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剛剛趕到花園裏,就見到幾個健壯的仆婦抬著一副擔架,從四小姐的院落後頭走出來,顧媽媽神色張惶的跟在後麵。


    江小樓遠遠瞧著,一眼辨認出擔架上躺著的人正是陌兒。此刻她裹著一卷席子,濕漉漉的頭發露在外麵。一張蒼白的臉,麵孔蠟黃,雙眼緊閉。


    王寶珍見到這種情形,快步走上前去問道:“顧媽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顧媽媽低下頭去,回稟道:“王姨娘,昨個兒陌兒做錯了一點事,小姐責備了兩句,因為一時生氣說要攆人出去,誰知道這丫頭當了真,半夜裏哭天抹淚的,怎麽都想不開,靜悄悄的摸黑出去,投井自盡了。”


    聽了這話,眾人麵上都籠罩上了一層陰影。陌兒是謝家的家生子,她的父母親還在謝府裏做奴婢。她雖然不是丫頭裏最出眾的,卻也算得上聰明伶俐討人喜歡,人緣也一向都是不錯。當下見到她如此橫死,一眾婢女媽媽們麵上都露出幾分同情之色。


    小蝶看到陌兒屍體,隻覺得腦袋轟的一聲,心一下子提到喉嚨口,頓時身體發顫,昨天陌兒還活蹦亂跳的,今天就已經這麽死了。


    此時,謝家其餘四位小姐也趕到了這裏。聽說死了人,還是謝瑜院子裏的,謝香的臉上有幾分異乎尋常的興奮。她顧不得許多,扯住顧媽媽道:“顧媽媽,四妹到底怎麽責罵的,陌兒素來是個開朗的姑娘,怎麽會因為幾句話就投井自盡?”


    顧媽媽心中不耐煩,麵上卻不敢有絲毫顯露出來,隻是恭敬地道:“三小姐,您是知道四小姐為人的。平日裏連個螞蟻都不舍得踩死的人,陌兒摔碎了她心愛的玉佩,她也隻是輕輕斥責幾句。奴婢想著,許是陌兒這丫頭自尊心太強,素來好日子過多了,不懂得小姐是為她好,一時想不開就沒了。”


    謝香張眼瞬了瞬,從鼻子裏哼出一聲,還未來得及說話,隻聽到一個婦人慘嚎一聲:“我的女兒啊!”說著,一道青色人影從花園門口直奔進來,一路跌跌爬爬,幾乎是一把跌倒在了陌兒的身上。其他的仆婦對視一眼,都認出此人就是陌兒的親生母親張氏。


    張氏滿臉涕淚,神色悲憤,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著顧媽媽道:“你說,我一個好端端的女兒,怎麽就這麽沒了?”


    顧媽媽神色有些訕訕的,她輕微後退了一步,麵帶歉疚地道:“張媽媽,這件事情誰都不想的,你昨個兒不在園子裏,不知道發生了多少事情。陌兒受了老爺斥責,又不小心摔碎了四小姐的玉佩。小姐雖沒怎麽罵她,她心裏倒是過意不去。說起來是丫頭自己命苦,怪不得旁人啊。”


    江小樓眸子一動,園子裏的事……


    張氏卻是毫不留情地當麵啐了一口,哭得更加淒慘。一邊哭,一邊轉過頭去向著王寶珍道:“姨娘,你可要為我的女兒作主啊!這麽多年來,奴婢夫妻在謝家不說鞠躬盡瘁,那也是兢兢業業,沒有一時半會兒的懈怠。活到這把歲數,我們可就這麽一根獨苗苗。現在她兩眼一翻就這麽走了,今後可叫我們夫妻如何過活?”


    看到這一幕,眾人不免心有淒淒焉。隻聽到謝香一聲驚呼,恍然大悟一般:“剛才依顧媽媽所說,難道事情都是因為昨日白天的一切引起來的?”


