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鳳雅被腰斬後,京城換了新的京兆尹,局麵漸漸恢複了平靜。江小樓平日裏並無異樣,照常吃飯、看書、休養,傅朝宣經常會到訪,替她診治。經過一個月的治療,江小樓身上的傷口重新結痂,麵色漸漸恢複了紅潤。


    傅朝宣第一次見到酈雪凝和小蝶,顯然十分驚訝,他以為江小樓壓根沒有朋友和親人。


    酈雪凝看到傅朝宣,便隻是向江小樓理解的笑笑,將客廳讓給他們說話。


    “你的身體已經恢複了許多,但還是應當好好注意,上次開給你的藥,按照我的吩咐定時吃,不要嫌麻煩。”傅朝宣叮囑她。


    “我真的已經好了很多,不必天天吃藥。”江小樓嗓音柔婉清涓,曼聲絮語,如同涓涓細流,莫名撫平了人心,引來傅朝宣失神片刻。


    “我師傅曾經說過,凡是病人總歸是諱疾忌醫的,如果大夫也聽信病人的話,這病壓根沒法醫治。這是我新開的藥方,裏麵多加了一味安神的藥,晚上休息的好,才能有好的精神。”他定了定心神,徑自微笑,這樣回答。


    江小樓注視著她,目光澄澈:“從前一位大夫說過,我的病一生都無法斷根,終生都要承受痛苦。傅大夫,你也這樣認為嗎?”


    傅朝宣沉思片刻,才回答道:“的確很難。”


    “那我還有多久的壽命?”江小樓直言不諱地問道。


    傅朝宣想了很久,麵上露出一絲為難,好半響才回答道:“說不好,如果保養得宜,可能堅持七年八年。如果傷勢加重,調理不當,興許一年……或者半載。”


    他一邊注意江小樓的神情,一邊婉轉勸說:“小樓,隻要你讓我好好替你調養,一年後再看,或許有轉機。”


    光是休養就要一年,到時候若還是結論未定……更何況,她並沒有一年半載可以用來養傷。


    “如果你不肯好好休養,恐怕折損壽命。為了一時的急躁,耽誤一生健康,何苦?”他似乎看穿江小樓的心思,不免溫文地勸說著,隨即似乎想到了什麽,語氣帶著驚喜,“不過,還有一個辦法,你跟著我去見師傅,求他替你治病。”


    江小樓略帶驚訝地道:“你師傅,是你父親嗎?”她曾經聽說過,傅朝宣是祖傳醫學,那麽他的醫術應該是他父親所傳。


    “不,從前父親希望我能夠繼承他的衣缽,學習治病救人,可是我卻意氣風發,一心想要做官,滿腔報國熱忱。父親十分失望,為此爆發了很多次爭吵。就在我刻苦讀書的時候,父親罹患重病,苦苦撐了半年還是去世了。在病中的時候,他能醫不自醫,必須依靠其他大夫來開藥,那些人醫術不精,硬生生耽擱下來,這讓我十分痛苦。盡管家中叔伯都認為我應該繼承家族所傳,承襲父親的遺誌,我卻還是堅持不肯。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一直含辛茹苦地照料著我,她是我在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了。”傅朝宣無奈地笑了笑。


    江小樓望著他,目光安靜。


    “後來母親患上了脾病,日夜疼痛難忍。我請來若幹名大夫,這些大夫一個個信心滿滿來出診,甲說是這個病,乙說是那個病,開方吃藥,結果卻令人失望,完全沒有效果,全部束手無策。烏鴉尚能反哺,可我深受母親大恩,每天就在她的身旁,隻能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眼睜睜看著,對救她無能為力。這能算是盡孝了嗎?於是我翻開了父親的醫書,琢磨父親留下的治病要義,苦讀一年,等覺得自己有些心得了,便開始給母親開出藥方,卻隻能減緩她的疼痛,無法真正治好。於是,我不得不求助師傅,他是我父親的好友,看在父親的份上勉強收下了我。跟從他學習三個月後,我便可以替母親治愈。當今的大周,醫術絕無能超過我師傅的……”


    江小樓搖頭笑。


    “怎麽,你不信?”他大為驚訝。


    “豈會?你的醫術這樣高明,你的師傅當然更高一籌。”


