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年小卡回憶線。


    收到的兩張票,卡爾最終一張也沒用。


    倒不是他矯情或什麽,而是用不上了——在宣布完德國杯比賽的大名單喝完茶後,教練就回來了,開心地宣布了一個意外消息。


    慈善賽出了不知什麽意外,俱樂部決定從青訓裏抽調人手去幫忙,勉強算設備管理員吧:主要負責運輸球框啊,幫忙打理草坪啊,整理更衣室什麽的。


    和未來不一樣,卡爾小時候剛進隊時還流行要給大孩子提東西呢,不用刷鞋都算拜仁風氣不錯了,此時這樣的工作放在孩子們麵前,不僅不是麻煩,反而是榮耀——這意味著他們可以近距離接觸一線隊的球員,甚至像別的工作人員一樣站在更衣室的最後麵,看球員們坐著,教練雄赳赳氣昂昂地挺著胸口說話。


    比起這個,買票看比賽算什麽?


    而且也會按照還不錯的時薪給他們工資——一場比賽連上賽前賽中賽後最少算五個小時的工時,那能掙到相當可觀的一筆零花錢,小球員們聽得口水都快掉下來了。


    雖然很多人小時候當過被牽手的球童或是站場邊隨時應對拋球的球童,但大家都沒真正參與過比賽工作,此時都非常激動,名額有三個,但大家默認隻有倆。


    必然的事,教練扭頭看向座位中間,卡爾再次第一個被點到了名,教練素來注意不要表現得對他太偏愛,防止他反而在更衣室裏難做人,於是故意罵道:“卡爾你小子,最近是越來越成少爺樣了,別想跑,這次必須狠狠地給我擼袖子幹活,罰你今天也留下來拖地板,給隊友們好好服務一回,知道沒?”


    卡爾舉雙手表示投降,大夥一齊哄笑起來。


    從天而降的來自本以為很討厭自己的克羅斯的善意,從天而降的工作喜訊,讓卡爾感覺這一天都被點亮了,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他今天訓練的時候感覺注意力特別集中,狀態也特別好,甚至在助攻了一個進球,幫助首發隊戰勝了替補隊,終結了今日困難的上半場隊內模擬賽。


    因為已經公布了德國杯的大名單,所以他們已經開始做模擬演練了。這畢竟是全麵展示青訓成果的一場比賽,大家還是眾誌成城,鉚足了勁。


    替補隊員們也很賣力,畢竟比賽還沒到,教練雖定了名單,但萬一賽前有什麽事要改呢?


    隊裏二門協調性很好,但是個調皮鬼,穩定性和一門不能比,注意力不太集中,現在就被這功虧一簣給搞破防了,球沒接到後跪在地上氣鼓鼓地砸地抱怨:“什麽時候戰術練了中後衛助攻左後衛啦?你前插什麽,教練讓你前插了嗎?這是亂踢!亂踢!”


    “懂什麽,上周沒看到拉姆比賽怎麽進球的嗎?”左後衛靠卡爾肩膀上笑得開心死了:“這是學習先進前輩!”


    教練在場邊喊:“嘰嘰歪歪什麽呢,快點休息,下半場兩邊後衛互換!”


    首發球員踢完替補球員,再隨機置換一部分球員,也算是常用的訓練方法了。


    二門立刻喜笑顏開了,也不急著起來了,跪在球門前張開雙臂,中氣十足地大喊了一聲:“啊,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麽能傷害我,回來吧,我的卡爾,我最心愛的安全t——”


    卡爾微笑著叉腰站在中場,一腳勢大力沉的把球踢他身邊,狠狠彈地擦著他的胳膊過去了,把他嚇得趕緊爬起來了。


    “站那兒吧,別亂跑。”他也大喊回去:“我最心愛的彈簧!”