    顧媽媽臉色一白,仿若失言一般道:“三小姐,可不敢這麽說,奴婢沒有這個意思。”


    可是大家分明都聽到了,顧媽媽雖然剛開始說陌兒是打碎了四小姐的玉佩,所以才會畏罪自殺。但是府裏的婢女做事再小心,總都會有犯錯的時候,更別說四小姐為人雖然冷傲了些,卻極少發脾氣,更加不在乎什麽玉簪、玉佩這一些玩物。陌兒從前也不是沒有做錯過,怎麽這一回就這麽嚴重?思來想去,這不過是個托詞,極有可能是因為昨天白日裏發生的事情,才讓陌兒萌生了死誌。這樣一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江小樓的身上。


    就在昨天,陌兒指證江小樓推她家小姐下湖。誰知一轉眼,江小樓就用一隻毒蜂證明了自己的清白。四小姐當然可以推說什麽都沒看見,可陌兒這個丫頭,誰會相信她?一切變成了她的過錯,連老爺也嚴厲斥責。陌兒受了挫折,心中想不開也是極有可能的。


    謝月嬌媚絕妙的眼神動了動,不由惋惜地對著張氏道:“陌兒是個好丫頭,素來勤勤懇懇的,做事也本分。今天發生的事情,不過是一場意外。你放心,我們會好好替她安葬。至於你們夫妻……”


    說到這裏,她看向王寶珍。王寶珍點頭道:“既然你唯一的女兒是在這裏沒了的,我們也會負責到底。隻不過大庭廣眾之下,哭哭啼啼終究不成體統。傳出去外麵人還不知道要傳成什麽樣子,讓陌兒也走得不安心。依我看,張媽媽你就先領著陌兒回去,一應後續的喪事,全都由我們來操辦就好。”


    張媽媽哭哭啼啼的領著陌兒走了。王寶珍轉頭,目光嚴厲地盯著顧媽媽道:“發生這麽大的事,四小姐怎麽還不露麵呢?”


    顧媽媽早已想好了說辭,道:“一大早發生了這種事,小姐心裏難過得很,還為陌兒落了一場眼淚,說是她這個主子沒有留意到丫頭不對勁,竟就這麽葬送了一條年輕的性命,現在興許正在屋子裏哭呢。”


    王寶珍沉下臉來道:“無論如何,這件事情我都要先與四小姐說清楚。”說完,她已經舉步向謝瑜所住的院落而去。顧媽媽看了一眼,心裏著急,一跺腳,也跟著尾隨而去。


    其他人看在眼中,不免麵麵相覷。謝月正在沉思,旁邊的三小姐謝香當然站不住了,一把拉住謝月的胳膊說道:“大姐,咱們也跟著去看一看吧。這樣熱鬧的事情,怎麽能錯過。”


    瞧她話說的,好像陌兒的死是一件喜事一般,大概閨閣小姐的日子過的太無聊,連這種不幸的事情都能讓她這樣興奮。眼見謝香如此無禮,謝月不禁一聲輕斥:“三妹,胡說八道些什麽?你又不是不知道,家裏發生這樣的事情,姨娘如何能脫得了幹係。你不幫著分憂,還在這裏起哄。姨娘往日裏真是白疼你了。”說完這話,她冷哼一聲,摔下了謝香的手,就已經疾步離去。


    謝香看了謝月的背影一眼,不由撇了撇嘴,帶著丫頭、媽媽們,轉身直奔四小姐的院子而去。


    如此一來,整個園子裏隻剩下了二小姐謝柔、五小姐謝春,以及江小樓、酈雪凝等人。


    謝春臉上露出後怕,向著二小姐道:“二姐,家裏好端端的,怎麽會無緣無故送了一條人命?父親如今又不在家,這可怎麽辦呢。”


    二小姐謝柔一愣:“父親不在,他去了哪?昨個兒不是還在家裏嗎?”目光卻是轉向了江小樓。


    江小樓見她問起,才笑道:“謝伯父說有些事情要趕回滄州去處理,昨天晚上連夜就走了。”


    謝柔看了江小樓一眼,不禁臉色微沉。在這個家裏,二小姐謝柔是大家都不太重視的人,以至於這樣大的消息她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她淡淡一笑道:“江小姐知道的倒是比我這個女兒還要清楚。”


    江小樓將她的酸澀不悅看在眼中,卻是微微一笑道:“昨天謝伯父離去的時候,特意吩咐人留了口訊。王姨娘做事周到,將這消息透露給我們知道,隻是當時時辰晚了,恐怕二小姐早已睡下,沒有留意罷了。”


    這話說完,謝柔的神情立刻多雲轉晴。她隻是回頭瞪了自己身邊丫頭一眼道:“父親不在家,這等消息也不早點告訴我,要你們這些廢物做什麽?”


