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入職,唐臻收了六個病人,又排進來五個床,其中三個準備手術,兩個術後觀察,攏共管十一個病床。


    她已經顧不上池於欽那張凶巴巴的冷臉了,問病史、急查血開檢查、運送病人做檢查、查看病人檢驗化驗結果、處理匯報異常...還要把大病曆都寫了。


    但這些都不算最頭疼,最頭疼的是有情況按呼叫鈴的,套理論走程序誰都會,可一旦上升到臨床,唐臻就懵了,索性科室裏還有其他住院醫師,大家都挺幫忙的,特別是王凱,時不時就會過來提兩句。


    唐臻對大家的幫忙感激不盡。


    ...


    說是六點下班,這會兒都八點了,天都黑透了,也沒一個走人的。


    差不多快十點,張培下班了,緊跟著是葛薇薇,然後是王凱...另外兩個今天值大夜,病房有人摁鈴,就過去處理了。


    劉思思從抽屜裏拿了袋速溶咖啡,問唐臻——


    “哎,你要嗎?”


    唐臻搖頭:“不了,我還不困。”


    “第一天都這樣,我剛來那陣兒,也特能熬,後來連著熬三天就不行了。”劉思思把包裝袋撕開,仰頭直接往嘴裏倒,一口水都不喝,就這麽硬生生咬咽下去,衝唐臻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頭發大把大把的掉,心髒還怦怦直跳,我要不是學這個的,我都以為自己要翹辮子了。”


    說完,劉思思瞄了眼唐臻的電腦屏幕——“還在寫大病曆?”


    “嗯,池主任說叫我一個小時交給她,現在...”唐臻看了眼時間,八個小時都過去了,別說交,寫都還沒寫完。


    “別愁眉苦臉好不好,誰天生下來就會幹這活?今天下午忙成那樣,就算你想寫也得有工夫寫才行。”


    “你也沒寫完?”


    “我寫完了。”


    劉思思見唐臻瞬間黯淡下去的表情,立馬笑開:“你可千萬別覺著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要知道我比你早來半個月,你現在受的苦,我早都受過一遍了。”


    不論什麽行業,都存在食物鏈,唐臻現在就處在食物鏈的最底端,她是一隻小蝦米,看著前麵的小魚大魚遊來遊去隨意擺尾,羨慕但不嫉妒,想要但不眼紅,她作為一隻小蝦米並不想吃掉前麵任何一個,她隻想做好分內的事,手頭上的事,池於欽指派給她的事,然後從這個食物鏈的底端一步一步腳踏實地的往上爬。


    給我一個小小的角落就好,我一定加倍刻苦努力。


    十點半,唐臻終於把大病曆寫完。


    電子版直接發給池於欽,給她十個豹子膽她都不敢,一想到那雙銳利到能把人看穿的眼睛,唐臻就渾身發怵。


    她拉開椅子站起身,臨過去之前,灌了大半杯涼水。


    如果她在..就交給她,如果她不在,那自己也算是來過了,排除一個時間問題,至少態度端正。


    老唐說過,做人最重要就是態度,態度到位了,就沒有難辦的事兒。


    唐臻剛走到辦公室門口,遇見趙芹。


    “找池主任?”


    “嗯,我大病曆寫完了,來交給她,她下班了嗎?”


    “這才哪跟哪兒~你以為光你們要加班,我們不用呀。”趙芹笑道:“進去等吧,她剛去病房了,應該一會兒就回來。”


    “好的趙醫生。”


    趙芹剛往前走兩步,忽然又想到什麽,回過頭來“唐臻——”


    “您說——”


    “你是新人,有什麽不懂的就問,池主任平常話是少了點,但專業技術沒得說,你要真能和她討論起來,她心裏一準是高興的。”


    “我知道了,謝謝趙醫生。”


    “別叫這麽生疏,叫趙姐就行。”


    “好,趙姐。”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真做起來,還是需要勇氣的,唐臻手握著門柄,深吸了口氣,緩緩推開辦公室的門。


    裏麵沒人,但她也覺得跟有雙眼睛盯著自己似的,躡手躡腳地走到池於欽的工位上,沒敢坐,挨著桌邊站的筆直。


    池於欽回來的時候,就見到這麽一幕——在自己的桌子旁邊,身姿挺拔的立著棵‘小白楊’,就是沒刻度,否則都能直接拿來當尺子用。


    唐臻聽見聲音,回過頭,頭頂的燈光罩在她臉上,白色的光線明亮,襯得她的膚色也提高了一個亮度,巴掌大的小臉,五官分布均勻,猝不及防地抬眼,還有種小幼獸的萌態。


    這麽一看,池於欽又覺得不像‘小白楊’了,像一朵任人采摘的小雛菊。


    “有事?”


