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店靠窗的位置,服務員穩穩端來一盆四格鍋底,放到下沉電爐上。


    店裏輝煌明亮,窗外夜色陰暗。玻璃窗上的雨襯著五光十色的城市燈光,色塊被模糊暈染開,仿佛是嵌在聖彼得堡冬宮的莫奈長廊上。


    池柚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怎麽就和老師坐在一起吃火鍋了呢?


    明明剛剛老師都已經準備走了……


    媽媽也是,一看老師回頭,馬上就邀請對方一起吃晚飯。請就請吧,請完了還找借口說什麽有緊急工作直接走掉了,尷尷尬尬地剩下她和老師兩個人。


    沉默半晌,池柚忍不住開口:“老師,家裏沒有做好飯等您回去嗎?”


    白鷺洲抿了口冒著熱氣的蕎麥茶,麵色淡然,“你是在攆我走?”


    池柚摳著手指頭,躊躇許久,說:“我沒想到今天會在路上遇到您,我也沒想強留您吃飯。如果您是因為媽媽的原因不好意思拒絕才……”


    白鷺洲:“沒關係,反正很久沒吃火鍋了,上一次和你坐在一起吃火鍋還是十三年前。”


    池柚越來越坐立不安,索性直接站起來,看也不敢看白鷺洲一眼,“要不我還是先走了,您慢慢吃。”


    “池柚。”白鷺洲叫住她。


    池柚才背過身要走,被白鷺洲喚停,僵硬地站在原地。


    “你要結束一件事的時候都是這樣嗎?沒有預兆,連正式的告別也沒有。整整一個月,忽然人就不見了,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


    白鷺洲的聲音有些冷了。


    池柚回過頭,眼眶微紅,“可是……老師,不是您讓我再也不要回去找您麽?”


    白鷺洲:“那你也應該和我說一聲,我拒絕你那麽多次,怎麽知道你在哪一次當真?”


    “對不起。”池柚小聲道。


    “……所以,這次是真的準備放棄追求我了?”


    白鷺洲抬起眼,看向池柚。


    “對。”


    池柚深吸一口氣,逼迫自己對上白鷺洲的目光。


    “隻要這是老師想要的。”


    白鷺洲神色一頓。


    她扭過頭,坐正了,又端起玻璃杯淺抿一口茶,片刻的沉寂。


    “很好。”她輕聲說,“你能聽勸,我很高興。”


    白鷺洲再次喝了兩口茶。


    “不過,”她叩緊五指,開始摩挲茶杯,“至少……吃完這頓火鍋吧,鍋都上來了,何必浪費。”


    池柚不想留下,她現在真的很怕和白鷺洲待在一起。


    剛剛在路邊隻是看一眼,她都已經心亂得不行,更別說像現在這樣麵對著麵坐在一起吃飯。她害怕……她不想自己動搖,因為來回反複的人很討厭,老師應該也會覺得很煩。


    白鷺洲看著池柚一言不發地僵著,連看也不敢看自己,便明白了一些事。


    心還暫且放不下,可是,池柚的理智已經決定要離開了。


    ……這樣很好。


    是啊,沒什麽不好的。


    她們兩個人之間,現在隻差一個正式的告別。


    “我們以後可能再也不會見麵了,這或許是我們吃的最後一頓飯。坐下吧,我有一些還沒和你說完的話。”


    白鷺洲的語調變得和緩,突然不再是冷冰冰拒絕池柚示愛的那個人,而是變回了十三年前,那個習慣了對小池柚溫和包容的年長的老師。


    白鷺洲的轉變卻讓池柚心底的恐懼更深了,尤其是白鷺洲的那句“我們以後可能再也不會見麵”,一下子觸到了池柚腦海最深處的某個痛處。


    不要說再見。


    不能說出來,不可以。


    池柚慌亂地拔腿就走,一句話都沒有再講。


    她離去的背影身形不穩,有些搖晃,腳步卻急切萬分。


    白鷺洲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來。


    “你……”


    池柚落下了她的傘。


    她走就走吧,走是最好的,走得越快,就說明她真的已經想開了。這時候最好不要追上去,否則,會更加擾亂對方的情緒。


    白鷺洲心裏非常清楚這些道理。可是她同時也發現了自己心裏生出了幾乎要漫過這些道理的另一種衝動:


    追上去吧。


    起碼把傘還給她。


    雨這麽大,會淋得人生病的。


    白鷺洲猶豫了片刻,還是馬上招來了服務員,快速結賬後趕了出去。


    她撐著傘在雨中跑著找了好陣子,也顧不得釘著鈦板的腳越來越痛,不斷往前找。雨斜飛到了她臉上,發尾都濕了,終於才在車水馬龍間的雨霧中隱隱看見池柚的背影。


    白鷺洲快步追了上去,從後麵一把拉住了池柚的胳膊,手指在她的衣袖上握出了褶皺,“等一等……”


    池柚卻反應激烈地掙紮起來。轉身時,白鷺洲看到她臉上雨水混著淚痕,再沒有平時溫順乖巧的模樣。


    這是重逢後,她第一次見到成年的池柚如此失態的樣子。


    “我已經說了,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可是池柚就算發脾氣也柔弱得像個窩囊的兔子,一點兒強硬也學不會,語氣想重都重不起來,隻聽到濃濃哭腔。


    她一雙紅紅的眼睛強撐著抬起,又乞求般望向白鷺洲。


    “老師,求您了,我保證我真的不會再來煩您了,不要逼我說‘再見’,好不好?我就隻有這一個請求,我、我再也不肖想什麽了,不打擾您了,再也不打擾您了……”


    硬不過兩句,她的姿態就這樣輕易地矮了下來。


    白鷺洲心神一蕩。她恍然間想起,好像許多年前,每次到真正要長久分別的時候,池柚就變得異常沉默,從不曾和她說過任何一句正式道別的話。


    ……


    是有多舍不得,才會這樣幼稚地欺騙自己,仿佛隻要不說出那兩個字,她們就永遠不會徹底分別一般?