    丫頭不敢申辯,隻是低下頭去訥訥地道:“是,小姐,奴婢錯了。今天一早起來就聽說陌兒死了,奴婢心裏一慌,也沒來得及告訴您。”


    見江小樓的話已經得到了驗證,謝柔臉色更加好看一些。她對江小樓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江小姐,咱們也一起去四妹的院子裏看看吧。”


    江小樓卻站著不動,謝柔奇怪地看著她,江小樓笑容微頓,平心靜氣道:“二小姐,這是謝家的家事,我一個外人實在不便前去,請你代我向四小姐問安,囑托她不要過於傷心,保重身體就是,我就不進去了。”


    聽了這話,謝柔點了點頭,心道這江小樓還算是知書達禮,懂得規矩的人。此事是謝家的私事,不應該讓外人知曉的。想到這裏,她便對旁邊的謝春道:“五妹,咱們趕緊去看看吧,說不準四妹這時候正傷心呢。”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之間流露出幾分真心的關懷。


    五小姐謝春頑皮地向江小樓眨了眨眼睛,圓圓的眼睛格外清澈明亮,隨後挽住二小姐的胳膊道:“好,不說了,咱們快去吧。”


    見到兩人相攜離去,酈雪凝走上來對著江小樓道:“小樓,這件事情你怎麽看?”


    江小樓回過頭來,見到酈雪凝神色似有一絲不安。她輕輕地笑了:“這是謝家的事,與我並無關係,我怎麽看都不重要。”


    小蝶卻道:“小姐,話可不能這麽說,剛才你沒聽到顧媽媽說的話,她那意思分明就是說……”


    她的話沒有說完,江小樓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小蝶心裏一緊張,立刻就哆嗦著把剛才要說的話都給忘了。


    酈雪凝卻難得接著她的話茬往下說:“小樓,剛才小蝶的話雖然粗糙,但意思卻沒有錯。剛才顧媽媽所說的話你也都聽見了,她欲言又止,遮遮掩掩的,卻像是要把陌兒之死的責任推到你的頭上。昨天這件事其實跟你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但顧媽媽的說法卻十分引人疑竇。”


    江小樓聽到這裏,神情卻不緊張。隻是淡淡地道:“縱然如此,那又如何?難道就因為一個媽媽胡言亂語兩句,我就要心慌失措害怕畏懼嗎?人既問心無愧,又有何畏懼之。”


    酈雪凝麵色微肅,又提醒江小樓:“小心為上總是沒有錯的。”


    江小樓點了點頭,不禁帶了笑意……


    小蝶看他們二人並沒有將此事看的太重,不由又多了一句嘴。“小姐,咱們是要在謝府留下去的,要是那些人胡說八道可怎麽辦呢。”


    江小樓微一停頓,才燦爛笑了:“要在這種家庭裏生活,很多不該知道的事就當眼睛瞎了。不該聽到的,就當自己耳聾了。別人的嘴巴長在他們的臉上,難道你要我去把他們每一個人的嘴巴都封起來不成?”


    小蝶醒悟過來,江小樓說的也沒錯,壓根沒有必要去在意謝府那些人說什麽,橫豎小姐已經說了她們在這裏不會住的很久。難不成謝家還會因為一個婢女的死,相信一些捕風捉影的話,特意來為難江小樓不成?


    陌兒的死在謝家就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湖水,泛起淡淡的漣漪之後就這樣消失了。要說深宅大院裏,死個把丫頭當真說不得什麽,畢竟這種事情是很常見的。縱然謝家家風寬和,也不能擋住丫頭自己想不開不是。再說王寶珍已經妥善的辦理了陌兒的後事,又給了那張氏夫妻不少銀錢。他們很快就閉上了嘴巴,不再多言了。但這件事私底下在丫頭仆婦們之中還是傳揚開來,每一個人都在悄悄猜測著陌兒真正的死因。有人說她是因為被四小姐責打,所以才會投井自盡。但這隻是極小一部分人的說法,大多數人都在竊竊私語著,他們認為一切的起因是那一日在花園裏發生的事。


    陌兒不知什麽緣故,去指責新來的江小姐推了她家四小姐,轉過來被老爺狠狠責備一通。陌兒心懷冤屈,於是縱身一跳,就這麽沒了。這種說法流傳開來之後,眾人不禁對此事起了疑心。若是一個人沒有冤屈到那份兒上,他是不會想著跳井自殺的。說不準陌兒當時說的是實話……