    “如果要斷病根,隻能去求我師傅。隻不過,他年紀大了以後脾氣越發怪,輕易不肯給人看病,尤其是女子……”傅朝宣似乎想到為難處,止住了話頭。


    “既然令師不肯,便不要勉強了。”江小樓慢慢道,“人各有命,生死在天,我相信自己不會那樣短命,在該做的事情沒有做完之前,這口氣是咽不下去的。”


    傅朝宣失神地望著她,心頭湧起一陣難過。


    這世上居然還有對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的人,的確,她在意的隻有能否報仇雪恨,壓根不在意其他的。他故作微惱:“我費盡心思來救你,你自己卻不當一回事,早知如此,我就幹脆省了力氣……”


    江小樓微怔,繼而笑了,濃密黑發襯在頰邊,眉眼飛揚:“傅大夫,並非我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而是與性命比起來,我有更著緊的事情要做。”


    聽她說話如此溫柔,態度卻十分堅決,傅朝宣不由越發難受。他自幼刻苦攻讀,接著放棄仕途學習醫術,從前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過得很有意義,因為他是在治病救人。他對於病人的心、肝、脾、肺、腎都十分熟悉,以至於女人在他麵前和尋常的動物壓根沒有區別。可是後來遇到江小樓,第一次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這個世上有一個女人,溫柔、美麗、堅強,動人心魄。


    過去他的世界無感情無雜欲,可是現在卻一天天豐富起來,懂得惦記一個人,關心一個人。


    他不敢泄露感情,隻能無奈道:“你真是個特別的人,在我看來沒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了。”


    江小樓卻開口詢問:“你剛才所說的師傅,究竟是誰?”


    “你不是不想治病嗎,怎麽會關心起他是誰。”傅朝宣眸子裏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腦子急速轉動起來。怎樣才能讓江小樓同意找他師傅……他沉思片刻,才繼續說下去,“我的師傅是羅子敬,世稱太無先生。當初我想要拜師學藝,他性情卻特別的高傲、偏執。盡管知道我父親是誰,還是婉言謝絕了。為了讓他收下我,我每天都去他家門口等著,每天都要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那時候連看門人都說我像是癩皮狗粘在了門口……”似乎想到有趣之處,傅朝宣笑容變得明亮起來。


    為了拜師學藝,他每天以拜謁的姿勢拱立在大門口。打雷下雨的時候,滿街的人瞬間跑得一幹二淨。可哪怕大雨傾盆,他依舊是風雨無阻,立於大門前,紋絲不動。“你等了多久?”江小樓起了好奇。


    “半年。滿了半年後的那一天,家師沐浴洗臉,然後換上整潔的衣服,親自打開了大門來迎接我,當場收下我做他的徒弟。”傅朝宣俊朗的麵上顯出一絲驕傲的神情,眸子也熠熠閃光。


    江小樓若有所悟,微笑道:“傅大夫,令師看中的不是別的,而是你做人的態度,用最虔誠的態度去追求醫術,這才是他接受你的原因。”


    不管是何種學問,何種事業,隻有用盡心力才能攀登最高的境界。


    傅朝宣深以為然,道:“家師醫術高明,我隻跟他學習了一段時日便可稱為京城名醫,如果他肯為你醫治,有七八成的機會可以痊愈。我不管你想要做什麽,都需要一個堅強的身體作為後盾。大業不成身先死,難道你想要留下這樣的遺憾嗎?你時刻不忘過去的仇恨,可如果仇人還沒有打倒,你自己卻已經半截埋在了黃土裏,又有何顏麵去見你的父兄?”傅朝宣認真地勸說著,完全是發自真心的關懷。


    江小樓思慮片刻,她的確需要一個健康的身體來實施自己的計劃。但這位太無先生明顯是個性情高傲的人,從他選擇徒弟的方式上就可以看出來。半年的不理不睬、視若無睹,完全可以篩選掉絕大多數意誌不堅定的人。不得不承認,他的做法沒有錯,一個連等待和忍耐都禁不起的人,遇到一點挫折就退縮的人,怎麽可能苦修高明的醫術,成為真正的大夫。傅朝宣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他堅忍不拔,認真頑強,在所有人中他是唯一一個能夠經受考驗的人。所以他才能學到高明的醫術,開創自己的一片天地。


    江小樓並不想死,正相反,她要活下去,活得長長久久,開開心心,比所有人都要長久。大哥那樣喜好遊山玩水,她要代替他看遍天下,賞遍美景,等所有的仇人都化為骷髏,她也要活得貌美如花。


