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府


    安王妃說起秦家的時候,依舊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一聽說秦思到了,她臉色一沉:“讓他進來。”


    秦思進了大廳,一進門便瞧見安王麵色不善地坐在正首,安王妃陪在一邊,同樣是滿臉陰沉。


    安王妃瞧著秦思,神色冰冷道:“原來是秦公子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幹?”


    秦思向王妃行了一禮,卻一言不發,隻是雙手合掌,輕輕拍了兩下。


    很快,便有四個隨從合力將一個棺材抬了進來。


    安王妃陡然站起,眸色轉厲:“秦思,你這是什麽意思?”


    秦思並不多言,吩咐人打開了棺材。


    棺木被揭開,裏麵躺著的人正是秦甜兒,白著臉,發絲蓬亂,形容慘淡。安王妃心頭一沉,道:“她死了?”


    秦思輕歎一聲,鄭重地道:“是,我妹妹已經死了。”


    安王妃在短暫的驚詫過後,冷笑一聲:“你以為這樣便可以平息我們的憤怒?”


    秦思神色非常安穩:“王妃,秦思這樣做,隻是希望您知道,秦家有承擔責任的勇氣,絕不會包庇殺人者。”


    安王妃神情傲然地質問道:“不過是死了一個區區的秦甜兒,就能抵償我兒子的性命嗎?她這條賤命比郡王還更貴重?”她說話的時候眉梢高挑,眼神犀利,那一張白皙豐潤的麵孔盈滿怒氣,似乎下一刻就要噴發出來,將秦思燃燒殆盡。


    麵對著這樣的安王妃,不知道多少人會感到畏懼,可秦思臉色十分平靜,甚至是平靜得過了份。他看著安王妃,語氣和緩道:“王妃,這件事情您應當仔細冷靜下來想一想,甜兒誤殺郡王,所以她以命相抵,這是她咎由自取,秦家絕無二話,更不會怨懟王府,畢竟弑夫之罪是絕無可能原諒的。我們對延平郡王也充滿了歉意,秦家更不會縱容這樣的女兒!但秦思敢問王妃一句,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誰?”


    安王妃瞧著秦思,淩厲嫵媚的眼睛一動不動。


    秦思慢慢地道:“王妃,原先您看中的兒媳是江小樓,若非她李代桃僵,換成了我妹妹,這樣的慘劇也許不會發生。”


    安王妃一愣,隨即怒聲道:“你的意思是我選錯了人?”


    秦思隻是希望轉移話題,立刻解釋道:“王妃,秦思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希望您知道,慘劇已經發生,雙方各有責任,王妃若是一味追究,隻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安王妃盯著秦思,眼底充滿了厭惡的情緒,她固然討厭江小樓的李代桃僵,可秦甜兒是殺死延平郡王的直接凶手,以為這樣轉移視線,她就會輕易原諒秦家麽,真是笑話!


    秦思見無法動搖安王妃,便轉了人選:“安王殿下,秦家與安王府是姻親,無論什麽事鬧翻了,太子殿下夾在中間都十分難辦,您說是不是?我是為太子辦事,時時刻刻要為他考慮,太子又向來敬仰王爺,如果我們勢同水火,太子恐怕……”


    秦思很狡猾,他麵對安王妃的時候是蓄意挑起她對江小樓的仇恨,而麵對安王則把太子給搬了出來,站在安王的立場上羅列其中厲害,逐個擊破。安王妃的意見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如果過安王這一關。


    這幾句話一下子刺進安王的心裏。他沉吟良久,盯著秦思半天沒有說話,心裏卻是翻江倒海。安王府接二連三的出事,先是安王妃要騙取江小樓為兒媳,接著江小樓李代桃僵,兒媳人選換成了秦甜兒,一大堆事情攪和得安王心煩意亂。成婚之後沒多久,秦甜兒居然又鬧出弑夫……從安王本心來說,這個傻兒子不知給了他添了多少麻煩,實在感到厭煩。若非安王妃非常護短,他早已讓人把這孩子帶到鄉下去養了,何至於鬧成現在這個地步。


    太子原先是一番好意,可卻釀出了這樣的苦果。安王倒是想拿秦家人償命,但秦甜兒如今已經死了,而秦家的其他人顯然與這件事沒有直接的關係,若自己不依不饒,恐怕太子殿下不會坐視。雙方爭鋒相對,自己也難免與太子交惡。退一步想,陛下今年已經年屆五旬,雖說身體很硬朗,但畢竟不年輕,太子卻一片大好,這大周江山遲早是他的天下,安王不得不給自己留條後路。


