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禮沒在末尾加一句“可以嗎”,以此來征詢謝安青本人的意見,謝安青卻想在開頭明確問陳禮一聲,“為什麽”。


    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做那些超越界限的事?


    為什麽要在她還沒確定腦子裏那個一閃而過的“可能”是不是真的,那個邊界模糊的難題應該如何處理的時候,給她手上貼一枚創可貼,給她頭上壓一個手掌,現在又要給她畫一麵牆?


    她以前的確遇到過一些事兒,那些事難得可能這輩子都過不去,但她藏得應該還不錯,要不怎麽連叫了她二十多年“姑”的謝蓓蓓都不知道?那她看起來就應該沒多可憐吧,更不是那種需要誰含在嘴裏,捧在手裏,時時刻刻哄著的人吧?


    她又何德何能,讓一個求來的人屈尊降貴,站大太陽底下給她畫畫?


    謝安青靜默著,有一秒不想繼續這麽繞來繞去,什麽都靠自己猜了——猜出來煩,煩完了還是那個有求於人,什麽都不敢說的啞巴。


    謝安青有一秒不想繼續這樣了。


    她這人說話一直挺直接的,想在現在,當著陳禮的麵兒,直接問她一聲“為什麽”。


    話沒出口,陳禮說:“謝蓓蓓已經答應了,她好像很希望我來畫這麵牆,說是可以做宣傳素材。”


    這話是真的。


    不久之前她問謝蓓蓓“不是大學生能參與這次實踐嗎”的時間,謝蓓蓓親口說的。


    ————


    謝蓓蓓還在罵那個實習幹部,腦子不清醒,聽到陳禮的話時想了想,說:“不是很懂您的意思。”


    陳禮:“我想參加這次實踐。”


    謝蓓蓓一秒切換情緒:“那太能了!”


    素材!


    國際知名攝影師給他們村畫牆繪,這宣傳素材不就來了嗎?!


    謝蓓蓓的激動絲毫按捺不住,轉念一想:“您拍照厲害我知道,畫畫行嗎?”


    陳禮:“有看到你們書記手上的創可貼嗎?”


    謝蓓蓓回憶:“掃過一眼。我姑一直把手往兜裏裝,我就掃了一眼。”


    “有沒有看到創可貼上的狗?”


    “看到了。”


    “畫得怎麽樣?”


    “好。”


    那隻狗子雖然是更好表達的q版,但以她學了十年畫畫——小時候跟村裏美術老師學(混)的——的經驗來看,畫畫的人手不要太穩,審美不好太牛好吧。


    嘖,那讓人舒適的配色,那輕鬆拿捏的小表情,那栩栩如生的鄉間背景。


    有點誇張了。


    但她個人真的非常喜歡。


    於是重複:“好。”


    陳禮說:“我畫的。”


    謝蓓蓓:“我現在就給您挑牆!”


    一定要是村口的!


    那話怎麽說,驢糞蛋子,首先外麵得光!


    陳禮卻說:“不用,就謝書記家那兩麵院牆吧。”


    謝蓓蓓:“?”


    她姑家在村中間,畫了誰能看到!


    陳禮:“你們村,我就認識謝書記,你給我找個不熟的,主人每天進進出出,我都不知道怎麽打招呼。”


    好像是這麽個道理。


    但謝蓓蓓還是有點失望。


    “另外,”陳禮摩挲著那隻摸過謝安青頭的手指,說,“回來路上我嚇到謝書記了,想給她畫麵牆當是賠償。”


    謝蓓蓓一聽到這裏,失望立刻消失:“好!就畫我姑家院牆!”


    她可是東謝村有史以來的最優秀的宣傳委員,隻要這件事發生了,她就有辦法把它吹,呸!宣傳出去!


    她姑還能被哄得心情好點,一舉兩得簡直!


    謝蓓蓓心潮彭拜地開始計劃。


    陳禮靠坐著椅子,等謝安青上來直到現在。


    ————


    謝安青就咬在嘴邊的那聲“為什麽”出現裂縫,忽然有點想笑:“你們都商量好了,還來問我幹什麽?”


    她一開口,語氣和神色一如往常,辨不出多少情緒。


    兩人一個左臉落在光裏,一個右臉被晚霞燃燒,在露台上無聲對峙。


    陳禮略高的視線看著兩手揣兜,後靠在椅背裏,姿勢懶到陌生的人,在某一瞬覺得她發脾氣了。


    為什麽會發脾氣?


    不喜歡有人自作主張,還是,看透了她的什麽?