    樣的猜測在謝家悄悄地流傳著,每個人看到江小樓的神情都變得有些古怪。顯然,他們私底下都相信了這個傳言,隻不過王寶珍麵上不露什麽,對江小樓依舊是客客氣氣,恭恭敬敬。既然她不說話,其他人誰又會多說什麽,人人都知道老爺現在可是把江小樓看得比自己的兒女更加重要,連往日裏受盡寵愛的四小姐都比不上了。老爺寧可叫她受委屈,也要維護江小樓的體統和顏麵。


    小蝶在外麵終究聽到了風言風語,她心裏十分不滿,可又不好拿這話去對兩位小姐說,隻能坐在那裏生悶氣。一個人捧著茶壺發呆,竟然來箐箐進屋也沒有發現。箐箐站在門邊,故意咳嗽了一下。


    小蝶聽見響動,慌忙抬起臉來向箐箐一笑:“是你呀。”箐箐笑道:“小蝶,你又在想什麽心事?”


    小蝶連忙搖頭,低下頭來滿腹牢騷,不知道說還是不說。


    箐箐唇角一勾,她今天聽到一些風言風語,正想來告訴小蝶。見到她專心的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便隱約猜到對方早已知曉此事。


    又過了一陣子,小蝶抬起頭,兩人的眼光正好碰上。小蝶想跟箐箐說話,卻又覺得對方畢竟不是自己人,說多了怕小姐怪罪,便有些欲言又止。


    箐箐看在眼中,人精一般,早已明白過來。不由道:“小蝶,可是有什麽心事?還是……”她頓了頓,才繼續說下去:“還是外頭那些人,說了什麽讓你不高興的話?”


    小蝶一震,聲音立刻低沉了下去:“沒,沒什麽。”


    箐箐搖了搖頭道:“我知道現在外麵的人到處都在傳咱們家小姐的壞話,對不對?”


    小蝶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卻又慌忙搖了搖頭,臉上的神色十分不安。


    箐箐笑了,她看得出來小蝶其實是一個心思相對比較單純的人,這樣的人在這個大宅門裏已經十分少見了。沒有兩張臉,你就無法在這兒生存。


    小蝶看向了箐箐,純善地問道:“箐箐姐,你在這個家裏已經待了很久,你認識陌兒吧?”


    箐箐自然而然道:“豈止是認識,那丫頭……”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觀察小蝶的反應,滿意地看見對方臉色發白,才繼續說道:“那丫頭是府裏的家生子,小時候我們也常在一起玩兒的。隻不過人長大了,分到了不同的院子裏,你防備我,我防備你,也就疏遠了不少,這兩年也很少走動了。”她這樣說著,麵上顯然流露出一絲感慨。


    這話算是掏心窩子了,小蝶聽著聽著,不覺有些迷惑。


    “箐箐姐,你說陌兒到底為什麽自殺?”


    箐箐猶豫片刻,終於以極低的聲音說道:“好像是為了那天白日裏在花園發生的事情,被老爺嚴厲斥責之後,四小姐也責備了她一通,她心裏不痛快,一整個晚上都不吃不喝,約莫是想不開了。”


    盡管箐箐沒有繼續說下去,小蝶的心卻拎了起來。不過就是這樣一點小事,就把命送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因為被謝康河教訓了兩句,陌兒就會想不開,這人命也太輕賤了些。在國色天香樓的時候,不管是江小樓還是酈雪凝,哪一個不是受盡折磨和屈辱,可誰也沒有說過要死。好死不如賴活著,為了一點小事尋死覓活,這在小蝶看來是一件特別荒謬的事。


    當然,這也是因為生存環境的不同,所以她不能理解陌兒放棄生命的舉動,心底越發難受:“不會吧……”


    箐箐凡事聽一半就明白,卻淡淡一笑道:“傻丫頭,這事情也不難理解。我隻悄悄地跟你說,你可別傳出去。”


    小蝶乖乖地點點頭,箐箐故意神秘地低聲道:“你是知道的,四小姐可不是老爺的親生女兒。”


