是國本為重,縱然隻有一線之機,我等也該盡力去爭。遂決意奉行聖意,修建園子。宋相公又說,與其奉行聖上旨意修建園子,不若我政事堂奏請修建,擔了這罵名。聖上聖心開懷之間,隻怕便準了立儲之請。袁相公深以為然,便由政事堂上奏疏,奏請修建園子,以供聖上居住。”


    陳封道:“今日我才知政事堂諸公這般難做,還是我等武將自在,沙場之上隻顧砍殺便是,哪裏要顧忌這許多事。”


    崔言道:“武將有武將的凶險,文官自然也有文官的艱難,各司其職而已。有了政事堂奏請,建園的旨意便頒行下去。五月間,便選定城南禹王台一塊地,便即開工。隻是這道旨意卻未頒行天下,也未刊刻邸報,那時你在成都,後來又奉旨還都,是以不得聽聞此事。”


    陳封道:“是,我是回都之後才聽聞此事。默之與二位相公為國事確是盡心盡力,陳封與天下不明就裏之人不免還要苛責政事堂,政事堂卻是有苦難言。陳封代天下人給政事堂二位相公與崔左丞賠罪。”說罷起身,一揖到地。


    崔言擺擺手道:“崇恩何必如此,這與你何幹?”


    陳封道:“然陳封還是不明白,修園立儲之事,又與樂籍之事何幹?莫非隻為那閻禮是奉旨督建南園的欽差麽?請默之賜教。”


    崔言道:“修建南園,奉旨督造的是內東門副都知楊敬,這閻禮不過是楊敬屬下一個供奉罷了。然縱使當真是楊敬死於非命,在聖上眼中,也不過如螻蟻一般。但這些內侍終究是聖上身邊人,聖上隨意處置也不放在心上,旁人卻是動不得的。”


    陳封道:“我也知曉這個道理,但...”


    崔言道:“樂籍之事,聖上震怒,除顧及顏麵外,隻怕還有一重心思。我等依律論處樂籍之罪,卻全未顧及聖上顏麵,聖上心中隻怕定是要想:這些臣子現下已是這般,倘若立了太子,豈不要將他老人家全然拋於腦後了。”


    陳封驚醒道:“呀,原來如此。默之想的當真透徹。”


    崔言道:“初時我也未想及此事,但那洪溢之心思極快,我也是聽了他那番話才想到此點。景佑宮變之前,廢太子尚未理政,朝中大臣便多有歸心之人,朝臣請以廢太子當國之聲不絕,聖上豈能不忌?是以其被廢之後,聖上再未有立太子之意。然我等為國之大臣,豈能坐視國無儲君,便寧肯觸聖上逆鱗,也要上疏立儲。此事正有轉圜之時,卻生出樂籍之事,豈非禍福無門?若就此斷了聖上立儲之念,我鄭國便亡國之日不遠,我等眾人,皆是鄭國之罪人。”


    陳封木然道:“默之說的不錯,國無儲君,倘若聖上...聖上百年之後,我鄭國立時便是一場禍事。若如此,皆是我等之過。”


    崔言道:“是以我說,若是為救樂籍一人,動搖我鄭國國本,是舍大義取小義。若是舍了樂籍一人性命,能使我鄭國儲君得立,說不得,也隻得舍棄樂籍了。律法私情,皆須在國家大義之後,再無道理可說。這一點,崔言已想清楚了,崇恩也不可再拘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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