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位烏發白衣的少女盈盈立在門口。


    多麽奇怪啊,明明眼下已是春末夏初,大光明頂再怎麽高處不勝寒,也沒有那麽冷;而且廚房裏十好幾個灶台上都開著火,燉的燉炒的炒,滾滾熱氣更是撲麵而來,再被那位護法撲麵而來的殺氣一激,不少人的額間都隱隱出現汗珠了。


    可在這位通體素衣、不妝不飾的少女,出現在廚房門口的第一時間,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都被她吸引過去了。


    明明那張看起來最多也不過是及笄少女的臉上,還帶著一抹過分明顯的病氣,看起來消瘦得都不太正常了,可她隻要一開口,那又輕又冷的聲音,便能鎮壓住全場的躁動,就像是冬日裏飄落的第一場初雪一樣,讓人不自覺就要屏息凝神,聽她說話:


    “何苦來的呢?”


    陸昭言敏銳地察覺到,這位少女剛出現在門口,剛剛還又氣又急的護法,立刻就收斂了所有的負麵情緒,跟個尋常人家裏最常見的婦人那樣迎上前去,對少女擔憂道:


    “淩雲,好孩子,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快出去,廚房裏油煙味兒太重,嗆著你可怎麽辦?”


    陸昭言心想,看她對這少女如此緊張的樣子,這估計就是大家口中的那位“小教主”……如果這樣的話,這位被稱為“淩雲”的少女,為什麽麵對著剛剛那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卻半點都吃不下去,也有了說法:


    這孩子已經不是單純的脾胃失調或者沒胃口,而是生病了;而且看她這過分消瘦的模樣,八成是神經性厭食症。


    這可不是能輕易治好的東西,這是“心病”和“身體疾病”結合之後的一種相當可怕的產物。


    哪怕在生產力發達、醫療水平有了大幅提高的現代社會,能夠無任何後遺症被治好的神經性厭食的患者,也連一半都不到;四分之一的患者在治療過程中,仍然會反複發作,痛不欲生;甚至還會有相當一部分患者,最後會死於多器官功能衰竭、繼發感染、精神障礙等多種並發症。


    在意識到這點後,毫不誇張地說,陸昭言已經連逃跑路線都規劃好了:


    她隻是被闖紅燈的大卡車給撞進了這個世界,穿越過來了而已,對這具身體和人設背景什麽的,都處於“一問三不知”的茫然狀態。在這種情況下,誰能毫不猶豫地就替根本就不熟的人去賣命啊,別開玩笑了!她連這群人的姓名都不知道呢!


    可陸昭言還沒來得及將跑路的規劃付諸實踐,就又聽見這位病懨懨的白衣少女低聲道:


    “阿依古麗,我是真的沒胃口。便是有山珍海味、瓊漿玉液,我也半點都吃不下,事已至此,又何苦為難這些尋常人呢?”


    她說話的聲氣也很奇怪。


    換做尋常人,這些天沒進飲食後,肯定就餓得不行了,虛弱得恨不得說一句話就得喘三喘;但這白衣少女再怎麽看似虛弱,說話的聲音卻依然冷定,根基猶在,宛如帶著澎湃的殺意直直揮出的長刀,冷,脆,不長久,但十分鋒銳:


    “每人給三兩銀子,打發下山去吧。”


    阿依古麗猶豫了片刻,低聲道:“老教主那邊……”


    白衣少女淡淡道:“我會去和母親說的。”


    於是阿依古麗再沒有半點多餘的意見,立時轉過身來,對著麵前一群抖似篩糠的廚子們開口道:“既然小教主都這麽說了,你們便今日去找賬房領了工錢,下山去吧——愣著幹什麽,還不快過來,謝過小教主的大恩大德?”


    別說陸昭言了,整個廚房裏的人,都沒能想到還會有這種峰回路轉的轉折:


    上一秒還在被發下死亡威脅,下一秒就可以帶著n+1的補償全須全尾地離開了,怎麽不算是一秒地獄一秒天堂?


    不少人立時喜極而泣,匆匆拜謝過這位叫“淩雲”的小教主後,就足下生風地從廚房裏逃走了,活像跑得慢了一步就會被抓去活剖心肝下酒似的。


    陸昭言自然也混在離開的隊伍裏,去後麵找賬房領錢了。


    隻不過她在走的時候,格外心情複雜地看了那名白衣少女一眼,心想,這孩子心腸還怪好的,哎,可惜,真是可惜……怎麽就得病了呢?