    安王神色沉凝,心頭細細揣摩秦思所說的話,眼前的秦思看起來隻是個靠筆杆與逢迎吃飯的人,平日裏寫寫詩,陪著太子賞賞風景,便得到了太子寵愛。可事實上安王很清楚,秦思是太子的智囊之一,太子從前十分信賴他,有許多事情都會秘密交給他去辦。縱然太子如今對他不像從前那般信任,畢竟有過往的交情在……


    安王苦苦思忖著,過分為難秦家不行,就這麽放了秦家也不行,越想越是不甘心。


    秦思這兩日為了秦甜兒的事,平時白淨的臉變得灰暗,身形瘦了一大圈,像是生了一場重病,頗有幾分落拓之意。但那一雙精明的眼睛,始終觀察著對方的每一絲表情變化。他知道安王沒有台階下,便格外歉疚地道:“王爺,您失去了心愛的兒子,我也失去了一個妹妹,我們兩家其實都是受害者,因為我們同樣失去了親人,而真正的殺人凶手至今還逍遙法外。”


    所謂的殺人凶手指的便是江小樓,秦思此言此行、一舉一動,都是想方設法把這罪過栽贓在江小樓的身上。


    安王妃深吸一口氣,眼底滿是怨毒:“郡王不能就這麽白白死了,秦甜兒不是不願意與我兒子成婚麽,他們死後還必須葬在一起!”


    秦思心頭一驚,秦甜兒淪落瓦舍的事實王妃定然不會知曉,於是他臉上不動聲色,隻是向著王妃道:“是,一切聽憑王妃吩咐。”


    安王妃走到棺木旁,養尊處優的白嫩手掌,狀若溫柔地落在棺木之上。


    “秦甜兒,你既然是延平郡王妃,這輩子是,下輩子也是!”


    看到安王妃滿臉猙獰的神情,秦思心頭警惕,他今天不過是狐假虎威,借著太子的威勢暫且平息這兩人的怒氣,可若他們知道太子根本無心管這件事,恐怕不會輕易放過秦家。


    秦思越想越是心驚,更是將江小樓恨到了極致,然而他臉上神情卻越發謙卑和內疚,隻一勁低著頭,任憑安王妃又罵了數聲,這才退了出去。


    轉過頭,安王妃斂了怒色,看著安王道:“你瞧,連自己的妹妹都可以出賣,此人也不可信。”


    安王眸子陰冷:“若非看在太子的麵上,我一定會讓秦思償命。”


    安王妃看著大廳裏的棺木,神情籠上一層嘲諷:“太子不可能一輩子護著他,總有他撞鬼的時候!”


    安王隻是漫不經心道:“先辦喪事吧,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


    秦府書房


    秦夫人一個勁地抹眼淚,秦思歎息道:“母親,你就不要再哭了。”


    秦夫人不斷用帕子拭淚,依舊傷心不已:“好端端的一個女兒家就這麽嫁給傻子,她自然會不甘心,所以才會做出傻事來,你們身為他的父親和兄長,不想著幫她脫罪,居然到處追捕她,若非如此,她又怎麽會淪落到那個下場!”


    秦思隻說秦甜兒在逃避追捕的過程中摔下了山崖,秦夫人不明就裏,自然責備自己的丈夫和兒子沒有能夠幫秦甜兒脫罪。


    “甜兒殺死延平郡王的事罪證確鑿,哪怕我想盡法子,也根本不可能替她擺脫這罪名,母親你就不要為難我了!”秦思柔聲道:“您先出去吧,我還有事要和父親商議。”


    秦夫人哭哭啼啼地倚在婢女身上走了,許是傷心得狠了,腳步踉蹌,身體發飄。秦老爺看著秦思,長歎一聲道:“哎,我現在真是後悔。”


    秦思望著他,神色莫名:“父親在後悔什麽?”


    秦老爺咬牙切齒,重重一拳砸在紅木桌上:“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似江小樓這等賤人,早該在你迎娶劉嫣之後便下手永除後患,也省得她到了今日還冤魂不散,時時刻刻縈繞在我們身邊,如同怨鬼附軀!若非是她,你妹妹也不會年紀輕輕就沒了啊!”