    “好,我陪你去找尊師。”江小樓終於下定了決心。


    傅朝宣望著她美麗的眸子,心頭一動,似乎想要說什麽,卻終究什麽都沒有說。


    即便要表示自己的感情,也不該趁這個時候,否則便是趁人之危。他不是那種卑劣的人……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傅朝宣第二日一大早便來了,江小樓好容易才說動了酈雪凝一起前去,傅朝宣略有些驚訝,並未多說什麽。


    馬車一路走了兩個時辰,幾乎是馬不停蹄,才終於趕到太無先生隱居的地方。山腳下有一所前後三進的院落,周圍綠樹成蔭,紅花環繞,環境十分清幽。下了馬車,酈雪凝麵上有一絲猶豫:“小樓,太無先生的脾氣聽說十分古怪,他會同意見我們嗎?”


    江小樓笑了笑,道:“見不見,還要等我們去請求才能知道。”


    傅朝宣先上去叩門,藥童開了門發現是他,臉上現出喜色,可等看到江小樓等人,麵上便罩上了一層疑惑。


    “先生不見女病人,公子是知道的。”藥童撓了撓頭,一臉不以為然。


    “我會先進去請求師傅,請先在外麵等一會兒。”傅朝宣微微一笑,回頭彬彬有禮地說道。


    江小樓笑著點了點頭,眼看著傅朝宣進入院落,任由藥童好奇地盯著她們。


    過了許久,傅朝宣才走出門來,滿麵的喜色:“我已經向師傅說好,他同意你們進去。”


    江小樓每走過一道門,便認真看牌匾上提名的字跡,她走得很慢,一路走馬觀花,饒有興趣地把一切看在眼裏。


    進入內堂,傅朝宣向她們做了個手勢,示意不要發出聲音。於是江小樓便靜靜站在一旁,認真看著。


    傅朝宣說過,太無先生已經年逾花甲,可事實上她看到的不過是一個麵色紅潤、氣質高華的中年男子,年紀看起來絕不超過四十。不過,對方並不是坐在大堂,而是側躺在臥榻上,他的身前也沒有病人。


    剛才進來的時候,江小樓分明瞧見他的弟子在大堂內診脈,身前放著一個本子,隨時記錄著患者的病情。須臾,便見到年輕的弟子跑進內堂,一直走到太無先生的麵前,向他稟報道:“師傅,這位病人年紀不過三歲,患的是斑疹,送來之前在其他大夫那裏看過病,結果發生誤診,變成了危候,弟子觀察的時候,他的斑疹已經黑紫內陷了。”


    太無先生隻是躺在那裏聽。聽完了,告訴他:“準備紙筆。”


    年輕的弟子鋪開宣紙,立刻開始準備記錄。


    太無先生不疾不徐地道:“既然出現這種狀況,說明正氣已經大虛,如果再不及時診治就會病亡。開牛李膏,等孩子服下三天後,排出魚子一般的糞便,斑疹會變紅,身上的毒素就會發出來的。”


    年輕的弟子恍然大悟:“這種病就怕斑疹往內走,內陷就很危險了,師傅用這種方法可以讓毒素往外排,發出來就能痊愈,弟子受教了!”


    他剛要收拾筆墨出去,卻聽見太無先生悠悠地道:“這種病很容易複發,你告訴孩子的父母親,等九月份的時候摘下牛李子,自己熬成膏,如果孩子病情反複,便在牛李膏裏麵加入三錢麝香,服下兩劑就好。”


    “是。”


    這名弟子剛剛退下去,另外一名弟子便又趕緊進來:“師傅,一位患者吃了過量的食物,脹氣很嚴重。弟子已經連續給他開了三天的消食方子,卻是依舊沒有見效。”


    太無先生皺了皺眉頭:“跟你說過很多次,診治的時候要對症下藥。凡是藥物都有三分毒性,尋常不要開方子。隻是脹氣,讓他自行回家,用焦三仙熬水喝就好,三日後,若是沒有好轉再來。”


    弟子滿麵漲紅了,悄悄退了下去。


    江小樓若有所思,傅朝宣輕聲解釋道:“把山楂、神曲、麥芽給炒糊了,就是焦三仙,這三樣東西中,山楂偏重消肉食之積,神曲偏重化痰、消金石和稻穀之積,麥芽消麵食之積,三樣各十克,乃是消食良方。”


