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不染沒搭理許綽,兀自慢悠悠地走進人群中。


    她隻穿了身單薄的白衣。


    衣裳的材質極其特殊,燈光一照,恰如波光粼粼的水,衣擺上的蓮花暗紋熠熠生輝。


    這般繁複的花紋壓在她身上,襯得人格外矜貴,也越發弱不勝衣。


    許綽收起了鈴鐺,原本杵著的弟子更是忙不迭讓開道,低下頭不敢多看。


    殷不染就這樣閑庭信步地走到兩方中間,淡聲道:“既然有爭論,為何不直接驗屍,看看他到底是怎麽死的。”


    許綽連忙恭敬地行了個禮:“尊者說得是。晚輩見師弟遇難,一時衝動了些,還請見諒。”


    一句“太過衝動”,就把之前那般強硬的態度掩飾了過去。


    她朝周圍的弟子使了個眼色,後者立馬就要把屍體抬走。


    寧若缺剛皺起眉,就聽身邊的殷不染涼涼地問:“送哪兒去?”


    幾個弟子定在當場,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跟被拔了毛的鵪鶉一樣,戰戰兢兢。


    比起許綽,好像殷不染才是這裏最惹不得的人。


    無視現場的暗流湧動,殷不染指了個平整的地方:“放這裏,我現在就可以驗。”


    抬屍的幾個人連忙照做,生怕動作慢了。少女又想開口,隻是才蹭個身就被許綽按下。


    許綽低著頭,平靜道:“有尊者出手,我等自然無異議。”


    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子就被鎮壓下去。


    她眉目低斂,白發換了根青色的緞帶束起,清冷又自持。


    於是四下靜默無聲,任由皎白的月光碎了滿地。


    寧若缺對這樣的場景並不陌生。


    又或者說,這才是她最熟悉的殷不染。


    無論是灰塵還是血跡,都不該落在她的衣袖上。


    寧若缺壓下刀,默默退至樹木遮擋的陰影中,一點也不想惹人注意。


    而場地中心,殷不染連手都沒動就得出結論——


    “以傷口看,此人早已死去多日。”


    此話既出,有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在場的明光閣弟子大多躁動不安,悉悉索索地討論起來。


    先前那位少女爭辯出聲:“不可能!上午的時候我還和師弟說過話。”


    有她帶頭,其餘人也一個接一個的站出來證明。


    “對!昨天我在後山見過他。”


    “他也同我打過招呼。”


    “哪裏弄錯了……”


    當然,也有些人並不發表意見,譬如許綽。


    寧若缺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她則沉默地看著殷不染。


    換往常,殷不染一個字都不會解釋。


    奈何她今晚的心情還算不錯,這才耐著性子道:“他全身的血都被抽盡了,所以周圍沒有血跡。”


    況且寧若缺下手本來就狠,明眼人都能看出她這刀直切命脈。


    可地麵上連血點子都沒有,屍體更是幹幹淨淨,這是絕不可能的。


    少女依舊不肯認:“會不會是被她動了手腳?”


    隻是話一說出口,少女就後悔了。


    那人可是碧落川的“靈樞君”,醫修一脈的魁首,怎會看不出這種端倪?


    許綽低聲嗬斥:“唐錦,休得無禮。尊者——”


    殷不染漫不經心地抬眸,順便打斷了許綽的話,開口道:“她?修為太低,怕是做不了這等事的。”


    “你去把屍體剖開來看看,也好讓人信服。”


    話音落地,在場無一人應答,全部順著殷不染的視線望過去——


    隻見燈光昏暗處立著個黑梭梭的人影,連刀都全然無害地收到了身後,倒是看不出她之前鋒芒畢露的模樣了。


    實力低微、並且試圖降低存在感的寧若缺:“……”


    她現在隻是一個小小散修,在一眾人之間地位最低,沒有當場拒絕的資格。


    寧若缺隻好拎著柳葉刀,來到屍體麵前半蹲下。


    並且在心裏頭嘀咕,某人真像隻嬌貴的白貓,連爪子都不肯沾地,偏愛使喚人。


    可她想起殷不染先前虛弱無力的樣子,又忍不住猜測,她現在還是軟綿綿的嗎?