    球場上全是哈哈哈大笑的聲音。


    卡爾今日在下訓後找借口站小拐角抓住了克羅斯,把他的票還給了他——他擔心進更衣室後就沒機會了,被穆勒看見詢問的話,難免尷尬,那樣不好。而且還有個奇怪的原因是,盡管他明明昨天和克羅斯算是“同患難”了一番,甚至去了對方家裏,他那個從沒人知道的家裏,克羅斯一大早還送他禮物……可今天回到訓練場,他們又開始假裝和對方不熟了。


    或者說克羅斯依然在釋放那種“不想看你,不想和你說話”的信號。


    牢記著克羅斯告訴他的那些“別說胡話”的事,卡爾今天沒再看他冷著臉就試圖詮釋一番,而是很認真地告訴他很感謝他的書籍,他很感動,會好好收下的,之後有錢了再還給他。


    “或者,你有什麽喜歡的東西嗎?”卡爾微笑著問他。


    為了防止克羅斯覺得他們之間微妙的身高差不舒服,他特意靠在窗台上,這高度讓他能平著看清對方在難得的冬日夕陽下被照得清透又溫暖的藍眼睛。


    “我又用不上票。”克羅斯卻不太能和他穩定對視,偏著頭說。


    卡爾提出新方案:“那我拿去送給別人,可以嗎?”


    還書錢的時候把票錢也加在一起還給他就好了。


    “送給誰?”


    “理查德,他在火車上丟了錢包,買不了票,今天哭了好久。”


    “他丟了錢包,和你有什麽關係?你好討厭。”


    又被討厭了,卡爾反而忍不住笑了,於是歪頭問他那怎麽辦。克羅斯其實也不知該如何處置這張多出來的球票,就像沒法處理自己的心情。說真的,他雖然送了禮物,但他沒辦法,沒辦法像現在這樣,兩個人站得這麽近,在俱樂部裏,卡爾閑散地撐開手靠著窗台坐,被夕陽染成暖橘色,在這兒直勾勾地看他——他為什麽變得更遊刃有餘了?


    而且更蠢的事發生了,卡爾指著他的腦袋和他說,他頭發上有草沒弄幹淨。


    這世界好不公平,為什麽就他老是出這種尷尬事故?衝出來被球砸、頭上長草、路邊咣當一聲滑倒、在對方快摔倒時沒有托一把反而是耳機線狼狽亂掉……越緊張越不幸,他在卡爾的眼裏得是什麽蠢貨形象呢?


    卡爾看到克羅斯的頭發上沾著一片長草屑,卻又不敢伸手去拿,就指著位置提醒他。對方嘴唇又緊緊抿起來,粉紅爬上顴骨,一副生氣起來的樣子,卡爾暗道不妙,誰知對方氣鼓鼓歸氣鼓鼓,卻往他旁邊站了兩步,微微低頭。


    卡爾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伸手幫他把草屑輕輕拿掉了。


    這一片頭發有點亂,肯定是摔倒時被壓著了。


    因為已經被允許觸碰了,卡爾就又問道:“可以再碰一下嗎?”


    沉默應當是許可而不是拒絕,卡爾大概知道了。於是他輕柔地把手指滑動到他混亂的發絲中間,把它們分開,像分開一群亂拱在一起的小刺蝟。克羅斯的頭發看著是一簇簇小尖毛,倒是比他想象中柔軟,不像穆勒的,看著蓬鬆又可愛,實際上他有一次幫對方戴帽子時碰到過一次,粗粗的沙沙的。


    寂靜讓氛圍怪怪的,他覺得穆勒總該是個安全話題,不由得和克羅斯分享了這一發現,誰知道對方忽然又打掉了他的手。


    “我自己有梳子,夠了。”克羅斯垂著睫毛說,像是忽然不耐煩了起來:“還有,不要把我的票送人,不要還給我,沒用你就扔垃圾桶。”


    “托尼總是忽然生氣嗎?不會。他性格其實挺好的,不愛喜歡人,但也不愛生氣,除非輸球了。”回家的路上,穆勒倒著走,笑嘻嘻地和卡爾說:“怎麽了,昨天我下車,你們吵架了嗎?”


    卡爾搖搖頭,不再談這件事。


    因為有盼頭,他的生活開心了一點,而且最驚喜的是在慈善賽的前一天,他久違地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說明天要和他見麵。


    原本卡爾還非常忐忑的,他真的不知道時隔太久後第一次聯係,父親的態度會如何,誰知道對方像是也有點生疏和緊張,雙方都堪稱小心翼翼,近乎尷尬地互相問候了一番,講了講最近的情況。不過也是在這種小心中,昔日的父子親情似乎有那麽種複蘇的錯覺,羅爾夫畢竟是的成人,很快便把握住了話題,語氣親切地同他說:


    “明天去看慈善賽好嗎?沒票的話,爸爸給你一張,有票,就直接到第二層包廂找我。”