    這事小蝶當然也知道,所以她支棱著耳朵,張大眼睛,靜靜聽箐箐往下說。


    箐箐平日裏不怎麽愛說話,可是今天卻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不慌不忙地說:“四小姐不是老爺的親生閨女,卻在這家生活了這麽多年,老爺對她的態度格外疼愛,就連大小姐、三小姐她們也是比不上的。所以人人都說將來四小姐出嫁,還不定是怎樣的風光呢……話是這樣說,可誰都知道老爺那點寵愛其實算不得準,畢竟不是親生的,誰知道四小姐哪天一時糊塗犯點錯,老爺就不喜歡她了。或者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天有不測風雲,老爺未必能護著她一輩子。那天在花園裏發生了這樣的事,四小姐心情緊張,她身邊的人當然也跟著惶恐不安。如果四小姐徹底失去了老爺的寵愛,那她在謝家還有何顏麵立足?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箐箐說的雲裏霧裏,故作高深。小蝶聽來聽去似乎有那麽一點明白,又似乎更加的困惑了。她下意識地道:“那就真可惜了,隻不過因為老爺責罵了兩句,就想不開要死。若是如此,我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箐箐十分敏感,馬上追問道:“小蝶,難道你從前吃過很多苦頭?”


    剛才的話一出口,小蝶仿佛立刻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一個小姐的貼身丫頭說出這樣的話,旁人不理解,說不準會以為江小樓經常虐待她。她不禁訕訕地一笑,遮掩道:“哦,我的意思是說從前在家裏的時候,我後娘對我也是非打即罵,可凶了。我也沒有因為一時想不開就跳井自殺啊。”


    箐箐瞧小蝶緊緊閉上了嘴巴,就像蚌殼一樣,她也不著急,隻是心底一笑,來日方長,想要套江小樓的底細,以後還多的是機會。思及此,她口中歎了口氣道:“我真是為江小姐擔心啊。”


    小蝶猛然仰起頭看她,箐箐道:“如果這件事情繼續發展下去,說不定會有更難聽的話傳出來,你也知道,這一大家子人每個都長著嘴巴,各懷心思,他們可不一定歡迎江小姐的。”


    小蝶起了一絲狐疑,看著箐箐道:“你也是謝家人,難道你就會幫著我家小姐嗎?”


    箐箐嗔怪:“瞧你真是個傻丫頭,我入了這個院子,就是來伺候江小姐的。看老爺的意思,將來他還要留著小姐一直到她出嫁。如此一來,我甚至都有可能隨著小姐一起嫁出去,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在所有人眼中,我都是小姐的人,又有什麽必要幫著外人呢?”


    箐箐這話說的倒是沒有錯,謝康河收留江小樓,本來就是希望給她尋找一個好的養病之所,等她病好了,謝康河會為她尋覓一樁好的親事,讓她嫁出去。箐箐說的入情入理,小蝶對箐箐的話,自然不得不信。


    箐箐觀察著她的神情,又詭譎地道:“風言風語還是小事,你聽說沒有,最近謝家好像有些不太平。”


    小蝶一愣,有些傻乎乎的:“不太平,還有什麽事發生嗎?”


    箐箐在小蝶耳旁低語了幾句,小蝶猛然一下子蹦了起來:“你說什麽?鬧鬼?”這兩個字一出口,箐箐連忙也跟著起來,一把捂住她的嘴道:“小聲點兒,你生怕小姐聽不著嗎?”


    小蝶連連點頭,箐箐這才鬆了手,看著她埋怨道:“就你這樣的大嗓門,總有一日會闖出禍來,莫怪我沒提醒你,老爺最忌諱的就是這等怪力亂神的事情,不過……你也得小心點兒。”


    小蝶完全呆住:“小心?我小心什麽?”


    箐箐輕輕咳嗽一聲:“你不是不知道,陌兒的冤死和咱們小姐說來說去還是有點關係的,萬一她心懷怨憤,摸到咱們院子裏來,那可也是說不準的。”


    聽了這話,小蝶不禁雙腿打軟,她最怕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了。


    當天晚上,又輪到小蝶守夜,這個晚上月亮很好,光線十分柔和,淡淡的灑在院子裏,照起一層白茫茫的霜色。小蝶在外麵的榻上翻來覆去,心裏一直想著箐箐說的話,越來越感到不安。她想要睡著,可怎麽都睡不好。一會兒翻左,一會兒翻右,差一點從榻上滾下去。她抬起頭向內室看了一眼,這才後怕地喘出口氣。還好沒有驚動小姐,江小樓睡眠也很不好,往日裏小蝶呼呼大睡的時候她還醒著。今天小姐早早休息了,小蝶提醒自己可不能這時候吵醒她。