    秦甜兒的死顯然對他們夫婦造成了很大打擊,一夜之間,秦老爺的兩鬢白發陡生,顯得極為蒼老。


    秦思看著自己的父親,神色溫和地道:“父親你放心吧,妹妹不會白死,我總不會叫她一輩子這樣猖狂。”


    秦老爺滿臉希望地看著他:“那你預備怎麽辦?”


    秦思隻是微微一笑:“我自有我的法子。”


    就在此時,書房外麵突然有人飛奔來報:“老爺,大公子,不好了,不好了!”


    秦老爺一愣,旋即怒斥道:“什麽不好了,把話說清楚!”


    仆從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冷汗濕透了衣衫:“奴才剛剛出去采買物品,誰知在茶樓聽見人談起一件事,外麵的人說……”他說到這裏,臉色煞白,渾身發抖,卻像是不敢往下說了。


    秦思麵上浮現起一絲冷凝:“說,把話說清楚!”


    仆從定了定神,才勉強繼續說道:“外麵的人都說咱家小姐為了逃避追兵,悄悄躲進了下等瓦舍,淪為……那……”


    秦老爺猛然站了起來,不敢置信地道:“你說什麽?”


    仆從整個人都跪伏在地,叩頭不已。秦老爺立刻轉頭看著秦思,厲聲道:“你是從哪裏找到你妹妹的?”


    秦思麵色微微發白:“我千防萬防,小心遮掩,沒想到消息還是傳了出去。父親,甜兒是被奸人所害,賣到了下等瓦舍之中,在那裏待了一個月,被糟蹋得不成人形……”


    秦老爺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硬是把胸脯拍得砰砰作響,口中粗聲粗氣道:“冤孽,冤孽,真是冤孽啊!”


    “還有……”仆從話還沒有說完,欲言又止,隻是這話似比剛才的話更難以啟齒。


    秦思不料還有後話,心頭一顫,下意識道:“你繼續說。”


    仆從咬咬牙,大聲道:“他們還說——有人親眼瞧見公子殺了小姐,並把屍體送到安王府上去獻媚,他們都說大義滅親乃英雄所為,但若真的大公無私就該送去府衙,公子為了諂媚安王而殺死親妹,這種行徑與禽獸無異。”


    秦思臉色唰的一下白了,他感到心髒在胸腔裏狂跳不止,太陽穴發出刺刺的痛,頭腦裏像是打翻了一盤糨糊,昏昏沉沉,糊裏糊塗,一時失去了思維能力。他用惡狠狠地眼光瞪著仆從,甕聲甕氣地道:“水,冷水!”


    仆從立刻飛快地端來盛著水的銅臉盆,秦思把整張臉浸在水裏,浸了好一會才用毛巾擦幹,這時秦老爺已經迫不及待地衝上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道:“他剛才說什麽?”


    秦思心裏一震,猛然推開了自己的父親。


    頭發花白的秦老爺被推得踉蹌了兩步,滿臉皆是震驚:“剛才他說是你親手殺了甜兒,這話可是真的?”


    秦思已經恢複了鎮定地情緒:“父親,要平息安王的憤怒,我隻能這樣做。”


    “可你明明可以把她抓回來交給官府,為什麽還要親自下此毒手?”


    秦思麵無表情地道:“抓她回來,隻會透露更多的消息,隻有她死了,這事情才能徹底了解,難道父親想要看著甜兒被人推出菜市口斬首嗎?”


    如果秦甜兒被抓捕歸案,那她會和其他犯人一樣被推出去斬首。當然,殺夫是頭等罪名,她必須被關在木車之中,手戴鏈條,披頭散發,滿街遊行。到時候整個京城的人都會議論此事,事情一定鬧得喧囂塵上,秦家會變成天下人的笑柄。可秦甜兒如果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安王府隻能就此罷手。比起在菜市口剝去衣裳,當眾斬首,當然是這樣死去更體麵一些。


    秦老爺看著秦思,心頭卻湧上了一絲寒意,道理他是明白了,可眼前的事實讓他知道,秦思是一個極度冷酷無情的人,為了他自己的前途,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婢女已經備好了香茗,秦思坐下來緩和了一下情緒,太陽穴針刺似的疼痛已經消失了,頭腦也清醒了許多,他思考了一會兒,把事情理出了一個頭緒。目前他已經很清楚這消息到底是誰放出去的:第一,秦甜兒淪落瓦舍,江小樓一定早已知曉。第二,自己殺死秦甜兒的時候,江小樓根本看的清清楚楚,所以那些人才會知道這樣隱秘的消息。可是江小樓為什麽不當眾揭穿他,如果她在瓦舍周圍布下埋伏,讓人當眾瞧見秦思的所作所為,到時候他更沒有辦法避免萬夫所指的局麵。