    “被選上當管理員?那可是教練最喜歡的球員才有機會的,爸爸那時候想當都當不上,真是好孩子,太棒了,對不對?你不著急,好好工作,爸爸等你到結束。”羅爾夫的語調中洋溢著快樂:“就這麽說定了,好不好?好久沒見你了,爸爸真的很想你,寶貝。”


    穆勒當時在報紙上怎麽翻也回想不起來的那個“肚滿肥腸”老板砸錢慈善賽的新聞就是羅爾夫的,而且他看錯了數字,不是一百張,是一千張。賽事剛放票,羅爾夫就代表了他的赫爾曼銀行原價買了一千張慈善賽的門票,讓內部所有員工都能帶兩個家屬觀賽,再剩餘的一點還送給了媒體,算是借著慈善賽大大地出了一筆風頭。


    座位票幾十歐一張,就算買一千張,也不過幾萬歐,引得媒體爭相報道,早已值回票價。想花小錢做大廣告,也不是隨便就能實現的,俱樂部平時甚至要特意拒絕類似這種企業團體購票的行為搶占座位,在慈善賽這個加塞的特殊比賽裏,倒是莫名放了一手。


    很多人都說他是搭上了拜仁內部的什麽線,才有了這個特殊的機會。


    卡爾之前不想去仔細思考這些,現在則是不在乎這些,幸福得都不知道該怎麽描述自己的感覺,他隻知道晚上躺在床上,抬頭看著牆上掛著的馬爾蒂尼海報,情不自禁地感覺對方英俊的微笑也在展露父親般的慈愛,讓他恨不得把海報摘下來放到腦袋旁邊靠上去躺一躺,就像回到小時候靠在爸爸旁邊看他手裏複雜的財報,聽他笑著掛他鼻子說“寶寶,看到沒,這都是我們的錢!”時一樣。


    卡爾懂什麽資產,卡爾隻知道自己被舉起來親吻,被摟在寬厚溫熱的懷抱裏,像坐在搖籃中一樣。


    第二日的一切也都是那麽順利,賽前他們很好地完成了所有準備工作,兩個成年的工人犯懶,理直氣壯地把活全甩給小孩們做,自己抽煙去了。


    一大框球大概七八公斤,搬肯定是一點都不費力,難就難在為了防止壓壞草坪,現在使用的還是不帶滾輪的箱子,足球輕,這麽一大框大得要命,一個人沒法搬,必須兩人一起。


    他們三個人搬三個框,偏偏得搬三次,萬一耽誤了時間就完了。卡爾不聲不吭,跑出去一路問了三四個清潔工,男的全皺皺眉搖搖頭走開,終於有個阿姨才帶他去找了備用的推車。


    “那個小的就夠了。”她熱心地說。


    “不”卡爾搖搖頭:“拿最大的行不行?”


    最大的反而基本沒人用,當然行了。隻是用最大的推車,在九十度拐彎的走廊裏都快過不去,一路上不時堵住路堵住人,弄得好多人都詢問孩子怎麽是你們在這兒幹活。他帶著兩個隊友把三個重重的裝滿球的框子緊趕慢趕及時弄到了場邊方便球員們熱身訓練時,時間也就是剛剛好,三個人都灰頭土臉了,身上蹭著牆灰。真正的管理員一看就發火了:


    “誰教你們這樣的?帶你們的人呢?”


    兩個隊友都是可憐樣,卡爾擦擦手和他真誠地說:“一來就走了,沒說怎麽辦,怕耽誤時間,找了不用的推車,才弄過來的——對不起,先生,小的我們不敢拿,怕別人要用。”


    他們仨平分了另外兩個人的工資,簡直樂發財了,差點在走廊裏學狼嚎,被卡爾捂著嘴才老實了,但剩下來的時間裏他們還是超級幸福——搬運球框這類賽前的苦力工作做完後,其實就基本沒大事了,站更衣室、球員通道邊隨時跑腿就行,這也意味著他們真的可以親身接觸一線隊的球員了。


    球員們在貼著兩邊站立的工作人員的注視中有序而悠閑地進入更衣室,甚至赫內斯都提前下來了,呼啦啦帶著體育總監、帶著一群媒體工作人員,一看就是要來拍點賽前更衣室握手照什麽的。