    三兩銀子雖說比不得十兩黃金闊綽,但這個數額也不少了,等她下山後,就可以操起老本行,用這些錢做點小本生意,比如說賣個茶水、弄點吃食之類的,如果順利的話,這三兩銀子,就是她在這個世界安頓下來的初始啟動資金。


    而且三兩銀子的數額不多不少,屬於那種“有點小錢,但不至於為這點小錢殺人越貨”的範疇,連她這種重傷在身的普通人也護得住這份財產,可見這位小教主的確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於是她又回頭看了那位白衣少女一眼,心想,原來是“淩雲”。嶽陽樓劍氣淩雲,度老樹神仙此處,多好的名字,就該配這樣好的人。


    ——然後陸昭言單方麵的刻板印象,就在半個時辰後被打破了。


    彼時,她剛剛從賬房那裏領到了三兩銀子的遣散費,正準備腳底抹油跑路下山。


    但陸昭言對明教的狀況屬實一無所知,因為她真的沒有接收這具身體的記憶。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出於“明教是個武林門派,需要格外小心別家派來的釘子”的緣故,這裏的人們口風都很緊,饒是陸昭言拿出了上輩子,跟領導打聽“下一次評職稱能不能成功”的話術,也隻能得到一個消息,且這個消息對正常的明教教徒來說,根本不算什麽秘密:


    剛剛那位,從暴怒的護法手中,把她們一幹廚子保全下來的小教主,全名“楚淩雲”,是老教主的親生女兒。


    然後,對明教內部構造一無所知的陸昭言,成功在光明頂上迷路了。


    按照她現代人的認知,修得最寬的路是主幹道,是通往山下的;但按照“明教是個武林門派”的設定,像教主和護法這樣的教派核心人物,終年都住在山上,鎮守總壇。


    所以在她們久居的地方,修得最寬闊、最平坦的道路,不是用來溝通外界的,而是用來在各部門之間來回走動的,尤其是通往演武場的道路,修得格外平整,畢竟是江湖中人,自然得有武藝傍身。


    於是順理成章地,陸昭言沿著光明頂上,最平坦的那條康莊大道,一路直接抵達了演武場。


    沿途其實有不少人都看見了她,但陸昭言的情緒實在太穩定了,走得那叫一個麵不改色心不跳,平靜得仿佛不是要進入教中要地,而是去路邊攤上吃一碗五文錢的陽春麵似的,理直氣壯得讓看見她的人都覺得,“這張陌生麵孔能如此坦蕩蕩地出現在這裏,一定有她的道理”。


    就這樣,陸昭言猝不及防地看見了,正在演武場裏大顯身手、騰轉挪移、飛簷走壁的楚淩雲,以及剛剛,就在陸昭言的麵前,被這位看似弱不禁風的小教主,幹脆利落一巴掌就拍斷了的,兩個成年人才能合抱過來的樹。


    陸昭言難以置信。


    陸昭言瞳孔地震。


    陸昭言低頭看了看樹,又抬頭看了看人。前者拔地參天卻死無全屍;後者滿麵病容卻把前者輕輕鬆鬆打成了兩截,對比鮮明,極具戲劇性。


    一時間,陸昭言甚至都在腦海裏給這一幕擬了一副對聯出來,屬實是心態良好,情緒穩定,且十分擅長給自己找樂子的樂子人:


    上聯:魯提轄三拳打死鎮關西;


    下聯:楚淩雲一掌拍斷合抱樹。


    橫批,武德服人。


    說笑歸說笑,但認真說起來的話,陸昭言之前從未見過楚淩雲這樣的家夥。


    她一掌拍斷那棵合抱樹的時候,眼神格外陰暗狂暴,甚至都能從那張清麗卻削瘦的臉上,看到一點暴虐的意味了,簡直跟在廚房裏冷冷淡淡地說,“放她們走”的那個少女判若兩人。


    隻可惜陸昭言實在不會武功。


    就算原身會,也跟她半點關係也沒有,況且原身之前私下偷學武學秘籍,已經把自己給弄得真氣逆流、走火入魔了,可以說陸昭言能撐到現在,都全靠“馬上可以帶著薪水走人”的理念在堅持:


    下班要快,姿勢要帥,上班風都吹得倒,下班狗都攆不到。今天的苦就吃到這裏了,風緊,扯呼!