    這一點讓他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江小樓是手下留情……


    秦老爺失望地看了秦思一眼,神色變得淡漠,他慢慢地道:“明天我要帶著你母親回鄉下去,這裏你自己看著辦吧,好自為之吧。”


    秦思微微一笑:“父親,你們暫時不能離開這裏。”


    秦老爺一愣:“你說什麽,難道你還要禁錮我們的自由不成?”


    秦思不慌不忙:“我這樣做也是為了秦家好,如果現在離開,豈不坐實謠言是真的?我不想背上殺死親生妹妹的罪名,所以你們兩人必須表現得若無其事,繼續過原先的日子。”


    秦老爺滿麵怒容,他已經沒有辦法理解自己這個兒子了:“你簡直是喪心病狂!”


    秦思臉上並無一絲怒容:“隨父親您怎麽說,當初不是你告訴我要拋棄江小樓,然後迎娶劉嫣,不顧一切往上爬麽,怎麽事到如今父親卻變了口氣。”


    秦老爺滿胸怒氣發不出來,瞬間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不錯,當初他們夫妻教唆著秦思拋棄江小樓攀附上禦史府,可他們萬萬想不到自己釀下的苦果,時至今日才嚐到這苦澀。秦思變得如此冷酷無情,他們是真正的幫凶。


    可是甜兒,我的甜兒啊,竟然死在親兄長的手上……秦老爺看著秦思,越看越覺得可怕,下意識地倒退了兩步,突然覺得一陣心頭絞痛,兩眼一翻,赫然暈了過去。仆從連忙撲上去,大叫一聲:“老爺!”


    秦思神色淡漠地道:“把我父親扶下去吧,讓他好好歇歇,請大夫來守著他。”


    仆從見秦思沒有半點關懷的神情,心頭越發感到恐懼,便招呼人進來,把秦老爺攙扶了出去。


    秦思看著門口消失的背影良久,心上的忐忑越發明晰。


    書房的博古架上擺放著一個沙漏,細膩的沙子慢慢隨著彎彎曲曲的盤管流淌,最後匯聚在一起。此時整個書房裏空無一人,那原本不被注意的流沙聲在他耳朵裏就顯得格外清晰了。


    他漫不經心地坐著,似乎在想什麽重要的事。


    夜深了,守在書房門外的婢女耐不住困倦,不時張大了嘴巴打著哈欠,時而用手擦擦眼睛,借以減輕睡神的侵襲。而房內的秦思卻倦意全無,精神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又過了半個時辰,他突然起身離座,臉上有一種難以掩飾的焦灼神情。最終,他在門邊停了下來,望著門外的婢女輕輕揮了揮手,兩個侍候的婢女立刻悄無聲息地替他關上了門。


    她們一走,秦思馬上疾步走到沙漏跟前,將它輕輕轉動。隨後他走過去,取下原本牆壁上掛著的山水畫,裏麵的牆壁露出一個尺半見方的洞穴,秦思伸手進去,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指頭大的小瓶。


    把牆壁複原後,他回到原先坐的椅子那裏,揭開小瓶的蓋子。看了一眼裏麵淡色的粉末,他的嘴角掛著一絲殘忍的笑,仿佛在欣賞一件極為重要的藝術品。


    金玉滿堂門口,小蝶按照江小樓的吩咐,到對麵書齋去取書,她剛剛下了台階,便被人攔住了去路。馬路上,一個藍衣的俊美公子正含笑望著她。


    小蝶心頭一震,警惕地望著他道:“探花郎,你要做什麽?”


    秦思隻是微笑,溫文儒雅:“我當然有重要的事,勞駕你將這封信交給小樓好嗎?”