    剛剛還蛄蛹的兩個人不敢動了,貼著牆站著,大氣都不出,隻眼睛閃閃發亮地盯著閃光燈下主席也閃閃發亮的禿瓢,此刻那光滑的腦門書寫的不是歲數大了,而是金燦燦的權力。卡爾看起來還好些,但實際上也有點出神——


    和很多慕尼黑小孩一樣,他三歲就開始在電視裏拜仁的比賽,四歲把自己的小足球貼上紅藍標簽,在家裏的草坪上和爸爸練球結果摔無數個狗吃屎,五歲開始沉迷球星卡,六歲在超市結賬口抱著媽媽的小腿大聲請求要買印著球員頭的餅幹,結果被媽媽驚叫一聲抱起來,周圍一群大人狂笑,長大後才知道那是避孕t——


    商家請球員代言,希望起到呼籲大眾放下x羞恥,關注安全和健康,結果全是卡爾這樣的小孩趴上麵,還有球員自己天天被開玩笑,於是不久後這商業小巧思就徹底破產了。


    七歲,他就通過試訓,進入拜仁青訓了,比他上小學還早一個月。


    卡爾永遠不會忘記那天,他換上了紅藍條紋的球衣,胸口繡著徽章,右邊是u9的標記,他低頭一遍遍撫摸它們,意識到了世界上還有這樣小的球衣,背後是他自己的名字——一件真正的,拜仁為了他製作的,屬於他的球衣。他從那一刻開始就感覺他被拜仁擁有了,他成為了自己日日觀看的偉大的一部分,那感覺是那樣的神奇,他忍不住哭了,一抬頭看到爸爸媽媽也哭了。


    他們的神情是那麽驕傲和複雜,媽媽一直在和他說在青訓裏不要受傷,不努力也沒關係,爸爸說卡爾我給你的每個隊友都準備了巧克力,送給他們,告訴他們你的名字,和他們做好朋友,在場上不要欺負他們,被欺負了爸爸替你打回去,踢球開心比贏更要緊。


    從那一天到現在,已經過去整整十年了,卡爾當過幾次球童,對這座球場並不陌生,但其實這也是他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這麽近地見過赫內斯。從他開始看比賽,對方就已經是主席了,就像拜仁活的象征一樣。


    他不知是哪裏沒站好,被一隻溫熱有力的手掌按住肩頭,往後拉過去,一回頭竟然是隊內眼下最受歡迎的巨星巴拉克——對方高大強壯得像一頭剛走進通道的熊,一向發育很好的卡爾在他旁邊都立刻小了一圈,隨便一眼瞥過來就讓卡爾身後兩隊員呼吸都暫停了。他黑發蓬鬆,運動服外套拉到快完全敞開,嘴裏在嚼口香糖,壓低的眉眼這樣掃過來,不知道是古龍水還是什麽藥膏的草木感氣味驟然升騰,簡直像攻擊性爆炸的機木倉啪噠噠打了一排子彈。


    在酷哥這方麵,全慕尼黑的青少年都幻想自己能有巴拉克一半的勁,那足夠他們上天了。


    但和卡爾對視後,他的手腕倒是頓了頓,力氣鬆了下去,也不揪他的衣服了,隻不痛不癢來了句:“……注意路。”


    然後就扭頭繼續走了。


    卡爾以為自己要被痛罵了呢,呆了兩秒,還沒來得及道歉,被巴拉克遮擋的狹窄走廊裏就傳來了很親切的聲調,在前者大搖大擺過去後,一個相貌更親切的人冒了出來:“啊,這不是卡爾嗎,來工作?真好。”


    施魏因施泰格跟在他後麵,本來在閉眼聽歌陶醉亂扭的,因為被拉姆擋著差點絆倒就一睜眼拿了耳機,也笑了起來,一把攬住他揉了一把頭發:“哎呀,是小karli,好久不見。不對,不小了——你是不是長高了?高了好多。”


    他用自己的手掌比劃卡爾的額頭到自己。


    拉姆笑著伸手和他握了握:“沒忘了我吧。”


    他說話就是客氣,明明他停下來和卡爾打招呼完全是給他麵子,卻反過來講“你沒忘了我吧”。


    要是換個人站在這兒,能緊張到把頭都點掉。卡爾也算在社交上熟練的小孩了,這會兒也臉紅了,但還是笑著說道:“實在是忘不了,每天都在牆上看您和施魏因施泰格先生的照片呢,教練們天天指著你們說——看到他們了嗎?再過一百年你們都不會這麽棒。”


