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態!”


    “她就是個變態!”


    “好可怕喔……”


    “把這個小變態趕出咱們班!”


    “對,趕出去!趕出去!”


    白鷺洲邁進雲州三小六年級二班的教室時,看見一群小孩圍著某個座位正吵嚷喧鬧著什麽,一個個嚷得麵紅耳赤,神情激憤如戰場對敵。


    她不緊不慢地走到講台邊,將拄著的手杖靠在一邊,拿起胳膊肘下的教案“啪”得一聲重重落在講台上,震起薄薄一片粉筆灰。


    “……吵什麽吵,沒聽見上課鈴?”


    白鷺洲麵無表情地掃視教室一周,聲音肅冷。


    “給你們一分鍾時間,回到你們該回的座位上去。”


    一個小男孩尖聲說:“老師!你快過來看看啊,這個小變態書包裏有被分成了好多塊的小老鼠,全是血!”


    旁邊的孩子紛紛瘋狂點頭:“對啊對啊!”


    他們還特地分開了一條路,方便白鷺洲看到那課桌上被扯開拉鏈的書包。


    白鷺洲看了眼那隻hellokitty的粉色卡通書包,以及包裏血肉模糊的東西,又看了眼在座位上沉默著的小池柚。


    白鷺洲的表情依舊平靜,眼底似乎始終都沒起什麽波瀾。


    孩子們顯然還在等她開口訓斥池柚,或者直接把池柚拎去辦公室叫家長。


    可等了老半天,白老師都沒開口說話。


    終於,他們看見白老師的嘴開始動了,眼睛都開始蘊起閃閃的期待的光。


    卻聽到——


    “你們還有二十秒。”


    白鷺洲低頭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坐不回去的人,抄半本《新華字典》。”


    轟的一下,眾人幹脆利落地散去。


    白鷺洲拿起粉筆開始寫板書。寫好半麵黑板後,她轉過身,看到池柚正在垂著腦袋將收拾好的書包放回桌兜裏。


    雖然池柚的頭垂得很低,但她還是能看見池柚那雙耷拉的睫毛下忍著淚花的眼睛。


    白鷺洲挪開目光,拿起教案,照常上課。


    這是下午的最後一節課,四十五分鍾後的下課鈴一響,孩子們興高采烈地背著書包衝出去,滿心都是放學後的玩樂時光。在他們那太過年幼而承載不了太多是非因果的腦袋裏,儼然已經將四十五分鍾前的事情全然忘記了。


    池柚還沒走,因為眼下池媽媽還沒從國外回來,她需要等白鷺洲一起回白柳齋。


    白鷺洲擦好黑板,慢條斯理地將教案都整理進文件夾。


    她環顧已經空無一人的教室,彎腰拿起手杖,拄著它慢慢走下講台,走向那個還在座位上乖乖坐著等她的小姑娘。


    “老師。”


    小池柚的雙手攥緊大腿上的牛仔褲,一雙眼還在微微發紅。


    白鷺洲蹲了下來,將手杖輕輕放在旁邊的地麵上,細長雙手托起池柚的腳踝。


    她讓那嫩黃色的小皮鞋踩在自己的膝蓋上,撚起那散落得長長的鞋帶,繞起來,耐心地將它們打成規整又漂亮的蝴蝶結。


    “那些老鼠不是我切的,我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


    池柚小聲咕噥。


    “我不會把動物切碎以後就那麽放在包裏,全是血,很髒。我起碼會把那些碎塊縫起來。”


    “三天內我會查明白是誰搞的惡作劇,周五下午的班會上叫那個人向你公開道歉。”


    白鷺洲係好了鞋帶,托著池柚的腳踝放下去,輕輕撣了撣膝蓋上的灰。


    她沒有多質問池柚任何話。池柚怎麽說,她就怎麽信。


    “可是老師,他們叫我小變態,不是因為我沒有縫它們,對不對?”


    池柚的手指緊緊攥著褲子,攥得有點發白。


    “就算我把它們縫起來了,我在他們眼裏還是個小變態,對嗎?”


    白鷺洲沒有起來,還是蹲著,打開自己的挎包,將池柚課桌麵上的文具和書本都收進去。


    她一邊收一邊問:


    “你不喜歡被這麽叫?”


    池柚點點頭,嗯了一聲。


    “我想……跟他們一樣。”她聲音有點顫抖,“我想做一個正常人。”


    白鷺洲:“為什麽想做正常人?”