    小蝶滿眼疑惑地把信抓在手裏,隨後又丟給秦思道:“對不住,我家小姐是不會收你的東西的。”


    秦思笑而不答,隻是回頭看了一眼,隨從立刻取出一錠金子遞了過去。秦思出手可比上回那個左華左公子要大方得多,這錠金子足以打動任何人的心。


    小蝶眼睛珠子骨碌碌地轉,看著秦思道:“我怎麽會知道你是不是在打什麽壞主意。”


    秦思輕輕一歎道:“如今這局麵我還能打什麽主意,我隻是想見小樓一麵,訴訴離情。”


    聽他這樣說小蝶越發狐疑,隻是這信既然是給小姐的,她若不送到似乎也不好。


    她神色遲疑不定,秦思卻已經把信塞給了她,帶著隨從轉身離去,身形瀟灑之極。周圍路人有認出他身份的,不由指指點點議論,他卻麵帶微笑,神色自若,一派風清朗月模樣,仿佛一切不過流言,不攻自破。


    小蝶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直到有人從後麵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嚇了一跳,猛然回過頭來才瞧見懷安正睜大一雙眼睛,笑咪咪地望她。


    小蝶冷哼一聲道:“人嚇人嚇死人,你不知道呀!”


    懷安滿腦袋機靈古怪,嘿嘿一笑:“我剛經過這裏就瞧見你站著發呆,想什麽呢?”


    小蝶不理他,隻將信塞進了懷中,滿臉懷疑道:“不幹你事!你家公子不是成日裏忙得腳不沾地,怎麽還派你天天盯著我們!說,是不是別有所圖?!”


    懷安連忙舉手做投降狀:“哪裏,我隻是想過來打個招呼,何必這樣拒人於千裏之外!”


    小蝶傲嬌地哼了一聲,也不理他,翠色裙角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懷安打量著她的背影,露出遲疑的神色,隨即他便轉頭向馬車奔去,小聲稟報:“公子,我剛才瞧的很清楚,那個給小蝶書信的人正是探花郎秦思。”


    馬車裏良久沒有動靜,懷安又問了一聲,才聽見裏麵醇厚好聽的男聲響起:“好了,我都知道了,走吧。”


    “就這麽簡單?”懷安瞪大眼睛,“公子,那秦思說不定又在打什麽壞主意,您不阻止?”


    沒有人回答他,馬車裏一派平靜。懷安悻悻地摸了摸頭,隻好跳上馬車,催促車夫快點離去。


    金玉滿堂二樓雅室,江小樓正在翻看往來賬目,小蝶進來將信遞給她。江小樓取過剪子把信打開後,裏麵是一張紙角印有一朵海棠的書箋,墨色渲染,散發著淡淡清香,


    江小樓的手在海棠花上輕輕撫過,眼神似有一絲複雜。


    見她如此,小蝶忙道:“小姐,這是什麽?”


    江小樓淡淡一笑:“他約我明日此時在桃花閣見麵。”


    小蝶皺緊了頭道:“小姐,難道你真要去呀?”


    江小樓哂笑:“明日此時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這麽多帳本都還沒有看完……我能去哪裏。”


    小蝶這才放下了心,開口道:“不去就好,那人看著就有壞心思,還拿金子收買我,小姐可千萬不要被他騙了。”


    第二天,江小樓果真在酒樓裏寸步未離。小蝶一直擔心她會為人所蒙騙,現在瞧見她壓根沒有放在心上,這才覺得鬆快了許多。


    未到中午,外麵已經下起傾盆大雨,雨點敲擊著屋簷,不斷發出清脆的響聲。江小樓手裏捧著一本詩集靜靜的看,十分入神。


    一直到傍晚時分她才抬起頭來,見窗外墨色深濃,不由笑道:“這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小蝶點頭道:“是啊,小姐,馬車已經備好了,咱們快些回去吧。”


    車夫穿著蓑笠,滿臉都是雨水。他狠狠地抽了一鞭子,馬車便一路向江家而去。江小樓如今已從謝府搬了出來,和雪凝一起住到了江家老宅。馬車經過桃花閣的時候,小蝶似有一些緊張,下意識地打開了車窗,突然愣住,又掩飾性地急忙要把車窗合上。


    江小樓止住了她的手道:“慌慌張張的在做什麽?”


    轉瞬間,江小樓已看見桃花閣門前有一個年輕男子正站著。雨水嘩嘩的落下,他沒有撐傘,渾身都濕透了,原本白皙的麵容顯得有些透明,看起來越發溫潤秀美,氣質出眾。雨越下越大,他卻一直在那裏站著,神情很是堅定,似在等待著什麽人。


    江小樓心頭冷笑,口中卻吩咐道:“先停一停。”


    小蝶幾乎要跳起來,尖聲道:“小姐,你理他做什麽!”