    拉姆和施魏因施泰格都哈哈大笑起來。


    “不會的,卡爾,不會的。”拉姆笑著說:“去年你在u17的世界杯我看了,棒極了,很快我就會在球場上再見到你,我很確信。”


    施魏因施泰格忍笑:“真的嗎,你怎麽什麽都看啊,菲利普。”


    笑聲和交談讓不少人往這邊探頭看,這才交談起,知道了原來是二隊有個受器重的小隊長在這兒,就是今年在德乙表現很好的那個。


    難怪呢。


    在這樣的場合,青訓的球員什麽也算不上,不過從拜仁青訓中走出的拉姆和施魏因施泰格對青訓球員依然親切、依然熱情、特意停下打招呼,這就是dna的體現,倒也是一樁美事,讓他們點頭腦微笑。卡爾能感受到隊友們在把羨慕的目光投到他身上,這讓他有種幸運者的愧疚,極力表現得更謙遜低調點,不說一句表現自己的話,隻謙卑地配合著說幾句話。


    幸好他們本來也不能在這兒停留太久,遇到認識的青訓小孩順口打個招呼的事,就都走開了。


    卡爾臉龐久久發燙無法散去,連看比賽時都還在想,有朝一日他會和他們穿上一樣的衣服,走進更衣室嗎……如果可能的話,那也是在安聯球場了,他對那裏還很陌生,隻遠遠地看過一眼,像看著輝煌的、卻也模糊遙遠的夢。


    比賽很精彩,雙方都拿出了十足的力氣,又沒有輸贏顧慮,也不使陰招,這才是真正的友誼賽,賽出風采,賽出水平,反而比很多大賽還要流暢漂亮,最後巴拉克連續兩腳世界杯定乾坤,張開雙臂衝著場邊揮舞,意氣風發地舉起拳頭大笑,讓全場觀眾都陷入了尖叫,也看得卡爾熱血澎湃。賽後結束一切工作、立刻收到了整整120歐的現金——已經非常非常多了,卡爾想象不出這一天怎麽能這樣完美。


    他甚至還可以去見父親。


    盡管越是問路靠近包廂,他就越緊張,可他還是屏住呼吸敲開了門,當抽著雪茄煙、穿著貼身到不能再貼身的昂貴西服的父親坐在大椅子中出現在門口,笑著向他望過來時,他感覺心跳的聲音忽然灌滿了耳廓。他感覺他是那麽陌生,卻也那麽熟悉——比起憔悴的母親,本就年輕很多,在金錢和事業滋養下也更意氣風發的父親,仿佛沒怎麽變過。


    他的金發依然熠熠生輝,隻是顏色沉了點,仿佛變成了黃銅,藍眼睛依然總是帶著笑意,充滿感情。


    仿佛還是愛他的樣子。


    “哎呦,不得了,不得了,小公子一表人才,太像你了,我真是被嚇了一跳。”


    但屋內不止他們倆個人,甚至都不是多出一個兩個,是很多人。卡爾愣了愣,回過神才發現這件事,而羅爾夫也已經站了起來,摟住卡爾的肩膀:“我為什麽對拜仁充滿感情,朋友們,不光是因為我從小就是一個忠誠的粉絲,更因為我的兒子,才17歲,已經是拜仁二隊的隊長,朋友們,想想他未來的人生……”


    閃光燈無征召地哢嚓哢嚓亮起。


    結束了,卡爾開心了一晚上加一天的父愛夢,在現實麵前幾下就結束了。他不管不顧地和對方在小梳洗室裏關門大吵了一架,讓對方刪掉照片,不許發新聞,否則就找社區律師起訴他。


    羅爾夫一開始還耐心地安撫了他一會兒,但很快在卡爾不允商議的拒絕中,他就也破防了,大喊你能不能像個男人一樣好好說話,我是替自己作秀,但也是讓你增加曝光,是為了你好,有個銀行家父親有什麽壞處?你為什麽像你媽一樣瘋癲?你恨我,多年來一直寫信辱罵我,你知不知道爸爸看了是什麽感覺,卡爾,爸爸小時候對你不好嗎,爸爸有千錯萬錯,沒有對你做錯過,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媽媽恨他,爸爸也恨他。


    卡爾說:“我沒有寫信罵你,我都不知道你住在哪裏,公司搬到哪裏,你也從來不來看我,你還拖欠我的撫養費……”


    “拖欠撫養費?我沒有錢嗎,卡爾,我拖欠你的撫養費?一開始,我每個月都給你寫信,每個星期都想看你,但你從來都隻要你媽媽,不願意見我!我偷偷從學校把你截住,送你去一次訓練,要像罪犯一樣小心,你難道要我去法院,去警察局,讓他們把你從家裏拖出來給我嗎?”


