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沈逆和邊燼差不多時辰醒來。


    兩人半句話沒說,沈逆套上衣服便出了寢屋,在院中洗漱,換上官服。


    初升的太陽曬在身上還挺暖和。


    一夜沒怎麽睡好的沈逆眼下有些青黑,輕輕打著嗬欠,跟萬姑姑交代,一會兒給邊燼準備哪些藥膳,說完後沒在府中用膳,直接去了早朝。


    今日她走得晚了,沒再悠閑騎馬,換乘飛艇。


    飛艇和摩托有些類似,速度比摩托更快,可以在夜間展開休眠倉,顧名思義,還能在天上飛。


    正了襆頭,係上大氅,墨鏡壓上高挺的鼻梁,藍光一閃,飛艇載著她衝向空中航道。


    陽光正豔,曬得城內厚厚的積雪發亮。


    駛入預設軌道,自動駕駛開啟。


    沈逆打開中控屏幕,收了幾封從燕落發回來信。


    如今她人已回到京師,但一部分舊部、親信依舊留在燕落,暗中為她辦事。


    她一直在暗中追查,邊燼在燕落消失的三年究竟去了哪裏。


    以及所謂的“叛國”真相。


    大理寺關了邊燼一個月,什麽法子都試過,沒能從她口中撬出半個字。


    邊燼說自己失去了那三年的記憶,大理寺不可能相信,沈逆也覺得蹊蹺。


    沈逆沒有硬闖邊燼的記憶模塊,但檢查過模塊的情況。


    損傷不輕,經過修複後,可能一些零碎小事暫且想不起來,但所謂“叛國”這麽大的事,一定會占據記憶模塊很大一部分,想忘都難。


    邊燼看上去又沒有撒謊。


    以沈逆對她的了解,“坦蕩”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她一貫孤傲,不屑騙人。


    傳聞中,邊燼那三年和弦晝女帝廝混在一起,二人在女帝行宮內荒糜無度。邊燼更是為了哄那女帝歡心,將帝國最高機密拱手獻上,導致弦晝不費吹灰之力拿下燕落以北的白、撣二州。


    弦晝帝國攻城略地時,白、撣二州門戶大開,幾乎沒有任何抵抗就放敵軍入城。


    城門開啟的權限,正是邊燼所有。


    以上,便是所謂叛國的“鐵證”。


    當初聽到這些傳言時,沈逆很失禮地當著傳話人的麵笑出聲。


    就這位麵冷心更冷的師姐,拴馬樁都比她有情趣。


    實在想象不到“荒糜無度”這四個字,怎麽和她聯係在一起。


    若是師姐能用江山去換美人歡心,也不至於到今日孑然一身,欠下厚厚一摞的情債,讓真心喜歡過她的人又愛又怨了這麽多年。


    受了重傷,半身殘疾,身邊連半個惦記她的情人都沒有,還得沈逆這師妹照顧。


    那些無聊的傳聞,沈逆半個字都不信。


    還順便記了弦晝女帝一筆。


    弦晝那女帝,沈逆在北境的時候遙遙見過一麵,看不清臉,隻覺得瘋癲得厲害。


    這些時日沈逆一直在思索邊燼的事。


    既然邊燼記憶模塊沒有被黑魔方汙染的痕跡,那麽隻剩一種可能。


    有人黑入了她的記憶模塊。


    這三年的記憶被封印,或者改寫了。


    黑入她的人手法極其高明,天賦不在沈逆之下。


    這麽做,自然是為了隱瞞一些事。


    藏在燕落的謎題恐怕比沈逆想象的還多。


    不過有一點沈逆可以確定,邊燼決計不會叛國。


    即便有一天兵臨城下,李渃元攜家眷跑路了,邊燼都會禦敵至最後一口氣。


    若不是邊燼一片赤心隻為社稷生民,當初也不會狠心離開雙極樓,拖著一身傷痛的病體再次出征。


    此去經年,生死難料。


    沈逆曾經以為再見到邊燼時,得是麵對一具屍骨。


    即便是無名屍骨,她也能認出她師姐就是了。


    這麽說來,一身殘損的邊燼回到她身邊,竟不算是最差的結果。


    ……


    今天依舊沒有沈逆要的信息。


    關閉賬號,徹底隱藏程序後,飛艇已經到達皇城上空。


    空中陸陸續續有別的朝臣駕駛飛艇靠近,大老遠看到了獨自一人的沈逆,就近的、特意拐了彎的,都過來見禮。


    “侯君這才剛剛大婚,還在婚假中吧,怎麽還來早朝了?”