    江小樓像是沒有聽見,拍了拍小蝶的手,示意她不可如此,隨即便下了馬車。小蝶連忙為她撐起竹傘,不情不願地跟著她過去。


    秦思在大雨中等了許久,幾乎要暈倒,這時候卻瞧見江小樓撐著一隻竹傘慢慢走過來。雨水打濕了她緋色裙角,如玉容顏卻越發美貌水潤。一時心頭湧起狂喜,他盯著江小樓,聲音婉轉:“小樓。”


    這兩個字宛如低低的歎息,含著無盡複雜的情懷。江小樓心頭暗嘲對方無恥,明知桃花閣是回江家必經之路,站在這裏故意給她看麽,到了這種時候還不忘裝深情?可笑!


    “秦公子在這裏等著,應該已經有三個時辰了吧?”


    小蝶麵色不善地盯著秦思,十分警惕。馬車後的楚漢也悄悄尾隨過來,虎視眈眈。


    秦思點頭道:“不錯,我已經在這裏等了三個時辰,我相信你一定會來的。”


    江小樓卻是微笑:“這麽有自信我一定會來嗎?”


    秦思還在雨中淋著,渾身上下如同落湯雞一般,十分落魄,聲音卻是無限深情:“小樓,我隻是想要再見見你。”


    江小樓眼底冰冷,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良久沒有說話。


    秦思神色之間無盡淒楚:“希望你能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和你說兩句話。兩句就好,我不會打擾你很久的……”


    江小樓沒有反對,秦思大喜:“我已經準備好了雅室,請。”


    見他們二人進入茶樓,小蝶急忙跟了上去,同時不忘向廊柱之後的楚漢擺了擺手,示意他一定要盯緊了,可千萬不要讓秦思有機可乘。


    進入雅室,秦思看著江小樓,指著桌上的一碟碟糕點,柔聲道:“你看,這都是你喜歡的東西。”


    江小樓目光如水地在桌上掃過:“秦公子好記性。”


    秦思極盡溫柔:“我自然記得,每逢我的生日,你都親自為我送菜肴、選美酒,還會送我精心挑選的筆墨紙硯,那些東西我全都保留著,其實……我根本沒有一天忘掉過你。”


    旁人瞧見自然以為他對江小樓依舊是一片深情,江小樓看在眼裏,心頭卻是掠過一陣寒涼,秦思無緣無故示好必定有所圖謀……她隻是可有可無地聽著,舉起一隻酒杯把玩。


    秦思巧妙地觀察著江小樓的神色,如果她真的對他手下留情,說明她雖然報仇心切,卻還是對他難以忘情。男人就是這樣的自信且虛妄,不管他多聰明多狡猾,本質上是一樣的。


    “小樓,我敬你、愛你,無時無刻都想與你在一起,可是天意弄人,造成我們如今的局麵,我也知道這種癡想是再也不可能實現了。你對我仇深似海,而我也失去了一個妹妹,咱們之間阻隔重重……”


    江小樓神情似笑非笑:“既然如此,秦公子又何必約我到此?”


    秦思溫言款款:“我已經向太子上了折子,三日之後我就會辭官離開京城,今天我隻想在最後這一刻能與你有片刻美好時光,也盡我餘生來追悔思念。”


    江小樓倒有三分驚訝:“秦公子要辭官?”


    秦思滿麵悲傷,眉宇間藏了些許自嘲,又加了無限深情愛意,種種複雜情愫一閃而逝。他似強壓心頭離愁,淡淡開口道:“如今我已無顏麵再立足朝堂,更何況我心中對你充滿了負疚,這也是我償還你的,希望你能夠就此原諒我,不要再記恨。從此山高水遠,就此別過,你要珍重。”


    江小樓瞧他說的信誓旦旦,仿佛果真是要走的模樣,不免疑慮重重。秦思對於權勢的眷戀她比誰都清楚,不過為了這些許打擊就徹底放棄一切,可能嗎?不,江山易改秉性難移。秦思是一個極度貪婪的人,他費盡心機才得到今時今日的地位,絕不會就此甘心罷手。那他今天在這裏惺惺作態,又是為了什麽,求她放過他麽?