    所以,對“如何掩藏蹤跡”一竅不通的陸昭言,偷偷溜走的腳步還沒邁出去,就被楚淩雲給叫住了:


    “等等,你看著麵生,不像是演武場這邊的人。你來這裏幹什麽?”


    陸昭言頂著太陽穴裏針紮也似的、一跳一跳的刺痛,慢吞吞地轉過去,對楚淩雲解釋道:“我之前身體不舒服,本來是想領了遣散費就走人的,沒想到病得昏昏沉沉,不認識路,就順著主幹道一路往這邊來了。”


    楚淩雲聞言,眉頭狠狠跳了跳。


    鋒銳得宛如一柄利刃,桀驁、陰鬱又冷淡的少女環抱起雙臂,難以置信地望著麵前這個比她足足高了兩個頭,看起來溫吞吞得宛如一塊麵團的女子,雙唇狠狠抖了兩下,卻又把險險說出口的那番話給硬是憋回去了。


    按照楚淩雲鐵青的麵色來看,這番話八成是“天底下竟然真的有這樣的武學白癡”這樣的話,總之沒個好字,所以她才沒說出來,取而代之的,是深呼吸了好幾次後,才對陸昭言言簡意賅道:


    “過來,我替你理順真氣。”


    陸昭言想了想,覺得按照楚淩雲的身手,如果她真的想打死自己,甚至都不用拿出剛剛一巴掌拍斷數丈高的大樹的架勢來,隻要伸出一根小指頭輕輕一戳,下一秒她就得跪在地上一邊按自己人中一邊求自己別死。


    於是陸昭言立刻半點不設防地挪了過去——是真的一點點挪過去的,畢竟在走了這麽久之後,她周身的滾燙感和頭疼愈發嚴重了,隻能這樣盡可能平穩地移動以減少暈眩和疼痛——慢吞吞盤膝坐下,五心朝天,同時真情實感道:


    “謝謝,你人還怪好的嘞。”


    楚淩雲亦一撩衣袍席地而坐,伸手抵在她後背正中,同時嗤笑道:“這有什麽。”


    她的手一搭上來,陸昭言就能明顯感受到,一股陰寒的、冰冷的氣息直接狂暴湧入,卻又在和她身體裏那股燃燒著的火苗接觸的一瞬,從刺骨寒冰變成了涓涓細流,沒多久,還真就把陸昭言體內混亂的真氣給理順了個七七八八。


    不僅如此,楚淩雲的麵上竟半點吃力的神色也沒有,一看就是童子功打得相當紮實,且是塊練武的好材料。


    隻不過等楚淩雲收回手後,她看陸昭言的神情變得更複雜了。


    陸昭言一時半會兒都想不出什麽詞來概括楚淩雲的神情,隻依稀記得,自己當年領養了一隻會把自己的尾巴當成神出鬼沒的敵人的奶牛貓,於是這貓天天都忙著和自己的尾巴鬥智鬥勇,打得那叫一個有來有回,實是弱智之巔,巔峰中的巔峰,無人是其一合之將。


    而那時,她看著這隻貓的心態,估計就和現在的楚淩雲格外相似:


    “……你是怎麽做到看個基礎心法,都能把自己看到走火入魔的?好了,下山去吧,以後別練武了,你真不是這塊料,隨隨便便找點小生意糊口算了。”


    換別人來,可能會覺得這番話刺耳;但陸昭言心大,又能感受到楚淩雲不是有意諷刺,是真的在好心提建議,隻是因為生母重病,所以情緒不太好,說真話的時候沒往上加半點人情話修飾,所以才有些難聽。


    於是陸昭言點點頭,真情實感道:“多謝小教主,我記下了。你真是好人,剛剛看你神情不好,我還以為你要打我呢。”


    楚淩雲冷笑一聲,又環抱起了雙臂,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向陸昭言,氣道:


    “這是什麽話!我學武可不是為了欺淩弱小的,這樣有違江湖道義。”


    就在這一瞬,陸昭言心想,完了,跑路失敗。怪不得她剛剛都被我三腳貓的功夫氣成那樣了,卻半句諷刺的話都沒跟我說,因為她覺得不能欺負人。


    ——由此可見,她是個好孩子,而好孩子是不該吃這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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