    陳禮指肚在略顯粗糙的護欄蹭了兩下,說:“你不同意,我就不畫了。”


    謝安青:“我同意。我們請您來就是想蹭您點流量,現在機會難得。”


    謝安青起身,陳禮對她猝不及防就成了仰視:“陳小姐辛苦。”


    然後拉遠視線:“黃老師。”


    陳禮高仰的視線在謝安青臉上定格,隻能看見她下頜處被晚霞燒融的柔和輪廓,不見一絲異樣。她無聲半秒,指肚壓緊護欄,回頭看過去。


    黃懷亦穿著藏青色的老式旗袍,手裏搖著那把細篾竹絲扇,在河岸上散步。她旁邊是一位年紀相仿,同樣穿著旗袍的女士,儀態很好,手裏拿的不是絲扇,而是一支竹笛。笛穗是蜜蠟黃。


    盧俞幾人聽到謝安青的聲音,也過去露台邊打了招呼,還發現另外四名同學也在其中。她們住在另一位老師家——黃懷亦旁邊那位老師,叫衛綺雲——飯後跟她出來看河。


    見到同學,原本拘謹的四人立刻嘰嘰喳喳,聊成一團。


    衛綺雲笑著讓她們上去玩。


    幾人心裏情願,但不太好意思就這麽走了,於是你看我我撞你,誰都沒有出聲。


    謝安青說:“上來吧。”


    “嗯嗯!”謝槐夏擠到謝安青旁邊,趴在護欄上往下指,“你們先踩這兒再踩這兒,然後腿這麽一跨,就上來啦!特別容易!”


    四人麵麵相覷。


    這是在指導她們翻牆?


    完全沒有聽懂。


    謝槐夏仰頭:“小姨,你給她們翻一下,做個示範。”


    “你敢。”謝秀梅的聲音突如其來,“針沒紮完之前,你翻一下牆試試。”


    謝安青:“……”


    她哪張嘴說要翻牆了。


    黃懷亦絲扇遮了半張臉,靠在衛綺雲的肩上笑:“放著小孫女不好好帶,倒是管起成年好些年的大姑娘了。”


    謝秀梅輕哼:“再不管,她就要跟謝筠一起上天了!再說,您二位比我管得還少?一個剛會拿筆就教寫字,一個剛能說話就教吹笛,我跟您二位比,都晚了半輩子了!你!褲子口袋翻出來我看看!”謝秀梅指著謝安青的臉說。


    謝安青:“……人都在呢。”


    謝秀梅:“嫌丟人就別幹丟人的事啊。”


    謝安青:“……”


    謝秀梅:“趕緊的,我一會兒還要遛娃!”


    謝安青慢慢騰騰地把手伸進口袋裏,口袋沒翻,隻拿出一包藥說:“一回來就在做飯,忘了。”


    謝秀梅:“信你不如信這世上有鬼。”


    謝安青:“。”


    她說真的。


    “夏夏,給你小姨倒水,盯著她把藥吃了。”謝秀梅指揮。


    謝槐夏點頭如搗蒜,拉住謝安青的手就往桌邊走。


    謝安青被盯犯人似的盯著吃了藥,嘴裏苦得不想說話。


    但苦味讓她暫時冷靜。


    確定陳禮已經不在露台邊後,她坐回去,一點點放空自己。


    暮色來得很快,眨眼功夫,天光就變成了燈色。


    住衛綺雲家的幾個人最終還是沒學會怎麽翻牆,四人一路從村裏走過來,把其他同學也都叫上了,還買了啤酒,十幾個人圍坐在露台上喝酒、唱歌,當是慶祝自己的實踐生活正式開始。


    盧俞做事周到,第一時間拿了酒過來給陳禮和謝安青。


    陳禮接住,跟她們對瓶喝。


    謝安青吃完藥有點犯困,沒參與。


    村裏的工作就像盧俞說的,永遠幹不完,大家都很累,但又沒人敢喊累,喊了隻是泄自己的氣而已,沒人會替她們完成,所以謝秀梅隻要抓到她生病,就一定會給她加些安神補氣的藥,強行讓她休息。


    謝安青把從旁邊經過的謝槐夏撈腿上,讓她跨坐著,美其名曰給她機會趴在自己懷裏睡覺,其實是想把她的腦袋當枕頭,眼睛一閉就睡了過去。


    夜色靜悄悄地流過圍牆,掛上樹梢。


    謝安青耳朵邊再有聲音是整齊劃一的“茄子”,她拍拍謝槐夏,讓她回家,然後弓身低頭,右手搭在後頸裏捏了捏,拿出手機看時間。


    馬上十一點半。


    再不睡,明天這班是不用上了。


    謝安青扭頭,想提醒他們再喊下去會有人投訴擾民,不想話到嘴邊,驀地看見了陳禮手中的相機。


    上午的微信陳禮一直沒回,謝安青就把相機的事忘記了。現在看到陳禮手上這個,她馬上就發現和她暈倒那晚看見的不是同一個。


    這個明顯更大,更專業,更不適合這種普通的場合——浪費——但陳禮拿著這個。


    那先前那個應該是真壞了。


    謝安青隱約記得那晚有跟陳禮說過“自己暫時賠不起”,也問了她想怎麽處理。


    陳禮怎麽說的?