    秦思深深蹙眉:“原本你是一個溫文秀雅的女子,總是默默含笑,誰都忍不住喜歡你,可如今你美麗的眼睛卻是一片冰寒枯涸,是我改變了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的臉上露出極為痛苦、絕望的神情:“我好悔恨,真的好悔恨,若是當初不是一念之差,何至於會變到這個地步……”說完這一句,他緊緊地閉了下眼睛,仿佛在抵禦心如刀絞的感覺。


    江小樓看他的麵色從蒼白變得灰白,瞬間顯得極度憔悴,便隻是直直地望著他一動不動,眼神卻比剛才更冷上三分。


    “我真的很希望能夠回到從前,可我知道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秦思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雅室裏,那悲淒絕望簡直猶如杜鵑啼血。


    小蝶原本對秦思充滿了厭惡,可現在瞧見他這麽後悔、悲痛,尤其那張俊美的臉上死灰一片,不由輕輕歎息一聲,這樣一個美男子在你眼前低下頭顱,悔恨不已,連她的心仿佛都被揪了起來,竟是忍不住有些痛。她看著江小樓,心中想道,如果秦公子是真心悔改,小姐也原諒了他,這事情也算是個了解了。


    見江小樓始終麵無表情,毫無反應。秦思麵色慘然,張了張口,竟發不出聲音,喉嚨仿佛已被哽住,他深吸一口氣,才勉強一笑:“這是我秦家最後的財產,算是我送給你臨別的禮物。”


    他果真推出一個錦繡的匣子出來,在她麵前打開,裏麵放著的是秦府的地契、房契,以及最後僅剩的一些土地。


    江小樓微微一笑:“秦公子,你若是將這些交給了我,以後你要怎樣生活?”


    秦思聽後眼眶漸漸紅了起來,仿佛努力壓抑著激動的情緒,深情凝視著她道:“我總是有自己的法子,大不了我在村裏開一個私塾教人讀書,也可以勉強糊口。”


    江小樓不覺莞爾:“公子真是酒喝多了,開始胡言亂語了。”


    秦思見她不信,臉色惶急:“不,這不是喝多了酒,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你不肯原諒我,對,我的確是個畜牲,不值得你原諒,是我害得你變成如今這個模樣,這就是你排斥我的理由,可是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甜兒的死我也非常痛心,我知道其實你在背後設計了一切,但我能說什麽,這是我咎由自取!小樓,我不恨你,真的不恨,恨隻會讓人蒙蔽了眼睛,感到越發痛苦,我隻是想要彌補你!這是最後我能為你做的事了,請你手下留情,不再追究。”


    江小樓唇畔帶著淡淡的冷嘲,好整以暇地看著對方,絲毫不為所動。


    秦思俊美的臉上竟然流下了兩行清淚,明擺著情誼綿綿,渾身顫抖著,滿是乞求。


    小蝶忍不住道:“秦公子,你不要這樣激動,喝點水吧。”


    秦思卻站起身來:“該說的我都說完了,想做的也做完了,小樓,這是我們今生今世最後一次見麵,我隻希望能夠永遠將你的模樣刻在我的心裏,告辭。”說完他便轉身向外走去。


    江小樓望著他的背影,一時有些愣住,難道說一個人真有可能悔改,是她自己把秦思想得太壞了?嘖嘖,這真是叫人驚歎。


    一步,兩步,三步,就在秦思的手落在門閂上的時候,他突然轉過身來,看著江小樓,滿是淒惶地道:“小樓,若是可以,你能否再為我彈一曲桃夭?”


    江小樓一愣,桃夭是她曾經最喜愛的曲子,也是她的父親一直手把手教她彈奏的曲子。自從江家落敗後,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碰過那首曲子。


    秦思深深地望著她,眼底滿是悲傷:“我隻是希望最後再聽一曲。”


    江小樓毫無答應的意願,秦思正要說什麽卻突然拚命咳起來,仿佛連心肺都要咳出來一樣,臉色漲得通紅。江小樓正要說話,卻見秦思一口血噴了出來。隨從立刻慌了手腳,連忙上前扶著他,幫著撫背順氣。過了好一陣,秦思才慢慢停了咳嗽,緩緩直起身子,仿若毫無力氣。


    隨從苦苦哀求:“江小姐,我家公子日夜難寐已經很久了,他隻希望您最後再彈奏一曲,這也不能辦到嗎?”