    她看著瘦小的池柚在她麵前這樣哭著懇求,不禁想起了多年前那個還沒長大的小池柚。


    驀地意識到,十三年過去了,池柚的輪廓似乎並沒有成熟太多。


    還是那麽天真,又脆弱,擁有自己的偏執,永遠相信著自己願意相信的幻想。


    是她一直以來太刻薄了嗎?


    可是不這樣,又要怎樣,才能讓池柚明白師生這條路真的不能走下去?


    白鷺洲張了張嘴,理智告訴她應該趁這個機會說出決斷的話,徹底斷了池柚的念想,然而她說不出口。


    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不忍心,或許……


    不明白,不懂。


    有些東西,她又看不清了。


    “別哭了。”白鷺洲生硬地安慰。


    池柚還是哭,停不下來。


    兩個人無言地麵對麵站著,誰也不知道下一步要怎麽做。


    人流橫向路過她們,大雨垂直路過她們,她們共撐的一把傘仿佛不動的原點,又仿佛隨時要走散的十字路口。


    白鷺洲第一次覺得在某些問題上,她和池柚一樣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初學者。就像兩個小學生坐在了大學高數的課堂上,麵對講師的提問,她和她一樣,大腦裏都隻有空白。


    不知道過了多久。


    最後,白鷺洲將傘輕輕地放進池柚的手中,下意識想說一聲“再見”。可話到嘴邊,囁嚅片刻,卻還是換成了另一句:“我走了。”


    轉身離開時,她聽見池柚很小聲地抽泣著重複說:“謝謝……謝謝……”


    說了好多好多聲。


    隻是這樣,隻是沒有說出“再見”那兩個字,池柚便感恩戴德至此嗎?


    白鷺洲輕輕喘出一口憋悶在心底很久的氣,心頭卻還是沉甸甸的,壓抑萬分。


    她竟然開始有些分不清,自己一直做的,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了。


    .


    白鷺洲拎著早已涼透的麵包,很晚才回到白柳齋。


    拜托她去便利店買麵包的宋七月已經離開,奶奶應該是去送她了。打開大門,隻看見爺爺一個人坐在廊下的茶桌邊,就著秋日雨景泡茶。


    恍惚中,白鷺洲仿佛看到了大姐白鶴丹坐在爺爺的對麵,正淺笑著拿起茶杯。


    她正想像以前一樣被忽視地沉默走回自己房間時,卻聽到爺爺叫她:“洲洲!過來啊。”


    ……她今天真的恍惚了很多次。


    白鷺洲走到桌邊坐下,手裏雜七雜八的東西隨意地放到一邊。


    爺爺問她:“你這是怎麽了?魂不守舍的。”


    白鷺洲低聲答:“沒什麽。”


    爺爺:“遇到什麽事情了,可以和爺爺聊一聊。”


    白鷺洲:“……”


    李恩生早就察覺到了白鷺洲的異常。因為白鷺洲不是從今天才開始不對勁的,確切地說,大概是從上次她的那個女學生來過又消失之後,她就不對勁了。


    他發現白鷺洲出神的次數變多了,每次回來,目光也不像往常那樣閑適淡然,而是要先觀察一圈白柳齋內的情況,似乎是在等什麽人出現。


    上次去師大閑逛,他還聽見走在路上的學生小聲議論,說白教授最近放ppt的次數多了起來,變得有些沉悶,不是很愛說話了。


    李恩生見白鷺洲一直沉默,歎了口氣,道:“你大姐跟著你奶奶學唱戲,你二姐跟著你爸爸學做生意,你呢,走了教書育人這條路,也隻有我這個老教書匠能指引指引你。有什麽想不通的事,或許爺爺真的可以幫到你呢?”


    白鷺洲淡淡地笑,“爺爺才意識到這個嗎?”


    李恩生一愣,“……什麽?”


    白鷺洲:“以前大姐還在的時候,您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這樣的話。”


    李恩生:“……”


    白鷺洲:“她死了,你們才看得到我。”


    李恩生一時啞口無言。


    白鷺洲悶悶地深呼吸,聲音沙啞了幾分:“對不起,爺爺,我不應該這樣和您講話。”


    她無意於指責什麽,到這個年紀了,還有什麽不甘的。


    隻是今天她總是失控,好像所有一切都在從她的理智上脫軌。


    李恩生沉默半晌,肩膀緩緩沉下去,一下子蒼老了幾歲似的。


    “我知道你懂事,以前有再多不開心也是一個人悄悄咽下去。以前我們……罷了,過去的事過去了,不說了……不說了。”


    老爺子低垂眉眼,歎息般又問。


    “你現在究竟是發生了什麽,真的不方便和爺爺講麽?”


    廊外大雨傾盆,石榴樹上所剩無幾的枯葉被打落幾片在地。


    灰沉烏雲映著枯樹,滿空淒清。


    “我以前曾聽到您和朋友聊起,作為老師,絕對不可以和學生在一起的原因。”


    白鷺洲極輕地喃喃。


    “再和我仔細說一遍吧。我怕再沒幾天,自己就記不清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瘋狂深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無心談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無心談笑並收藏瘋狂深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