    “腹部。”殷不染略微沙啞的聲音響起。


    寧若缺立馬凝神,尖銳的刀鋒刺入屍體的腰腹,基本毫無阻力地劃開皮肉。


    血肉入目,顏菱歌不自覺地捂住了嘴,在場的大部分人也都驚呼出聲。


    這屍體,何止是沒有血,連五髒六腑都沒有了!內裏的骨頭甚至已經開始腐爛發黑。


    估計是靈氣潰散已久,難怪能被妖鬼附身。


    有些膽小的弟子頓時臉色蒼白。


    白天那個活蹦亂跳同他們說話的“師弟”,到底是人是鬼?


    被稱為唐錦的少女後退一步,怯怯地望向許綽:“師姐,這——”


    能造成這樣的死狀,凶手大概率是一名邪修。


    如今的修真界少有邪修,然而每一次邪修出沒,都會造成成百上千、甚至上萬人的傷亡。


    故而像明光閣這樣的普通仙門,都是聞之則色變。


    許綽按了按眉心,肉眼可見的頭疼,疲憊也直接寫在了臉上。


    “還請各位稍安勿躁,此事我自然會稟告師尊。如有必要,明光閣會上報仙盟求援,以便早日捉住凶手。”


    “尊者,你看這——”


    不待她說完,殷不染抬手掐了個訣:“凝心,安魂。”


    刹那間風敲竹林響,月光甚至盛過了昏暗的庭燈。


    寧若缺隻覺得通體舒泰。


    周身的靈脈被溫柔地浸潤,魂魄離體的不適感也盡數祛除,舒服得像是泡在溫泉裏。


    她長舒一口氣,猜測應該是殷不染在為屍體安魂時,好心的分了自己一點靈氣。


    屍體身上可怖的傷痕逐漸愈合,也終於閉上了眼睛。


    之前退得遠遠的人們再次圍攏上來,小聲地商議著,要如何為這位同門送行。


    寧若缺悄悄挪出人群,恨不得把自己藏到影子裏,再趁人不注意的時候一走了之。


    事到如今她還沒放棄自己的計劃,尤其是在遇見不太正常的殷不染之後。


    她一點也不想和殷不染貼近!


    這時,院子外突然傳來一道脆生生的聲音:“小師姐,原來你在這裏呀!”


    臉蛋圓圓、杏仁眼的少女一路小跑著進來,既無視了現場的氛圍,也完全不好奇之前發生了什麽。


    她巴巴地湊到殷不染跟前,心疼地牽了牽殷不染的手:“夜裏風大,你的鬥篷呢?手也好涼。”


    殷不染又恢複到之前懶懶的狀態,有氣無力地答:“落她床上了。”


    清桐轉頭去看寧若缺,又噔噔噔地跑去屋裏找鬥篷。


    寧若缺:?


    不是,她為什麽莫名其妙地瞪我?


    她倆的交流並沒有特意避著許綽,後者自然聽得清清楚楚。


    她命令弟子們把屍體抬走後,目光在兩人之間巡睃,不緊不慢地問:“尊者與這位……”


    寧若缺隨口道:“我叫寧滿。”


    這倒不算騙人,基本沒人知曉,她在被師尊撿到之前,就單名一個“滿”字。


    許綽擺出一個友好的笑容:“尊者與寧道友可是一見如故?”


    清桐動作很快,已經將狐毛鬥篷取來,二話不說地披在了殷不染身上,還使勁掖了掖。


    很顯然,殷不染習慣了被人照顧,這些動作半點不影響她回答。


    她慢悠悠地開口:“並非,她是我——”


    “咳咳!”


    寧若缺突然猛咳兩聲,有用力過猛的嫌疑,就怕殷不染說出一些奇怪的話。


    殷不染瞥她一眼,接著道:“她是我的病人,有緣遇上了,就過來複診一二。”


    話聊到這個份上,她見殷不染打了個哈欠,料想這人也該走了。


    她好借著自己這個普普通通、修為低微的身份趕緊逃走。


    果不其然,許綽很會察言觀色,貼心地勸殷不染回去歇息。


    還笑著誇讚:“尊者真是醫者仁心,我不打擾二位敘舊了。”


    而後者沒有推脫,悠悠走出幾步後突然回眸:“不跟上來嗎?”