    池柚:“因為隻有那樣,他們才願意帶我一起踢毽子、跳皮筋,還會願意對我笑,願意接過我遞給他們的薯片和棒棒糖……”


    白鷺洲:“這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嗯?”池柚似乎還不明白“重要”這個詞語蘊含的意義,歪著頭想了想,語序還染著孩童的黏糊,“我……我隻是不想一個人被丟下,不想沒有人搭理我……”


    “本來想和你說:別人的看法與你無關,做你自己就好。不過——”


    白鷺洲拉上挎包拉鏈,拾起手杖,拄著它慢慢站起來。


    “既然融入正常人的世界對你來說這麽重要,那你平時就多花點時間,好好觀察觀察那些普通小孩的言行舉止。你不是學習很好嗎?像學習書本一樣,去學習正常人的做法就好了。”


    池柚盯著白鷺洲,很認真地點點頭。


    白鷺洲又拎起那個被血弄髒的書包,甩到肩後掛好。


    她一邊的肩掛著裝滿了小學生文具課本的成人挎包,一邊的肩掛著hellokitty的卡通小書包,拄著短手杖,對池柚說:


    “走吧,回家。”


    池柚從凳子上蹦下來,跟在白鷺洲的身後,做起一條青澀的小尾巴。


    夕陽西下。


    在橘粉色的晚霞餘暉裏,一高一矮的兩個人走在少人的校園小道上。風將樺木葉吹得沙沙作響,空氣裏有小花壇裏傳來的溫馨香氣。


    麻雀落在枝頭,啄洗翅羽。


    風中挾著初夏的些許燥熱,校門口,賣冰棍的小推車那邊隱約傳來售賣小奶糕的吆喝聲。


    吆喝聲裝在劣質的電子喇叭裏,老奶奶念的每個字都像剛融化開一點的雪糕,黏黏糊糊的,十個字裏麵聽不清八個。


    拉著絲,裹著漿。


    遠方電線杆上,細長線繩隨飛鳥的起落而顫晃。


    走著走著,池柚忽然小聲問:


    “書包弄髒了,明天該怎麽辦呢?”


    白鷺洲沒回頭,語氣平淡地說:“等晚上忙完了工作,我幫你洗。”


    池柚:“那明天好像……也……幹不了……”


    白鷺洲:“它幹之前,我會每天替你把課本和文具帶來學校。”


    池柚:“替我帶?”


    “嗯。”白鷺洲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自己肩上的成人挎包,“就像現在這樣,裝在我包裏就好。”


    “……謝謝您。”


    池柚很輕地說。


    白鷺洲:“沒事,沒有很重。”


    小學生的課本而已,沒幾本書。


    池柚搖搖頭,“不隻是謝這個。”


    白鷺洲:“嗯?”


    池柚窘迫地笑了笑,解釋:“如果是以前的班主任老師,他肯定會直接給媽媽打電話的。雖然媽媽是相信我的……但是我懂,媽媽相信我是因為她是我媽媽。班主任老師相信大家的話,是因為大家都那麽說,也、也不奇怪,他是……班主任嘛,他要照顧更多的小孩子的,因為班上不止有我一個人……”


    雖然池柚口齒不太清晰,也有一點語無倫次,但白鷺洲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謝謝您,老師。”池柚抬頭望著白鷺洲,眼裏閃著亮晶晶的光,“您願意幫我洗書包,還願意相信我哎。”


    “師生之間,這不是應該被感激的事。”白鷺洲淡然道,“幫一個需要被幫的學生,和相信被冤枉的學生,都是一個老師本就需要去做的事情。”


    池柚不禁咧開嘴笑,笑容燦爛得可愛,短胳膊不禁在身側一下一下晃了起來。


    白鷺洲看著池柚開心的樣子,眼裏卻有些黯然。


    池柚……


    她作為一個孩子,本該從大人群體裏得到的那部分體諒與理解,就因為她天生基因裏不同於常人的那一部分,居然變成了一種奢望、變成了一份得到之後竟會開懷至此的珍貴。


    真不知該嗟歎,還是該苦笑呢。


    白鷺洲極輕地歎了口氣。


    池柚聽到,也跟著“唉”了一聲。


    白鷺洲彎了彎唇,問:“你為什麽學我?”


    池柚:“您是老師,我當然要學您啦。”


    白鷺洲:“你什麽都要學啊?”


    池柚:“對呀,這樣長大以後,我就可以長成和老師一樣優秀的人了。”


    白鷺洲:“你說的‘優秀的人’,指的是什麽樣的人?”


    池柚:“就是……就是能幫助別人、讓別人開心起來的人!”


    白鷺洲笑了一笑,緩緩說:


    “行啊。以後,就成為這樣的人吧。”


    池柚盯著白鷺洲,眼睛依舊亮亮的。


    她忽然很認真地問對方:


    “那我以後和媽媽一樣學醫,當醫生,幫好多好多人,救好多好多人,老師您說好不好?”


    白鷺洲:“你覺得好就好。”


    池柚:“老師您想看見我當醫生嗎?”


    白鷺洲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與畫麵,“嗯……”她隻是輕輕嗯了聲,語氣模糊,再沒表更多的態度。


    池柚卻笑道:“那好那好,我就當醫生啦!”


    池柚拽住白鷺洲的袖口,蹦蹦跳跳起來,兔子一樣拽著對方向校門口走。白鷺洲被拉著袖子,肩上的書包帶與挎包帶都不由地往下滑,她一邊扶起包帶掛回肩頭,一邊耐心地說“慢一點”。


    夕陽落下。


    粉橘色的餘暉漸漸散去,微暗的暮色裏,兩個人在林蔭小路的盡頭向右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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