    接連又有三四名弟子先後進來,診的都是不同的病人,隻要說出脈象和症狀,太無先生便能準確判斷病情並且開出藥方,不但速度快,而且極為精確,這種診療方式實在是讓人歎為觀止。


    像是猜到江小樓心中所想,傅朝宣再度輕聲道:“我師傅年逾花甲,精力有限,這種方法可以治更多的病人。”


    江小樓笑著點頭,在她看來,這是太無先生設計的一種精妙的授徒方式,許多學藝不精的大夫未及出師就開方治人,耽誤了許多病人,但若是不讓他們診治,又會缺乏實踐經驗。所以太無先生讓學習中的弟子自己診治,不能明白的即刻求解清楚,既有利於弟子的成長,又不至於延誤病人,實在是一個很有責任心的大夫。


    一個時辰之後,太無先生才看見傅朝宣,不由臉色一沉:“朝宣,我早已說過不救女病人,為何還要帶著女眷前來?”


    傅朝宣上前兩步,恭敬行禮:“師傅,請您看在弟子薄麵上,為她診治。”他言之鑿鑿,神情懇切,太無先生仔細打量了他一陣子,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很了解這個弟子,對於女人素來敬而遠之,怎麽會無緣無故跑來懇求他治病?再認真看看站在那邊的兩個年輕姑娘,都是花容月貌、錦繡綺容,尤其是站在前麵的藍衣女子,笑容溫柔,眼如明星,叫人見之難忘。


    心中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麽,他歎了口氣道:“你是知道為師為什麽不肯救治女病人的,為何還要為難我?讓你的師兄師弟去看看吧。”


    “弟子的醫術師傅最清楚,如果弟子尚且沒有把握,他們又怎麽可能醫治?師傅,您曾經說過,見死不救形同殺人之舉,今天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就在你眼前,難道你真要眼睜睜的看著嗎?弟子覺得,師傅不是這樣的人,也請師傅不要讓弟子失望。”傅朝宣一字字地說道,神色出奇鄭重。


    難得見到溫文儒雅的師兄如此咄咄神態,一名年輕弟子正欲勸阻,卻陡然瞧見江小樓一雙含笑的眼睛,原本要衝出口的話一下子噎住,莫名的臉紅了。


    太無先生隻是皺著眉頭,凝目不語。


    “在我看來,傅大夫多慮了,太無先生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仁者,他一時不肯醫治女病人,不過是一時想不開,不會一生如此。”江小樓突然開了口,一下子吸引了滿堂的目光。


    太無先生和藥堂的弟子們都好奇地看著她,一個年輕的姑娘竟然敢在先生麵前說這樣的話,實在是太大膽了。他們哪裏知道,江小樓更大膽的事情都做過,怎麽會少這一樁?


    太無先生用一種審視的眼神看著江小樓:“此話何意?”


    江小樓神情溫柔,語氣如水:“一路走進來,我看見大夫你在家中懸掛的牌匾。第一塊上麵寫著味蓼二字。這蓼字出自雅經,未堪家多難,予又集於蓼。蓼是一種苦菜,而味蓼則有體味艱辛之意。太無先生用這兩個字,其實是寓意百姓們多災多難,自己應有甘於吃苦、為人分憂的精神,我說的對嗎?”


    太無先生略感驚訝地看著江小樓,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你書倒是讀了不少,還知道我的真意。”


    “剛才我還聽說,先生年輕時候讀書非常刻苦勤奮,每次讀書,不僅口誦並且親手抄寫,次數竟達七遍之多,所以您給自己的書齋取名為七錄齋。您是在勉勵自己勤寫勤思,研習天下醫書,不可做一個庸庸碌碌的大夫,這一點讓我十分敬佩。在走到院子裏的時候,我看到太無先生將弟子們的居所命名石齋,事實上,先生是為了告誡弟子們,鑽研學問要心堅如石,為人處事要有剛正磊落之誌,是麽?”


    太無先生點了點頭,不得不承認她句句不差。


    江小樓形容美麗,眸子閃閃動人,語氣越發平和:“但這些不過是告知弟子要勤學好思、努力上進,做一個好大夫。可我認為真正體現了太無先生想法的,是掛在您的藥堂門口的含靈二字。”


    太無先生越聽越是驚異,這些牌匾掛在那裏已經有幾十年,卻從來沒有人多看一眼。所有人走過就是走過了,甚至不曾多問他一句到底是什麽意思。哪怕是勤學好問的傅朝宣,他真正感興趣的也是醫術,而非醫道。要成為天下名醫,隻用鑽研醫術便可以。但如果想要求得化境,卻必須明了醫道。


    可惜他將真正的醫道掛在那裏太久太久,根本沒有人留意過。


    太無先生慢慢變得表情嚴肅:“你說說,真正的醫道是什麽?”