    小蝶也滿是不忍,看著江小樓道,忍不住道:“小姐,您就彈一曲吧,算是為此事最後做個了解。”


    秦思充滿期待地看著江小樓,竟吩咐隨從道:“取來。”


    隨從立刻遞來一柄琵琶,秦思笑道:“這是過去你常常彈奏的,還記得嗎?”


    江小樓接過琵琶,雙手不由自主地輕輕撫過。不錯,這正是她心愛的琵琶,是父親親自設計、雕刻送來給她的,上麵的牡丹花紋凝聚著父親一片愛女之心,琵琶的一角還有被她無意中摔壞的痕跡。這不是秦思給她的紀念,而是父親留下的東西,不料竟保存的如此完好,她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江小樓神情出現了一絲懷念,秦思趁熱打鐵道:“不是為我彈這一曲,而是為你的過去,從今日開始,一切都已經成為回憶,讓我留下這一段回憶度過餘生,不行嗎?”


    這是父親的琴啊……江小樓壓根不在意秦思說什麽,腦海中卻浮現起父親的笑容,手指不自覺地撫上了琴弦。恰在此時門被砰的一聲推開,一個錦衣男子站在門口,冷聲道:“千萬不要碰那琴弦!”


    江小樓一愣,謝連城已經快步上來,一把將那琵琶從江小樓的手中奪過。他的聲音寒冷如冰:“秦公子,用這樣卑劣的手段,不覺得臉紅嗎?”


    謝連城麵色如玉,眼如深潭,站在那裏猶如畫中人,眉目之間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情,然而眼底卻滿是憤怒,聲音更是如墜冰窟。


    江小樓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情,一時有些怔住。


    秦思卻大聲道:“謝連城,你到底要做什麽,難道你連最後的心願都不能讓我滿足嗎?”


    謝連城指著那琵琶上麵的琴弦道:“小樓,秦思命人重新仿製了這把琵琶,將琴弦做得無比鋒利,你若是不小心割破了手,那琴弦上的劇毒就會流入你的血液之中,不消半刻,你的命就斷送與此。”


    小蝶麵色大變,怒聲道:“秦思,你竟然能作出這樣禽獸不如的事,卑鄙小人!”


    秦思麵色極為難看,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計謀竟被謝連城看穿,不管江小樓對他是否留有舊情,骨子裏卻是一個十分念舊的人,這琵琶是當年江乘天手製作送給她的,她十分心愛,經常暗自撫摸不已。江小樓離開秦府後,琵琶早已被劉嫣處理掉,秦思便找人仿製了一把。憑著江小樓對江乘天的懷念,必定會不自覺撫摸那琴弦或是彈奏。等鋒利的弦割破她的手指,毒性便會一點點侵入她的皮膚。


    江小樓眼底湧現出烈火一般的憎惡:“不愧是兄妹,手段如出一轍!”


    秦思和秦甜兒有著同樣狠毒的心腸,唯一不同的是,他比秦甜兒手段毒辣,甚至懂得利用人的心理,抓住真正的弱點,毫不猶豫地將對手徹底擊潰。所謂房契地契,一概都是偽造,用來騙取江小樓的信任。


    秦思冷笑一聲,甩袖道:“告辭。”


    謝連城看著江小樓,竟然一把攥過她的手,仔細驗看:“剛才沒有傷到你吧?”


    江小樓見他如此著急,麵上一怔,立刻將手從他的手中抽了出來,故作淡漠道:“我沒事,多虧謝公子趕來及時。不過,你又是如何發現這琴上有問題的呢?”


    謝連城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平緩情緒,聲音低沉:“他特意找到京城最著名的琵琶製作師,趕製了一把特殊的琵琶,卻提出一個古怪的要求,必須進行做舊處理。後來我從那師傅口中得知,秦思特意要求把弦做得極為鋒利,這種情形師傅從未遇到過……所以我才這琴弦必有問題!”


    江小樓目光落在對方麵上,有絲絲疑惑:“可我聽說平州的商鋪出了事,公子不是應該在平州嗎?”


    謝連城一時愣住,良久沒有說出話來。


    懷安撲哧一笑道:“公子馬不停蹄的趕回來,就是為江小姐處理這些,你不說一聲謝,怎麽還像調查一樣揪著我家公子不放?”


    江小樓聞言,下意識地望進了謝連城的眼中。此刻,他眼波柔和,眸光深處卻是薄霧輕攏,微微含情,她心頭微微有些發顫,不由良久的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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