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這場斷斷續續的陰雨徹底停下,已是兩天後。


    那天從雲師大回來,池柚雖說洗過了熱水澡,但到底還是為了買熱奶茶與玫瑰花淋了太久的雨,不免著了涼。


    發燒一晚後,她和其他患流感的普通病人一樣,無奈地踏上了漫漫養病路。


    兩天過去,眼見窗外的雨如天氣預報那樣停下,池柚立刻不顧舍友的阻攔,披了外套戴了口罩,急急忙忙撐著還未康複的身體就又跑去了雲師大。


    她說,以前都每天去的,現在突然連著兩天都不去,老師會擔心。


    程棗棗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她擔心你?你也太自作多情了,高貴冷豔的白教授會擔心你??”


    林慕橙苦口婆心地勸:“小柚子啊,你清醒一點吧。單相思雖然不是錯,但你也沒必要總是做這種壓根就沒有意義的事。”


    程棗棗:“就是。”


    池柚想了一會兒,認真地說:


    “可是就算隻有千分之一的可能,老師她注意到我兩天都沒去,她萬一擔心了,我也需要和她解釋一下。”


    程棗棗:“嘖,你這——”


    林慕橙:“唉。”


    最後,池柚還是固執地出了門。


    一場秋雨之後,天氣又寒冷了不少。路上許多人都穿起了長外套,更有甚者,已經提前穿上了毛衣與氈帽。


    池柚裹得也很厚實,衝鋒衣拉鏈拉在最頂端,囊腫肥大的外套下是一雙纖細脆弱的腿。冷風中,顫巍巍地走。


    寒意偶爾狠烈地襲來,池柚馬上拉一拉臉上的三層口罩。


    悶咳幾聲後,眼眸裏染了病色的水光更濃。


    醫科大與雲師大隻隔了一條街,即使是從醫科大最東邊的宿舍區走到雲師大最西邊的教學樓區,也用不了二十分鍾。


    不過,今天池柚走了比以往更久的時間。


    或許是因為身體還沒恢複好,仍舊帶著消退不去的虛軟。


    等好不容易走到雲師大的二教,上到三樓,來到熟悉的302教室前,池柚剛要進去,卻聽到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聲音:


    “快點坐好,馬上點名了。”


    池柚一愣,看向講台。


    幕布上放映的ppt還是美食鑒賞課的內容,可幕布前站著的人,卻不再是白鷺洲了。


    第二排有個才落座的學生幫池柚問出了疑惑:


    “誒?今天怎麽不是白教授?”


    中年男教授頭也不抬地翻著點名冊,答道:


    “你們白老師今天去相親了,請了假,我替她一節課。”


    話罷,中年男教授揚起手裏的點名冊。


    “今天考勤記入期末成績,算你們來的人走運。桌子下麵的手機都收起來,不許給沒來的通風報信!”


    教室裏頓時響起一片乍一聽悲哀感慨、細聽卻洋溢了些許幸災樂禍的聲音。


    人類的悲歡的確不相通。


    和已經無需憂慮考勤問題的學生們相比,池柚此時的表情可謂是極端的相反,攥著門把手的手指兀的起了一層冷汗。


    相親……


    老師……


    去相親了?


    中年男教授注意到一直站在門口不進來的女同學,高聲提醒:


    “同學,你還不進來麽?”


    後排有男生笑道:“教授,她可不是咱們學校的學生!”


    另一個男生也看熱鬧不嫌事大地笑“人家是為了白教授來的,今天白教授不在,她肯定不會進來旁聽咯~”


    男生:“白教授去相親了哎,池同學心都要碎了吧,哈哈哈哈……”


    有女生壓低聲音不忿道:“少說幾句吧你們!”


    中年男教授打量了池柚幾眼,沒再多問,扭頭去進行自己的課程了。


    金屬門把手冰涼刺骨,襯得握住它的手心滾燙燥熱。


    池柚鈍鈍地收回了那隻手,恍惚地盯著手心看了一小會兒。


    然後模糊想起:自己出來的時候,似乎還是有一點低燒未退的。


    棗棗姐姐說得沒有錯。


    老師好像真的沒有擔心她。


    起碼這兩天,應該是……一次也沒有。


    她忽然說不上來自己此刻的心情。


    酸酸脹脹,還帶著一點刺痛與呼吸不暢。不太好受。


    ……也或許超過了“不太好受”的程度。


    池柚忘了自己是怎麽從那一片師大學生打趣的眼神中離開的。


    她滿腦子隻剩一個想法:


    好不舒服,是該回去好好睡一覺了。


    拖著疲倦的身體,池柚原路返回。


    今天是不太開心的一天,沒能見到想見的人,得知了不太好的消息,還像個傻子一樣,又做了許多沒有意義的無用功。


    爬上床的時候,池柚感覺自己的頭像是被蛆蟲啃食過千百個窟窿似的,又疼又冷,酸脹涼麻。真是有點病得重了吧。


    很奇怪,她明明覺得很累,可是真躺下了,卻又一點都睡不著。


    身體說著我想休息,心卻說著:


    你還有放不下的事。


    就這樣躺著,到後來,池柚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睡著,隻覺得意識模模糊糊的。有時印在腦海中的是頭頂的天花板,有時又是一些別的影像。


    後麵應該是睡著過一段時間。


    不知過了幾個小時,池柚忽然覺得眼皮外麵亮起了宿舍的頂燈,隔著床簾,一線若隱若現的光透進來。


    門傳來被打開的聲音,然後一陣行李箱的軲轆聲和短促的腳步聲。


    交談聲隨之而起。


    離門口最近的林慕橙驚呼:“黎大佬!我還以為你這學期不來了呢。”


    廁所那邊“登登登”一陣響,程棗棗探出半個身子,“黎大佬終於回來啦?!”


    “池柚呢?”


    已經兩個多月沒聽到過的那個聲音含著笑響起。


    程棗棗答道:“小柚子在床上休息呢。”


    林慕橙:“嗯,她今兒精神不太好。”


    池柚困頓地半闔著眼睛,看到眼前的床簾忽然被“刷”的一聲拉開。


    宿舍頂燈的光泄洪一般滾滾而來,刺得池柚皺了皺眉,腦海裏一瞬恍惚。


    朦朧光影微動。


    床邊,一個高挑女人的身影仰著頭湊了過來。撲麵一股幹淨清透的消毒水味,是醫科大學生們最喜歡的味道。


    逆著光,女人的臉不太清晰。


    可她湊近來了,眨眼時,光影中的睫毛卻像一雙線條明晰的、輕拍柔軟翅翼的枯葉蝶。


    枯葉蝶從太陽裏飛出來了。


    黎青帶笑的眼睛,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撞入池柚的視線中。


    “喂,小變態。”


    黎青彎著唇角,聲音很輕。


    對池柚喊出那聲“小變態”時,她溫柔語氣中又止不住地粘連著一點逗弄的戲謔,像是和小孩子說話,倦懶而漫不經心。


    “我回來了,你怎麽不起床和我打個招呼呢?”


    池柚:“……”


    不知是什麽刺入心扉,似乎有一些深處的回憶翻了上來。池柚的雙眼像卡殼的鏽齒輪般一點一點僵硬垂下,眼底鋪滿黯淡鏽色。


    她沒有太熱情地回應黎青,隻含糊地咕噥一聲,便困乏地轉了個身,麵向牆那邊了。


    黎青見池柚這個反應,不禁疑惑,扭頭認真地問程棗棗:


    “她怎麽了?”


    程棗棗壓低聲音:“哎呀,還能是什麽事,不就是又擱白教授那裏碰灰了麽。再加上感冒還沒好,人就蔫蔫的……”


    黎青:“又是那個白鷺洲?”


    程棗棗:“嗯哼。”


    黎青沒說話。


    又過了一陣子,床下傳來一些歸置行李收拾東西的聲音。收拾聲結束後,又有燒水壺啟動的哢噠聲與洗杯子的水流聲。


    還有膠囊藥板背後的銀錫紙被摳破的細小窸窣聲。


    池柚的床簾又被拉開。隻不過這一次,被拉開的動作很輕,幾乎沒發出什麽聲音。


    黎青溫聲道:“吃個藥,然後跟我出去走一走吧。你這個不算是病,隻要心裏那口氣鬆下來,身體就會好的。”


    池柚囁嚅道:“算了……我不想動。”


    黎青嘴下絲毫不留情麵:“難道一直躺在床上病就會好?還是說——難道你覺得隻有把自己耗到病得起不來,慢慢拖成會不治身亡的癌症重症,然後那位冷血無情的白教授才會願意多施舍你一眼?”


    池柚沉默。


    黎青又湊近得近了些,微微笑著,用隻有池柚能聽見的聲音喃喃:


    “別不開心了。要不,我帶你去實驗室殺些兔子老鼠,玩一玩它們肉乎乎的內髒,再用你喜歡的方式把它們的屍體切成碎塊。切完後再細細縫起來複原,就像拚圖一樣,血管對著血管,筋對著筋,切口整整齊齊地吻合住,針腳密密麻麻地來回穿刺……”


    池柚終於坐了起來,打斷黎青:“好了別說了,我跟你出去轉就是了。”


    黎青笑了,轉身去自己的椅子旁拿椅背上的外套,輕哼一聲:“小變態還懂得裝人了,我說的這些不都是你最喜歡玩的麽。”


    池柚頓了一下,有點著急地解釋道:“我之前……那是為了做課題實驗。”


    黎青:“是做課題不假,但你切碎它們時那一臉興奮是怎麽回事?一刀子下去,血呼啦差沾一手,別人都惡心得想吐,你的嘴角可都要咧到耳根了喲。”


    池柚:“……”


    池柚不再回話了,隻埋著頭往床下爬。


    程棗棗瞥了眼乖乖爬下床開始穿外套的池柚,邊甩拖布水,邊笑著打趣:


    “還得是黎大佬呀,能拿捏得住小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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