    江小樓微微含笑,俯首揚眉皆是婀娜風情:“請恕我鬥膽猜測,太無先生取含靈二字,應是您在告知所有的弟子,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大夫,必須發大慈惻隱之心、樹立普救含靈之苦的信念,在這種信念的引領下,一個大夫才可以專心於救治,竭誠提高自己的醫術,百折不回,不畏萬難,這才是進入了醫學的至高境界。”


    江小樓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但她不僅僅是聰明,她還非常認真。當她一路走進來的時候,仔仔細細地揣摩著看到的一切,分析著太無先生的言辭和行動。


    這世上有太多愛拍馬屁的人,但擅長拍馬屁就不容易了,其中精通此道的更是鳳毛麟角。真正的奉承,是要對方明明知道你在奉承,但也照樣次次中招,毫無意外。江小樓這樣的風度和姿態,不說話的時候賞心悅目,說話的時候氣度高雅,更別提她還在眾人麵前表現了她的學識,以及對太無先生的深刻理解。一時之間,連傅朝宣都愣住了。從前那麽多次都走含靈二字下頭走,卻沒有一次認真思考過這兩個字的意思。是他太疏忽了,竟然埋頭於醫書,從未理解師傅的真意。


    在場的人除了傅朝宣和太無先生,其他的弟子都因為年紀太輕,皆是麵頰泛紅的盯著江小樓。年輕美貌的女子見得多了,少見這樣說起話來引經據典、神采飛揚的,偏偏不會讓人有絲毫的掉書袋或者賣弄的感覺,長得漂亮又會討好人,可說是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太無先生看著江小樓,逐漸明白為什麽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會對她另眼看待。傅朝宣常年埋頭醫學研究,視治病救人為人生第一要務,不管女子如何挑逗勾引,他卻不解風情,不苟言笑。明明年少輕狂的年紀,不愛風花雪月,不喜應酬交往,整日裏研究醫書和佛學。如果不是母親強烈反對,他極有可能會剃度出家……卻偏偏是這樣刻板的人,居然對眼前這個女子格外青睞。


    可惜,眼前這一位江姑娘,聰明又狡猾,心思頗深,這對於傅朝宣而言並非是好事。他應當配一個賢妻,一個全心全意支持他投身醫術的人,而不是眼前這個美貌過甚,心機深藏的姑娘。思及此,太無先生笑了笑,道:“我可以治你,不過隻此一個,下不為例。這——一來是看在朝宣的份上,二來則是因為你說中了我的心意。”


    傅朝宣不由狂喜,依師傅的醫術,隻要他肯醫治江小樓,絕沒有治不好的道理。他剛要叩謝,卻聽見江小樓突然道:“那就請先生醫我的朋友。”


    一言既出,石破天驚。


    傅朝宣一臉震驚地看著江小樓:“你說什麽?”


    酈雪凝麵色大變,江小樓明明說過,她是單身女子,不能隨便與男人一同出行,所以才邀她同來,太無先生好不容易同意替她診治,她怎麽能將這樣珍貴的機會讓給自己?


    “不,需要看病的人是小樓,我很好。”她心頭一驚,連忙這樣說道。


    太無先生看了一眼麵色蒼白,嘴唇發青的酈雪凝,搖了搖頭道:“病入膏肓,就算是我醫治,也不過多延長個一年半載的,可是江姑娘,你還有得救。”


    酈雪凝早已明白自己的病情,純粹是藥石難醫,所以她聽了這樣的診斷並不特別傷心,隻是柔聲對江小樓道:“聽見先生的話了嗎?我是醫不好的,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應該抓緊機會治好你的病。”


    江小樓的神色很平靜,笑容卻很堅持:“請太無先生醫治我的朋友!”


    傅朝宣上前一步:“小樓,你這是——”


    江小樓認真看著他:“傅大夫,大夫是不應該區別對待病人的,不是嗎?我是一個病人,雪凝也是,她的病情比我更嚴重,如果沒有太無先生的醫治,她隻有短短數月的性命。如果太無先生肯幫她,她就能多活上一年半載。你作為一個大夫,怎麽能因為和我更親近就忘記自己的本職。這不等於是違背了佛教的教義,徹底拋棄了先生多年來對你的教導嗎?”