    “你沒有,你沒有,我什麽都沒收到!”


    羅爾夫胸膛劇烈起伏了兩下,徒勞地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才道:


    “你媽瘋了,我讓你和我走,你卻選她,你選她,你媽瘋了。”


    “是你把她逼瘋的。”


    卡爾忽然什麽都知道了,這種忽然是這樣的突兀,宛如白日中忽然,然後帶來了洪水,地震,過往多年的塌陷。讓很多事坍塌的是無數他不願思考的蛛絲馬跡和而今幾句簡單的對峙和對談。他其實已經在心中無法忍受地怨恨起了母親,無法壓抑的恨和怒像海嘯般衝垮城市,第一次,這恨是這樣強烈,強烈到讓他自己都驚恐,但他依然要維護她。


    他被她傷害,卻依然要維護她,孩子對母親的愛才是永遠超越人類想象的極致,但沒有人歌頌孩子的愛,大家隻歌頌母親,而後是父親,沒有人懂孩子的愛是多麽強烈,以至於在他十八歲的年紀,依然要如此心碎地像孩子一樣站在比他龐大得多、強大得多的家長身前,站在另一個比他龐大得多、強大得多的家長對麵。


    羅爾夫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出去了一會兒,而後回來了,把一個膠片盒扔到了他懷裏:“你自己看去吧。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卡爾。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永遠唯一,但那個瘋女人呢?如果我是你,我下一次不會再選錯。”


    他砰地一聲把門摔上了。


    卡爾沒哭,就隻是感覺很沒意思,他忽然沒法和恨意相處了,他太狠媽媽了,以前偶爾有那麽點針紮一樣的瞬間,他能壓下去的,可現在他抱著胳膊和腳坐在梳洗室的馬桶蓋子上坐了半小時了,他還是一滴淚都流不出,一滴愛都喚不醒,心中隻剩下了純粹的恨意依然在流淌,讓他恨不得真的像個瘋子一樣回家搖晃母親問她為什麽是個瘋子。


    門響了,外麵進來人了。


    依然不是用衛生間的,隻是洗洗手,聊聊天,點一支煙。


    聲音和煙味同時透過木板上下的空間進來,包圍住卡爾。


    “羅爾夫今天好大的氣派,赫內斯還特意見了他一麵——也是海爾曼銀行現在確實蒸蒸日上,兒子又在拜仁踢得好像好著呢,給他掙到體麵理由了。我估摸著是給拜仁弄了什麽隱形讚助,從外圍什麽器械啊,草皮啊那些東西上繞一圈那種,最起碼這個數。”


    “100?真是瘋了。還蒸蒸日上呢,前幾年玩杠杆做大的東西,現在倒是得意起來了。”


    “現在就是做大了,怎麽不得意?他也是個狠人,換我學他也學不來。”


    “有什麽狠的,家裏獨生子,不給他給誰啊。”


    “天哪,你笑死我了,什麽獨生子啊?!獨生女!埃裏卡·海爾曼,你年紀小不知道,老海爾曼有個女兒,長得雖然不漂亮,可有錢嘛,醜都不用怕,偏偏性格怪,不討人喜歡,後來漸漸就不社交。她才是繼承人,羅爾夫長得漂亮,腦子靈,就是爹媽意外早死,過得不容易,靠著在銀行當保安認識的埃裏卡,被她讚助才念上大學,21歲大學一畢業,就和30歲的她結婚了。他是改了老婆的姓。”


    “老天,這不就是奔著錢去的,她爹娘能答應?”