    然而就在這時候,小蝶突然聽見外麵有一陣腳步聲響起來,是在走廊上。小蝶一愣,豎起耳朵,這腳步聲仿佛如同貓步一般,悄無聲息。接著是輕輕推門的掛鎖聲,小蝶一下子全醒了,她驚恐地瞪大眼睛向門的方向看去,可是如同做了噩夢一般,那聲音又瞬間消失。


    小蝶十分不安,她穿起鞋子快步地走向了門邊,豁然一下子打開了門。門外空蕩蕩的,除了寂靜的夜色和淡淡的白霜,什麽也沒有。小蝶鬆了一口氣,重新把門關好,落了栓,這才轉過身去,回到自己的榻上。因為恐懼,她背過身去睡,卻總覺得有一雙眼睛正從她的背後盯著她,那種嚇人的感覺令她毛骨悚然。她不禁又慢慢地把身體轉了回來,眼睛珠子骨碌碌的在屋裏看個不停,先是門,後是窗。屋子裏很黑,外麵的月色卻很亮。她清清楚楚地看見東麵那一扇棱花窗上,窗紙不知什麽時候被人撕去了,一雙陰寒入骨的眼睛,就在那被戳破的薄紙之後,陰森地望著。


    小蝶尖叫一聲,從榻上摔了下來。這聲響立刻激動了江小樓,她披衣起床,快步從內室走出來,就看到小蝶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滿麵驚恐,蹙起眉頭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小蝶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抱出江小樓道:“小姐,有鬼,我看見鬼了。”


    江小樓聽到這話,不由輕輕挑起眉頭:“鬼,哪裏有鬼?”


    小蝶看都不敢看那窗戶一眼,隻是用手指著,手指還在不停地顫抖,連聲音都是抖動不安的:“就在那裏,就在那裏。”


    江小樓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除了一扇不知何時窗紙破開的窗戶,其他空無一人。她歎了一口氣道:“小蝶,深更半夜的,突然發出尖叫,這樣會打擾雪凝休息的。”


    聽見這話,小蝶猛然抬起頭來,盯著江小樓道:“小姐,你不信奴婢嗎?奴婢真的瞧見了,絕不會有錯的。那個鬼黑漆漆的眼珠子,頭發披散的,一身白衣,好嚇人的。哦,對了,她還渾身**的。”


    江小樓的神情凝重了起來,她將外衣穿好,神色冰冷地道:“走,跟我出去瞧瞧,我倒要看看這鬼究竟是從哪裏來的。”


    小蝶連連後退,拚命地往後縮:“不,奴婢不敢,不去!啊,小姐,你不要拉奴婢!”


    江小樓一路拎著小蝶的後領,徑直穿過走廊,一路陰風陣陣,她卻凜然無懼。就在此時,院子西麵屋子突然出現一道白光,她眼睛一凝,快速追了上去。小蝶恐懼的魂兒都掉了,卻被她拖著,嚇得渾身發冷。西麵屋子一直空置,此刻門扉緊閉,隻聞窸窣之聲。小蝶爬都爬不起來,江小樓瞧她一眼,冷哼一聲,拎起裙子,一腳踹開了門。


    門扉砰地一聲洞開,發出吱嘎一聲,越發顯得鬼氣森森。


    “小姐,別進去!”小蝶顫顫地喊道。


    江小樓頭也不回,毫不猶豫地進了屋子,神色冷漠,氣勢迫人。


    整個屋子空蕩蕩的,除了寂靜的擺設之外,什麽都沒有。


    “小姐——”


    “進來吧,”江小樓沉聲道,小蝶這才敢跌跌撞撞爬進去,她趴在門檻上,悄悄地說:“小姐,抓到鬼了嗎?”


    江小樓冷冷地道:“做鬼之人,不過藏頭鼠輩,怎會現身呢?”


    小蝶還是恐懼地探頭探腦,江小樓一把拎著她的領子把她扯起來:“別一副沒出息的樣子,怕什麽?!”