    寧若缺原本輕輕落下的心,又差點跳出嗓子眼。


    “我……”


    殷不染煩躁地蹙起細眉:“你的病情又加重了,拖不得,今晚就得治。”


    連帶著清桐也不滿地乜她,似乎是在埋怨她為什麽惹殷不染煩心。


    寧若缺:“……”


    壞了,她要是真跟上去,怕是很長一段時間都逃不開了。


    寧若缺還在糾結,目光滑到顏菱歌臉上,開始思考要不要拿她做借口。


    誰知就連顏菱歌也無比誠懇地勸道:“前輩,還是身體重要。”


    寧若缺感覺自己就像隻身不由己的木偶,被人抬著架著上舞台,演一出莫名其妙的戲。


    可她隻想找回自己的劍。


    眼看殷不染的臉色越來越冷,寧若缺鬱悶地垂眸,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眼中的不情願。


    “好。”


    病人總比未婚妻好,寧若缺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個身份。


    她跟在殷不染身後,快要跨出院門時,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燈火闌珊的地方,竹影搖晃。


    顏菱歌孤零零地站著,朝她小弧度地揮了揮手,露出一抹靦腆的笑。


    寧若缺學著她的動作,也招了招,小跑兩步後追上了殷不染。


    *


    不得不說,明光閣供給殷不染的住處非同一般。


    坐北朝南的院子,溪水潺潺,綠萼梅傲雪淩霜,假山涼亭一樣不缺。又以靈石布陣,聚集起大量靈氣。


    屋內更是處處精心設計,連窗沿都是上好的紅木,是寧若缺沒有體驗過的有錢。


    她才跟殷不染走進屋,清桐就自覺關上門,退了出去。


    寧若缺覺得這個小姑娘怪怪的,總對她懷有一種莫名的敵意。


    她剛想說些什麽,就見殷不染拿出一枚鴿子蛋大小的珍珠,放在了桌子上。


    一時間霧氣蒸騰,陰寒的氣息鋪滿房間,再以極短的時間消散。


    寧若缺側耳,再聽不見屋外的聲音了,就像是被丟進了一片單獨的空間。


    這應該是傳說中的“蜃樓珠”,全天下不過十枚。


    她見殷不染脫下厚重的鬥篷,沒什麽精神地靠到了貴妃塌上,唇色比初見時更加蒼白。


    寧若缺不敢坐。


    她斟酌了片刻,遲疑地開口:“你來明光閣做什麽?”


    明光閣不是什麽聲名顯赫的大門派,以殷不染的身份,完全沒有必要親自來。


    殷不染撇過頭:“我累了,今晚不想談這些。”


    她抬手輕輕一抽,發帶落於榻上。


    滿頭白發披散開來,丟掉了所有的端莊矜持,平添了分貓兒一樣的慵懶。


    隨後抬了抬下巴:“況且這麽好的月色,聊正事太過可惜。”


    寧若缺雖然很想問個明白,但看對方實在是困,連吐字都綿綿的,仿佛纏在一起的毛線團。


    她隻好頷首:“你說得對,今晚月光正好,我得抓緊修煉。”


    今天發生的事讓她產生了強烈的危機感。


    她太相信自己的經驗了。


    但修真界以實力為尊,若遇上強敵,經驗很難彌補修為上的差距。再這樣下去遲早會吃大虧。


    她環視屋內,打算找個合適的地方打坐,不會打擾殷不染休息。


    殷不染還沒來得及說出下一句,寧若缺就已經背過身去了。


    “……”


    她沉默幾秒,噌地一下站起來,握拳,狠狠地對著寧若缺出擊。


    然而後者遊刃有餘地往旁邊挪了一小步,殷不染的拳頭恰好擦著肩過。


    輕飄飄的,像被什麽小動物撲了一下。


    寧若缺扯了扯衣服,滿臉迷惑:“我肩上有什麽東西嗎?”


    殷不染沒有回答。


    她麵無表情地看向地板,停駐了一兩秒,然後艱難地把視線挪到窗邊。


    隨後指著那張鋪了草席的涼榻,一改綿軟的語調,冷冷道:“你今晚就去那裏修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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