    “……你等等。”


    這個聲音的主人止住了話頭,往幾個隔間走了一下,確認一隻腳也看不見,一點呼吸也不存在,這才滿意起來,重新回到洗手台:


    “她父母不去世,肯定結不了婚啊,但埃裏卡也不是吃素的,你絕對想不出來——大兒子出生後,羅爾夫直接輸精管都被切掉了——不是斷開,是全切掉了,這樣傷太大,周圍組織也受影響,差點害他成太監,□□也受影響。她手術前允許他留了點j子凍起來,自己控製著,但後來老傳言說吵架被砸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另一個人驚得倒吸一口涼氣。


    卡爾慢慢閉上了眼睛,那兩人交談的聲音仿佛也變輕了。


    “那現在是怎麽回事?”


    “怪得很,埃裏卡把他差點閹了,錢財上卻全放給他管,投資也給他做,虧了一筆大的,她拿自己的股份填,填完也就不在她手裏了。但羅爾夫也是命好,另外投資賺了大的,銀行要破產前他抄底了,後來就自然變更成他的。”


    不是運氣好賺了筆大的,而是那筆虧本投資的錢又轉回來了罷了。


    盡管資產縮水了三分之一,但從前,那股份是妻子的,現在卻是他的了。


    卡爾想,別人永遠不會知道這些事。


    “哎,難怪羅爾夫現在這麽風流,你說的這個埃裏卡,我從來沒見過,也沒聽過,不是你說,我一輩子也不知道這些事。”


    “不算什麽秘密,舊聞罷了。算了,好歹家產還是兒子的,就怕兒子也和她不親,看到了嗎,和他爸爸長得多像……”


    “埃裏卡這種蠢女人也不多見了,羅爾夫確實不是個東西,但她家裏銀行留她手上,也是要敗壞完的。哎,這種好事,我怎麽遇不上。”


    伴隨著嬉笑著,他們出去了:“你也不看看你什麽德行,你有人家能忍?刀子碰碰你,你哭天喊地不要活了……”


    外人不知道他父母離婚了,卡爾不光是不想告訴別人,也是不能告訴。


    他從馬桶上下來了,慢慢走出去,不想照鏡子,隻低頭麻木地洗洗手。他討厭爸爸傷害媽媽,他討厭媽媽傷害爸爸,他小時候曾那麽希望他們都來傷害他好了,和彼此和好吧,但現在,他討厭他們倆,不是因為他們對他不好,而是因為從第三人稱視角聽時,從外人的角度聽,他們倆簡直是壞到荒誕,瘋狂到荒誕,做出這樣多醜陋的事。


    在人前卻還是很好很好的樣子呢!


    人類怎麽會是這樣的,而且這樣的人類正是他的爹媽。


    在他小時候,他們看起來很幸福的,他們會抱著在屋裏轉圈跳舞,他們很愛他。


    那麽美好的兩個人,怎麽會像散發著腐爛的味道呢?他們是爬滿黴菌的西紅柿,這一麵光亮又鮮紅,轉過去,滿滿的白綠宛如青骨。


    卡爾不想抬頭,他怕鏡子裏的自己也會變成這樣。但他很快抬起頭來,仔仔細細地看著自己,告訴自己絕不能這樣——他甚至恨不得此刻打碎玻璃,劃穿自己的臉,劃出一道傷疤來,告訴自己絕不能這樣。


    渴望愛讓人變軟弱,憤怒和惡心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麽,卻讓他堅強起來了,他像個正兒八經的人一樣,在心裏狠狠地否定了父母的行為,發誓在這方麵絕不要原諒他們哪怕一點點,這讓他不渴望愛,也不想掉眼淚了,也不心疼母親了,他不知道等到回家後他該如何麵對對方,於是油然而生一種渴望——如果能不回家就好了,可不回家,他又去哪裏呢,而且他還有莉拉。


    他大腦漲漲地往外走,比賽是下午一點開始的,現在卻天都黑了。因為脖子底下掛著工作人員的牌子,倒是省得繞路去正門,沿著空曠的已經關了大部分燈的長廊走出去,球場快關閉了,隻剩一些清理機的聲音在轟隆作響。路過更衣室門口時,他腳步停了下來,安靜地看了一會兒這扇小小的木門,還是沒忍住抬起手,把掌心貼合到木頭細膩的紋路上。


    他還有路可走。


    他要把路走到這裏來。


    幾天後的德國杯比賽裏,拜仁爆出宇宙級冷門,輸給了自己的二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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