    池於欽走過去,擰開瓶蘇打水,淺抿了一小口。


    她的唇色偏淡,唇型姣好,說話的時候..牽動的嘴角會帶出一個淺淺的酒窩,印在左邊臉頰,兩隻袖子向上挽起,露出一小節白皙骨感的手臂,再有醫生白大褂的光環加持,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種與眾不凡的氣質——矜貴自持,清冷修身。


    “您讓我寫的病例,我寫完了。”


    “我讓你寫的?”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應該寫的。”


    耳鬢散落的碎發勾的池於欽有點癢,伸手便想去捋,可還沒等她手碰到那縷掉下來的碎發,脖頸後麵垂著的低馬尾毫無預兆地鬆散開,池於欽回身低頭一瞧,原來是綁頭發的那根黑色頭繩斷了,看這個毛邊程度,估計早就斷得差不多了,一直堅持到現在也是不容易。


    隨手丟進垃圾桶,轉頭去翻抽屜,她記得是有備用的,可翻半天也沒找到。


    沒找到,池於欽索性不找了,嘭一聲合上抽屜,筆簍裏隨意拎了支筆,手繞到腦袋後麵,兩三下就挽了個髻,頭發在後腦勺輕鬆盤好,筆斜插/進頭發裏固定住。


    唐臻兩手捧著遞過去,謙虛又恭敬。


    池於欽接過,低頭掃幾眼,又抬頭看一眼唐臻,唐臻還是站著,依舊保持先前的站姿,隻不過腰彎了一點,頭也低了一點。


    新人態度表現的不錯,但似乎有些過於卑微了。


    有時候過度的謙虛與拘謹,也從側麵反映出一個事實——她對自己都不信任。


    唐臻混淆了一個問題,謙虛和自信。


    池於欽要她謙虛,但更要她自信,作為一個醫生,白大褂穿在身上的那一刻起,如果對自己都不信任,又怎麽能指望病患相信你?


    強將手下無弱兵,這是池於欽一貫秉持的原則。


    唐臻等了半天,也沒見池於欽開口說話,心裏又突突地打起鼓來,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池於欽的一頁一頁翻看著自己寫的大病曆,時不時眨一下的眼皮,直戳唐臻敏感的神經線。


    內心被折磨的快要受不了,行不行總得給句話吧,終於唐臻鼓足勇氣開口問道——


    “池主任,我是不是問題很多?”


    “的確很多。”


    雖然心裏已經做好了準備,但聽著池於欽親口說出來,唐臻心緒還是猛地往下一沉。


    池於欽坐在椅子上,身子向後靠著椅背,一隻手垂在桌麵上,另一隻撐起,食指跟中指抵著眉梢,有一下沒一下的輕點著,鬆弛之中自帶一股嚴肅。


    忽然頭就抬起來了——


    那雙眼睛似笑非笑,但絕對不是柔和的目光,唐臻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害怕...她的臉又紅了,臉頰連帶著耳朵都發燙起來。


    唐臻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說什麽,或者說..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合適?是該承認錯誤還是為自己辯解一下,自己是第一天入院,很多東西都還不熟練,如果能再給自己多一點時間,自己一定可以做好的,至少比這次要好。


    “池主任,對不起。”


    思來想去,唐臻最終還是隻說了這一句,沒有別的原因,沒做好就是沒做好,縱使有千萬種理由,也都是借口。


    要是這句‘對不起’說給別人,興許看在態度端正的份兒上,能回一句‘不要緊’,搞不好還能獲得一個類似拍肩式的鼓勵,可惜唐臻這話說得對象是池於欽。


    池於欽從來都不是那種你一句‘對不起’,我就必須要說‘沒關係’的人,更何況就衝唐臻今天這個表現程度,這句‘對不起’——應該的。


    “別光知道說對不起,問題出哪兒知道嗎?”