    傅朝宣一時啞然,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江小樓。作為一個大夫,他當然希望每一個病人都能得到公平的救治。可作為一個愛慕她的男子,他最希望看到她的平安。師傅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想要讓他再開恩典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江小樓居然要放棄這樣珍貴的機會,這讓他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


    他深深知道江小樓的厲害,她是在提醒他,一個篤信佛祖的人,應該明白眾生平等的道理,她並不特殊,酈雪凝一樣應該得到救治。


    “不,我不需要!”酈雪凝斷然拒絕,向來溫和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決絕,“小樓,如果你逼著我治病,就是在逼著我自行了斷。”


    明明有救命的機會,眼前這個人卻選擇放棄,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在江小樓心中泅開。不管酈雪凝是一口答應還是半推半就……隻考慮自己活下去,就不配成為江小樓的朋友。


    江小樓肌膚賽雪,清冷寥然的眸子淡淡升起肅殺之氣,道:“酈雪凝,你以為我是為了救你麽,我完全是為了自己!你當年送我一卷席子,使我不至暴屍荒野,這樣的恩德江小樓一輩子都會銘記,今天我把生存的希望讓給你,就是希望還你這個人情。人活在世上,隻要無愧於心,就沒有什麽事情是不可以做的。總好過那些明明身懷絕技卻死死抱著陳規不放,將仁德二字懸於高閣的人要強得多。”


    她一邊說,一邊向酈雪凝眨了眨眼睛。


    酈雪凝一愣,下意識地望著她,心頭泛起無限疑惑。剛才小樓的意思是——


    太無先生淡淡地道:“小丫頭牙尖嘴利,你這番話是說給我聽的麽?”


    江小樓回眸一笑,寧靜優雅:“太無先生聰明絕頂,小樓不敢在你麵前耍花槍,不錯,說的就是你。”


    即便是說這樣犀利的話,她依舊是眸子灼目,別樣嫵媚,叫人看了心裏發慌。


    太無先生不由氣結,眉頭緊蹙:“你這個小丫頭又懂得什麽?身為大夫,能醫病人為什麽不醫?我自有我的道理!”


    傅朝宣生怕她徹底惹怒師傅,來個雞飛蛋打,連忙道:“師傅,你不要生氣,小樓隻是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哼!那就可以言行無狀?豈有此理!”太無先生麵上籠罩層層陰雲。


    立刻便有年輕弟子悄悄對江小樓道:“這位姑娘,我師傅不肯醫治女病人,完全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你不知情,就不能胡說……”


    原來太無先生早年治病不問身份地位,更不問富貴貧窮,一視同仁。可是後來有一次,偏偏發生了一點意外。在治療一個未婚女病人的時候,那家人一口篤定少女得了胃脹氣,他卻診出了胎像,如此一來,那家人不但撕破顏麵、破口大罵,甚至在他的門前倒上糞水,極盡羞辱,使得他整整一年不得不閉門謝客,無法行醫。事實證明他是對的,那未婚女子果然早已珠胎暗結,一年後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那家人羞憤交集,情願溺死那個嬰兒也不肯向他認錯。太無先生憤怒到了極致,從此不再診治女病人,不管是什麽樣的身份,也不管是誰家的女眷。遇到女病人求診,他情願讓徒弟上門看病,自己不肯出診,更加不出言提醒,治好治壞都聽由天命。這件事情早已經形成慣例,人人皆知了。


    江小樓聽到那年輕弟子絮絮說完,眸子卻如同流水潺潺,清韻雅致:“這麽說,太無先生是因為氣憤過度,所以無法承受別人的誤解了。”


    不等太無先生說話,江小樓已經揚聲道:“我大哥出門遊曆的時候,曾經聽說過一位月船禪師的故事。現在可以向您說一說,興許能對您有所啟發。這位月船禪師是一位善於繪畫的高手。隻是他每次作畫前,必堅持買畫人先行付款,否則決不動筆。他是佛祖的弟子,卻如此計較錢財,因而當時很多人都十分輕視他。有一天,青州知府請他作畫,月船禪師什麽也不問,隻說了一句話。”


    傅朝宣問道:“他說了什麽?”