    “可是……她們說是陌兒的冤魂!”小蝶還是恐懼不已,嚇得臉色都白了。


    江小樓美麗的臉孔流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是冤魂又怎麽樣,活著就是個懦弱的東西,死了也是無能的鬼!惡鬼再惡,隻敢欺負那些懦弱的人,對於一個惡人,他也隻能恭恭敬敬,俯首稱臣!”說完,她冰涼的目光在整個屋子裏掃過,一字字地道:“我不管你是人還是鬼,要找我就堂堂正正的來,別縮頭縮腦的,我倒是想要看看,把你的皮剝下來能不能做個鬼圍脖!”


    就在此時,突然聽見啪的一聲,小蝶啊地叫了起來,卻是一隻貓兒猛然竄了出來。江小樓冷眼瞧著那貓兒擦過自己的腳邊,神色不變,道:“走吧。”


    說完,她便扯著小蝶往外走。一直走到自己屋前那扇窗紙破損的窗子,江小樓細細觀察了片刻。然後她低下頭,又看了一眼地上,赫然見到一灘水漬,那水漬之中還有一道銀光在閃爍著。江小樓並不畏懼,低下身子主動將那個東西撿了起來,攤在手心裏看了一眼,是一個珍珠耳環,小巧的墜子十分玲瓏,但那材質並非上乘。


    小蝶越發驚恐地道:“小姐,這是陌兒的東西,一定是她的。”


    江小樓看了小蝶一眼,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陌兒死而複生,特地爬到這窗戶前來看你?”


    小蝶一下子啞然,是啊,陌兒已經死了,她是絕對不可能有機會站在這裏嚇唬她的,她不由道:“小姐,那就真的隻能是鬼,奴婢絕不會看錯的,您相信我。”


    江小樓輕輕一笑,轉身徑直向院外走去。小蝶再不敢停留,連忙跟著她一起去了。


    今天在江小樓院前負責看守的是一位姓羅的媽媽,她年紀四十餘歲,精神矍鑠,一雙眼睛很是有神。見到江小樓,她連忙行禮:“江小姐,這麽晚了,您怎麽出來了?”


    江小樓語氣漫不經心:“剛才小蝶在房間裏看到有人進了院子。”


    羅媽媽一愣,驚訝道:“哦,還有這等事?”


    小蝶把背一挺,冷笑著道:“媽媽這話說的蹊蹺,你就在門外坐著,如果有人進了院子,難道你還能看不見嗎?”她現在隻能拚命給自己鼓勁,告訴自己那不是鬼魂。


    可是羅媽媽接下來說的一句話,卻讓她的心一下子沉入了穀底。羅媽媽道:“小姐,奴婢就守在這裏,一直沒有瞧見任何人進去。這是小姐的院子,您在裏麵歇息,奴婢縱然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外人進去。小姐若是不信,就問問她。”她說著,指了指旁邊原本正在打磕睡,此時也一個機靈站起來的婢女。那小丫頭不過十三四歲,看見江小樓滿麵寒霜的站著,她便也連連點頭,如搗蒜一般。


    “江小姐,奴婢坐在門檻上,如果有人進去,奴婢不會不知道的。”


    這話說的也沒錯,兩個人都在門口守著,怎麽會讓陌生人進去。


    自己看到的果真是鬼魂?小蝶心裏不由得發毛,她親眼瞧見陌兒的屍體,更覺得那股陰氣到現在還散不掉。這樣一想,越發後背發涼,腿肚子都在打軟。


    江小樓轉過頭望著她,神色如水:“既然羅媽媽這樣堅持,那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必定是一場噩夢。小蝶,你繼續回去歇息吧,不會有事發生的。”


    進了屋子,小蝶期期艾艾地道:“小姐,奴婢可以在內室地上鋪著睡麽——”


    江小樓不由歎了口氣:“真的那麽害怕?”


    小蝶猛點頭:“真的好可怕啊,小姐,奴婢好怕!”


    江小樓好氣又好笑:“那就隨便你吧,不過,你確定那鬼真的不進來找你?”