    對不起都說了,也不差這一個不知道。


    唐臻搖頭。


    “既然這樣那我直說了,這麽晚了,咱們都別浪費時間。”


    一天到晚跟人命打交道,不是在上手術台的中途,就是在手術台上,池於欽養成了爭分奪秒的習慣,能一句掰扯清的事兒,絕沒有二句。


    “早上查房心不在焉,我點你..你還楞,一個病房的人聽你背書,這是你第一點;下午收病人,趙醫生要是不去叫你,你是不是就打算窩在辦公室裏不出來?這是醫院,不是你學校裏的實驗室,這是第二點;第三點——”


    池於欽頓了一下,半秒都沒有,可唐臻的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


    “誰教你這麽查體的?”


    “...”


    “來一個早上了,收病人流程搞不明白?第一步核實病人信息,如果今天我不在,你怎麽就敢確定躺在病床上的一定是這個床的病患?一旦出現紕漏,這個責任你負嗎?”


    話說到這兒,池於欽停住。


    “還要我繼續說嗎?”


    唐臻滿麵通紅:“您說——”


    “你還挺聰明。”


    池於欽話鋒一轉,唐臻霎時再度無措,主要是池於欽這人不按常理出牌,再加上唐臻有自知之明,這個時候以這人的個性,是不可能說出誇獎自己的話來,正話反說倒是還靠譜點。


    果然——


    “趙醫生那頭問一句‘還有哪裏不舒服’,轉頭你就拿來用了。”


    這一點在池於欽意料之外,她當時真的以為唐臻會慌到六神無主,沒想到竟然還有工夫能聽一耳朵旁邊人說什麽。


    就像現在...自己嚴厲了半天,這人除了臉紅以外,竟然還能認真聽自己說。


    老實講,池於欽覺得挺逗的。


    聰明人自己見過不少,可聰明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驕傲。


    就算知道明知做的不對,麵上迫於級別與資曆的壓製,心裏也是不服氣的。


    但像唐臻這樣把聰明和愚鈍同時都掛在臉上的,卻是少之又少,幾乎就沒有,她的這種表情好像是在說——我知道我聰明,我也知道我做的不好。


    直白一點,好壞她都認。


    唐臻察覺到池於欽在看自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那雙眼睛突然隨和起來,其實這人的眼睛長得挺好看的,眼角像開過一樣,眼尾微微上挑,唐臻聽老唐說過,長這樣眼睛的人,智商都很高。


    有那麽一個瞬間,唐臻以為池於欽認出自己了,雖然距離她們第一次見麵的那場關於心髒預防與急救的講座隔了七年,但兩人的樣貌都沒什麽變化,而且那時候她們也是說過話,總不可能連一點點印象都沒有吧?


    的確是一點點印象都沒有了,池於欽剛回來的時候才二十五,現在她都三十三了。


    而且像那樣類似的講座又參加了太多,關於心肺複蘇的演示更是做到她都麻木的程度,別說唐臻她沒印象,就連她去過醫科大講座的事,她都沒印象了。


    所以當唐臻用滿懷期待的目光看向池於欽時,池於欽隻覺得莫名其妙,剛還一副卑微要命的模樣,轉臉就敢直勾勾地盯自己看了?


    “你眼睛不舒服?”


    “沒。”


    “那我臉上有東西?”


    唐臻猛地一怔,立馬低頭收回目光。


    呆頭呆腦。


    池於欽默默歎聲氣,有點累了。


    她接著剛剛的話繼續說道——


    “你的簡曆很不錯,跟著導師做過一些項目,拿過一些獎,論文也寫的很好,其實..以你目前的情況來說,有沒有可能做科研比臨床要更適合呢?”


    “我學醫不是為了做科研。”


    “瞧不上科研?”


    唐臻愣住,池於欽眉梢微挑,絲毫不覺得自己說這話有任何問題——


    “還是講你是為賺錢?你可千萬別有這個想法,醫生的工資沒你想得那麽高,我做一台手術的提成也才不過八百。”


    沒等唐臻回答,池於欽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


    池於欽掃了眼,摁掉。


    再響,再摁掉。


    來回三四次之後,池於欽終於不耐煩地接起——


    “你鬧夠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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