    江小樓笑了笑,神色不動:“他問,你能給我多少銀子?”


    旁邊的人聽了這話,不禁議論紛紛,有說這老和尚貪財的,有說他不懂得掩飾的,有說他完全不配作和尚的。


    “你要多少就付多少!青州知府這樣回答他,但是同樣要求他去知府家中,當著百名賓客的麵,當場揮毫作畫。”


    “禪師允諾跟著前去,在眾位賓客的麵前認認真真為知府大人作畫,結果畫畫好了,知府大人給了一百兩酬金。禪師剛要離開,卻聽見知府當著眾人的麵高聲說,這個和尚雖然畫了一手好畫,可是他的眼中隻有金錢,滿身都是銅臭味。這樣的人早已被金錢玷汙了,實在是令人厭惡,根本不配做一個佛門弟子。在說完這樣的話之後,知府當場焚燒了禪師精心作出的畫。不止如此,他為了羞辱禪師,還當眾提出要他再畫一幅畫,隻不過這次……要在自己小妾的裙擺上畫畫。”


    眾人聽到這裏,更起勁的交頭接耳。在女人的裙擺上作畫,對於一個佛門弟子而言是多大的羞辱。


    太無先生的脊背挺直了,眉間添上了一絲莫名的緊張:“他答應了嗎?”


    江小樓笑盈盈望著他:“月船禪師問的話還是一樣,你出多少錢?知府回答他,你要多少給多少。禪師開了三百兩的高價,然後當真在那女人的裙子上畫了一幅畫,隨後在眾人的恥笑辱罵中離開。”


    “這個和尚真是見錢眼開,隻要有錢什麽侮辱都能受得!”“是啊是啊,佛門敗類!”內廳裏的弟子們竊竊私語。


    江小樓的聲音不疾不徐,緩慢優雅:“很多人懷疑,為什麽隻要有錢就好?受到任何侮辱都無所謂的月船禪師,心裏是何想法。這樣的人,還配稱為佛門弟子嗎?事實上,在月船禪師居住的地方常發生災荒,富人不肯出錢救助窮人,因此他建了一座倉庫,在豐年的時候貯存糧食,預備到饑荒的時候就拿出來賑濟窮人。而這些窮人之中,又有無數不知情的人,曾經羞辱嘲笑過他對佛門的玷汙。”


    “這位禪師本可以不食人間煙火的在佛堂裏好好念經,可他卻走街串巷、拋頭露麵,出賣自己的畫技,隻為了能夠在災荒之年提供給窮人們一點糧食。為此,他可以承受任何人的侮辱和嘲笑,沒有向別人辯駁,甚至不肯為自己多說半句話。他的心裏隻有慈悲,隻有蒼生,想不到自己,更想不到個人榮辱。”江小樓微笑著這樣說道,晶瑩的目光落在太無先生的身上,“我們做人做事,太多時候都會被人誤解,有時候這誤解會伴隨一生,可那又如何,隻要我無愧於心,就不該耿耿於懷。不畏懼世俗眼光,不懼怕別人詆毀,這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品性高潔的人,世上的塵埃怎能汙染他的心靈?太無先生,你說是不是?”


    太無先生盯著她,幾乎忘記了言語。他的臉色長久都是陰晴不定,似乎在認真思考,又像是馬上就要發怒。江小樓所言,明明字字句句都是勸說他解開心結,然而,分明從一開始她就設下一個圈套給他鑽!


    這麽一個小丫頭,心機也太深了!偏偏她在算計你的時候還笑的這樣甜蜜,叫你根本沒辦法發怒。


    仔細回想一下,她年紀很輕,可對於世界的洞察卻極深刻,絕不是尋常人物。他沉思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說得不錯,無愧於心的人就是佛,是我走入了死胡同,這些年來,我做錯了。”


    江小樓淡淡含笑:“那麽,一人之限還有嗎?”


    太無先生重重搖頭,心頭多年積鬱之氣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對江小樓深深的畏懼,他站起身,撫掌道:“好,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女子。便是不為你解開我的心結,隻為你這一番好言辭,我就該救你一命。放心吧,你的性命,我會竭盡全力!”


    傅朝宣鬆了一口氣,隻覺得整個人都歡喜起來,卻聽見江小樓語調輕快地道:“先生說錯了,是我們兩個人的性命,都將托付到你的手中!”


    太無先生一愣,隨即又笑了起來:“對,你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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