    小蝶差點當場哭出來,江小樓見她實在扶不上牆,搖了搖頭,道:“我去睡了,如果實在害怕,就上來和我一起睡。”


    小蝶當著江小樓的麵,已不敢多說什麽,隻能連連點頭,亦步亦趨地又跟著江小樓進了內室。隻是這一回,她卻是整夜都不敢睡了,就坐在榻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緊張地盯著四周。門窗已經關好,連那扇窗戶也修好了,再也沒有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可小蝶還是十分緊張,她情願一夜不睡,也不想再遇到這樣驚恐的事。


    第二天一早,江小樓吩咐小蝶出去打熱水,以便梳妝。小蝶走到後麵長廊,隻見到向來精神抖擻的箐箐頂著一雙熊貓眼,正坐在那兒神魂不守的模樣。


    小蝶上前搖了搖她,箐箐慌忙站起來,道:“大清早的,你怎麽這樣嚇人?”


    小蝶一愣,趕緊道:“小姐吩咐倒水,她要梳妝。”


    箐箐點了點頭,小蝶則在她後頭跟著,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水房,隻聽到幾個燒水的婢女在說些什麽。


    其中一個婢女道:“陌兒是投井死的,陰氣很重。”


    另外一人道:“是啊,昨晚上你有沒有聽到有奇怪的腳步聲,可嚇人呢。”這聲音立刻引起他人的附和:“對啊,我也聽見了,可是大半夜,外麵黑漆漆的,誰都不敢出來查看。萬一真的是鬼,把咱們給捉去了可怎麽辦?”


    一個年輕一點的聲音道:“你可小點聲,江小姐不愛聽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


    有人立刻反駁道:“哼,都是她惹來的,那陌兒不去找別人,怎麽會找上她?還不是因為她推了四小姐下湖裏,陌兒指證她,她反過來倒打一耙,害得老爺狠狠斥責了陌兒一頓。這種事情全都是江小姐的不是。”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另一個人趕緊捂住了她的嘴巴:“不要胡說,隔牆有耳。聽說老爺可喜歡這江小姐了,預備著把她一輩子都留在咱們家呢,這種人可得罪不起。”


    小蝶聽到這裏,倒吸了一口冷氣,再也不顧站在旁邊的箐箐,轉過身往回跑去。


    當天晚上,小蝶依舊是睡不安穩,總在半睡半醒之間,模糊的感覺到有人在院子裏走動。江小樓知道小蝶不安,她也在默默注意著院子外頭的動靜。每一次她躺著,都能聽到那腳步聲極輕地在門口滑過,似乎總是在她的門前轉一圈,又飄然遠去。


    這樣的事一連持續了七天,漸漸的人人都知道江小姐所住的畫樓鬧起鬼來,連看見江小樓的時候都眼神驚恐,生怕沾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如此一來,謝家也就變得人心惶惶起來。


    江小樓倒是照吃照睡,絲毫也不擔心別人的眼光。哪怕他們說破天去,她也毫不在意。可是酈雪凝和小蝶就無法安之若素了,小蝶驚恐萬狀,酈雪凝有一天晚上也受了驚,連日無法安枕。她們兩個人都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的異樣,仿佛有什麽東西暗潮洶湧、呼之欲出,可是誰也說不清這到底是什麽。


    江小樓走在花園裏,一路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她當看不見,隻是走進涼亭坐下來欣賞湖麵,一邊看一邊在默默地算著,再過不久就是十月初十,這個日子十分重要,她不想因為一點小事就幹擾了心情。謝家要如何,鬼又如何,她壓根都不在乎,隻要不壞了她的大事,這些人都可以無視。她正在想著,卻聽見身旁有腳步聲響起,一道嗓音輕聲說道:“江小姐倒是好雅興。”


    江小樓轉過頭來,見到謝連城微笑著走進了涼亭,他一襲藍衣,形容瀟灑風流,氣度清貴又透出幾分溫潤。


    她微微一笑:“怎麽,謝大少爺今天沒有出門?”


    謝連城和他父親謝康河一樣忙於生意,很少著家,平日裏是絕對瞧不見他的。


    謝連城含笑而立,眼中帶著濃厚的興趣與研究意味:“我是聽說家中有事發生,特意來關心。江小姐住的可還安好?”


    江小樓輕歎一口氣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畫樓鬧鬼的事情人盡皆知了。”


    小蝶連忙道:“大少爺,院子裏真的有鬼,奴婢是親眼瞧見的。”


    謝連城卻搖了搖頭:“我在謝家大院住了這麽多年,從未聽說過什麽鬼魂。”


    江小樓嫣然笑了笑,笑容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瀲灩美態:“大少爺說錯了,這裏有鬼,鬼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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