    謝安青握著手機,腦子跟攪勻了的漿糊一樣,隻有一團白。


    陳禮充當一晚上攝影師,拍完大合照一偏頭就看見謝安青滿臉沉思的表情。她握了一下相機,原地轉身靠在桌邊,去看顯示器裏的縮略圖。


    她還記著:今天的謝安青發脾氣了。


    對發脾氣的人,有些要馬上哄,有些隻能靜置。


    比如謝安青。


    陳禮低頭看著顯示器,一張張翻閱剛拍的照片。


    謝安青想了半天無果,眼尾掃過去,起身說:“陳小姐,您接不接受分期付款?”


    分期付款?


    這個話題開始得沒頭沒尾,陳禮一下子沒聽懂。


    陳禮將視線從相機上挪開,對上謝安青:“什麽分期付款?”


    “之前那個相機。”謝安青說:“我暫時還賠不起。”


    原來如此。


    陳禮肩膀放鬆,看到眼前正在直視問題,且態度正麵的謝安青似乎又恢複成了先前那副好說話的模樣。她指尖輕點,短暫權衡片刻,輕笑一聲說:“我還以為你忘了。”


    謝安青:“沒。”


    “是嗎?”陳禮側目看了眼在一旁自拍的學生們,放低聲音,“那你怎麽會想到分期付款?”


    謝安青聽出言外之意,反問:“還有別的方式?”


    陳禮拿著相機,琥珀色的瞳孔裏映著月光:“那天晚上不是已經明確告訴你了?”


    謝安青:“……我沒聽見。”


    “吱——!”


    喝酒上頭的學生在身後打鬧,猝不及防把謝安青撞到了陳禮身上。


    她們倚靠著的桌子雖然已經做了固定,以放大風,但仍然無法同時承受兩個人的重量,被動往後滑了幾寸。


    謝安青徹底失去平衡,整個人趴在陳禮身上。


    陳禮則下意識抬手,扶住謝安青的腰,在她頸邊輕呼了一聲。


    一霎近在咫尺的聲音和被潮熱的氣息擊中倉促交纏在一起,謝安青耳根倏地一麻,思緒陷入空白。


    好像有人道歉,有人離開,她都聽不見。


    她的身體被陳禮平緩的呼吸推起,放下,循環往複,到耳邊嗡鳴有所減退那秒,陳禮說:“那晚我說,你陪我看一次這裏的月亮。”


    聲音像月亮一樣輕盈,氣息比烈日灼人。


    謝安青撐在桌上的雙手扣緊,腦子在情緒造就的風暴中強行恢複秩序。她冷靜清醒地回憶著那句“你陪我看一次這裏的月亮”,把字一個個拆開,挑揀,與陳禮先前的種種行為進行組合,得出來一個結論:她猜的,不久之前想問的那個“可能”,那個邊界模糊的難題有答案了——陳禮想和她開始她的第14段感情。


    “行嗎?”陳禮恰好在問。


    謝安青不語,她在想,開始了什麽時候結束?


    據她統計,陳禮和前任的相處時間最短隻有一個星期,最長有一年。


    那些人全都漂亮、時尚、風情萬千,而她什麽都沒有。


    那她的有效期會是多久?


    一夜麽?


    謝安青手指掐在掌心,聽到了自己逐漸加重的呼吸聲,連盧俞喝酒之後極為高亢的聲音也掩蓋不住:“謝書記,一起拍照啊!”


    謝安青動作緩慢地起身,俯視著曲腿倚靠的陳禮:“這裏的月亮和其他地方沒什麽區別,不值那個價。”


    陳禮:“這裏的更亮不是嗎?隻要是美的東西,在我這兒就有價值。”


    謝安青:“陳小姐拍過古塔懸月,水天雙影,也拍過春江花月夜,海上明月共潮生,這些景,哪一個拿出來都是經典,陳小姐一一看過,還會覺得這裏美?”


    陳禮:“不覺得……”


    謝安青嘴唇微張,話在嘴邊。


    陳禮說:“會來?”


    謝安青:“……”


    她差點忘了,陳禮在有些事上的表達能力、語言能力遠勝於她,一個問題每每說到最後,她都不止不會得到想要的答案,還會被陳禮的遊刃有餘堵得啞口無言。


    對陳禮,她一讓再讓,可陳禮對她,從不手軟。


    “謝書記,快來啊!”


    盧俞不斷在身後催促。


    謝安青抬手解了兩顆讓自己呼吸不暢的扣子,目光筆直平靜:“看月亮就算了,分期也不必,錢,我會在陳小姐離開之前一次還清。”


    話落,高瘦的女人後退一步,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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