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上藥的時候,江小樓疼得渾身抽搐,身體隨著呼吸劇烈的震動。


    大夫心頭一顫,正要轉身將藥巾洗了,卻不料一隻血淋淋的手已經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大夫驚得幾乎跳起來:“你……你……你要做什麽?”


    江小樓一聲不響地盯著他,漆黑的長發從肩膀散落下去,整張臉因為失血過度,蒼白得沒有血色,她小小聲問道:“剛才送我來的,是什麽人?”


    大夫一陣沉默,直到那隻攥住自己手腕的手顫抖的更加厲害,他才趕緊回答:“我也不知道啊,他們隻是留下銀子就走了!你別亂動,要好好養傷!”一邊說話,一邊自言自語,“傷的這麽重,居然還能活下來,真是奇跡。”


    江小樓沒有說話,她能夠爬出來,是因為她不能死,她必須活下來。


    下意識的咽了咽有些發幹的喉嚨,大夫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給江小樓上藥。


    藥一沾上傷口,劇烈的疼痛讓她低低的抽了口氣,那一雙眼睛立刻變得水汪汪的,要落淚卻落不下來的模樣。


    這完全是人的本能反應,顯然並非江小樓故意。老大夫活了七十年,還從未見過一個人的眼睛這樣活色生香,不由小心肝抖了抖,餘下的話全都混沌沌的凝在喉嚨裏,忙別過眼睛不去望她。上好了藥,大夫立刻道:“你在這裏歇著吧,那個救了你的人說過幾天還來看你。”


    江小樓想要點頭,卻因為渾身撕裂般的疼痛動彈不得,她隻是眨了眨眼睛,大夫便拉著傻了一般的藥童進了內室。


    江小樓輕輕閉上眼睛,老天爺既叫她不死,她就一定要想方設法活出滋味來;那些人不把她當人,她還非要做個人上人!


    江小樓傷得極重,接連十日藥石不進,高燒不退。但是再惡劣的情況,她也依然顯得很安靜,連一聲抱怨也沒有,愈發讓人覺得她十分與眾不同。


    也許是她頑強的生命力連閻王都強不過,第十一天,高燒終於退下去了。


    王大夫行醫多年,從未見過江小樓這樣頑強的病人,退了燒就開口說話,兩天就撐著起床,五天就蹣跚行走,雖然全身重重疊疊的掐擰、灼燒和鞭打的傷痕,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可神情卻無比輕鬆自然,仿佛壓根不知道痛一樣。


    這……還能算是一個人嗎?王大夫疑慮重重地盯著江小樓的動作,搖了搖頭。


    江小樓在等,等她的救命恩人上門。


    害了她的人,她要報仇。救了她的人,她要報恩。


    隻可惜等了足足一個月,江小樓沒能等到謝連城,反而等到了國色天香的老板娘金玉。


    國色天香是大周朝最高級的青樓,沒有之一,而金玉便是逼迫著江小樓掛牌的罪魁禍首,也是命人毒打她的人。按照道理說,仇人見麵理當分外眼紅,可金玉一瞧見江小樓立刻淚水漣漣:“我的好妹妹,怎麽傷成這個樣子!”


    回春館每天病人來來往往,人多口雜,很容易便將藥館收留了一個重傷美人的消息傳揚了出去,更別提國色天香是一等一的銷金窟,想要知道江小樓在何處簡直是易如反掌,所以金玉便立刻趕了來。她雖然已經年近三十,卻生得十分漂亮,再加上體態風流、笑如春風,自然頗有風情。


    王大夫不安地看了一眼江小樓,嘴巴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麽,可是看到金玉那張笑盈盈的麵孔,終究是忍住了。國色天香絕不是一般的地方,金玉的背後可是數不清的達官貴人在撐腰,誰敢和金玉作對?


    江小樓注視著金玉,一言不發,那一雙白皙的麵孔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金玉不以為意,反而笑著問大夫:“她的病好了嗎?”


    大夫咳嗽一聲:“原本她受傷嚴重,失血過多,心、肺、肝、脾、腎哪裏都有傷,是必死無疑的,好在她人堅強,硬生生扛下來了,隻要以後好生養傷,沒有性命危險。”


    金玉對這些並不在意,她隻要知道眼前的江小樓不會死就好,至於會不會留下病根壓根不重要。她媚眼生春地一笑:“既然如此,今日我就帶著小樓回去了。”


    大夫吃了一驚:“這……怕是不妥,我也是受人之托照顧她,你這麽貿然把人帶走了,我怎麽向人家交代!”


    金玉桃花瓣一般的嘴巴張張合合:“王大夫,江小樓可是我們國色天香樓裏頭的人,她的樂籍還未脫,怎麽都不可能留在這裏的。”


    大夫還要說什麽,卻突然聽見一個輕輕的聲音:“王大夫,多謝你救了我,我應當回去了。”


    這話是江小樓說的,但連金玉都驚訝地看著她。剛入樓裏,江小樓性情倔強,軟硬不吃,金玉本可以命人用強,隻可惜這丫頭還是個清倌兒,若是真的用了強也就不值錢了,所以才用盡一切方法往死裏折騰,然而偏偏是個硬骨頭,不管怎麽打都不肯鬆口,她一股子邪火上來命人直接打死丟進了亂葬崗,卻不料這人還能活過來。


    要說江小樓還是清白之身,可能都沒人相信,但事實如此,秦思當她奇貨可居,紫衣侯不屑一顧,裴宣更是處處提防,以至她到今日還是完璧,所以金玉才想要借此抬高她的身價。


    江小樓很明白,國色天香的每個女子都是有記錄的,賣身契在金玉手裏攥著,人若死了也就罷了,若是還活著,那一輩子也別想脫離樂籍。


    金玉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風情萬種之間帶了三分詫異,似是驚訝一個烈性人怎麽突然改了個性,變得如此好說話,她還以為非得動一番幹戈,卻不料江小樓立刻開口應允,難道人死了一回也變得聰明了?


    江小樓微微一笑,眼眸盈盈如波:“金玉姐,咱們走吧。”


    大夫看著江小樓隨著金玉離去顯然大為著急,下意識地追出門外,卻突然瞧見小樓轉身,蒼白麵上帶了一絲鄭重:“大夫,若有機會請幫我轉告那一位公子,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江小樓結草銜環,非報不可。”


    她一介淪落風塵、自身難保的女子,居然還想要報恩?王大夫有些怔忪地望著她,一時不能言語,卻見到江小樓毫不猶豫地上了車,簾子落下,馬車很快絕塵而去。


    馬車裏,金玉靠上繁花似錦的靠枕,笑意中帶了三分試探:“小樓,你可是真明白了?”


    “金玉姐放心,我都死過一次了,還有什麽想不通呢?”江小樓隻是微笑,神色平靜。


    金玉疑惑地看著她,江小樓卻已經掀起簾子看向了窗外。


    透過車窗望去,沿途盡是茶樓酒館,商鋪店肆,一戶緊靠著一戶,空氣中飄著茶香、酒香、胭脂香粉的味道,江小樓明白,大周朝那了不起的繁華與富庶越來越向她逼近了……


    將一切盡收眼底,她垂下了眼睫,掩住眸中思緒:金玉啊金玉,你若將我打死也就罷了,打蛇不死,你又怎能快快活活?江小樓既然立誓複仇,第一個便要拿你練刀。所以這國色天香樓……縱然你不來找我,我也是要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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