    沈逆不鹹不淡打了招呼。


    她自然是無利不起早。


    飛艇緩緩降落,今天是正月裏唯一的一次早朝,栓馬柱和泊車位已經被擠滿。


    沈逆的飛艇降落在她專屬停泊位上,掀起繁瑣的朝服,長腿輕轉,下艇。


    金魚袋在腰側輕盈擺蕩,她與同袍們一齊走過慕天長廊,往大明宮的方向走去。


    慕天長廊直通大明宮正中的含華殿。


    含華殿是大明宮的主殿,原名含元殿。


    在李渃元登基時為避天子名,改元為華。


    慕天長廊全長二裏,兩側每隔幾步便是栩栩如生的雕龍石。


    最前列的雕龍石龍眼上設有人臉掃描係統。


    上朝官員們路過,係統通過掃臉,一一點卯。


    這座大明宮的藍圖和所有資料,來自未知的未來。


    五百年多前,此世代剛剛在戰亂中得以喘息,前朝一位工部小主事,於一片隱蔽的廢墟中發現了一個奇異的膠囊。


    膠囊隻有成年人前臂大小,但它裝載的事物,是這位走南闖北的小主事聞所未聞的。


    還有一封足夠用餘生來解讀的信。


    【敬愛的先祖,無論你或你們是誰,現在肯定對眼前看到的一切充滿疑惑。開門見山,這是一枚穿越了時空的小小膠囊,它裝載了來自遙遠未來的智慧和力量。我們,正是你們的後代。


    【我們生活在一個高度網絡化的時代,擁有你們現在還無法想象的成熟科技。最直觀表現在我們破解了時間的秘密,將這封信,以及蘊藏了最尖端科技與壓縮能源的膠囊送到你們手中。


    【我們閱讀曆史,看到了盤桓在曆史中無數戰爭、死亡、饑餓、天災和流離失所,我們要做的就是用科技改變這些苦難。


    【不謙虛地說,對你們而言,這必定是前所未見的巨大的財富。它一定會為你們的時代帶來空前的繁榮,你們將親眼目睹科技爆炸後翻天覆地的生活。


    【這顆膠囊會出現在多遠的過去,我們尚不可知。你我之間或許相距一千年,兩千年,甚至身處兩個不同的平行宇宙。但我們相信,你們一定擁有開啟膠囊的勇氣。膠囊中的技術和能源,以及關於我們這個時代龐大的曆史資料,都是以壓縮的形態保存。解壓方式很簡單,隻需要按下膠囊裏唯一的按鈕。


    【所有的災荒將遠離你們,你們將富甲一方,戰無不勝。你們會眼前目睹一個嶄新的曆史篇章,一個充滿光明、溫暖、力量和無限希望的未來。


    【敬愛的先祖們,這是我們身為子孫後代唯一能為你們做的。


    【請以最大的謹慎和尊重對待這份禮物,因為它承載著我們所有人的敬意。


    【祝你們好運,願勇氣和幸運永遠與你們同在。】


    或許這世間沒人能戰勝這份巨大的誘惑,何況是那位正飽受戰事摧殘,渴望活下去的小小主事。


    膠囊被一鍵開啟,海量的史料以及令人難以置信的科技和能源,在眼前鋪展開奇幻般的未來。


    那位小小主事最終完成了活下去的心願。


    不僅活了下去,還點燃了科技爆炸的第一把火。


    尚處於低科技農業社會的文明,混入了本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尖端科技,經過五百年首尾不顧的瘋狂發展、極端複興浪潮的洗禮,以及對未來世代狂熱的崇拜,保守又開放的扭曲社會逐漸成形。


    當年小小主事,便是新世代帝國的締造者,李渃元的先祖,當朝“太.祖”。


    這座大明宮,是對未來世代極端崇拜的產物。


    連帝國的名字在致敬未來世代某個昌盛的王朝。


    與此同時,也毫不避諱地展現新世代的傲慢和張狂——


    唐pro。


    走到慕天長廊的盡頭,含華殿就在眼前。


    唐pro帝國的天子李渃元,正站在雲階之上,享受著朝臣們的叩拜。


    沈逆抬起頭,看到了掌管這個朝代二十餘載的女人。


    李渃元沐浴在陽光下,朝著千百俯首的臣子,麵目模糊。


    當初那顆讓世界翻天覆地的膠囊和信件,唯有李氏嫡係後代親眼目睹過。


    沈逆有一事好奇。


    眼下這個時代是怪誕不經,可論科技水平已然登峰造極,未必落後於未來世代,卻還未破解時空穿梭技術。


    那些個素未謀麵,生活在遙遠未來的子子孫孫們,真就舍得花費九牛二虎之力刺破時間的樊籠,隻為了遠古祖先們能吃飽穿暖,甲冠天下?


    唐pro的確已經稱霸大陸,為三大古國之首,可那又如何?


    看看現下這頹廢惶恐的末世景象,誰能說一句“孝順”呢?


    陽光從李渃元的身後升起,傾斜的沉黃色將她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在地麵上投下一抹巨大的陰影。


    ……


    早朝上,李渃元著重提及剛剛上任城防總監事的沈逆。


    且將城防工程提到工部所有工程首位,讓工部尚書好好配合沈逆,所有資源優先配給城防。


    長安城的城防率先搭建,技術成熟之後再拓展到洛陽等重鎮要地。


    李渃元給足了沈逆臉麵,麵上看似重用她,其實是將壓力全部壓在她身上。


    沈逆心知肚明,但城防必然是要建的。


    不然,黑魔方一旦死灰複燃入侵京師,生靈塗炭的場麵不得讓邊燼心碎?


    城防工事不僅得做,整體規劃方案還得重做。


    早朝之後,沈逆單獨留在含華殿,跟李渃元說了要重做城防的計劃。


    先前製定的城防功能可以保留,但遠遠不夠。


    沈逆打算在現有基礎上增加更多的功能。


    城牆頂端架設防禦炮台,智能追蹤係統能精準鎖定上至五十丈,下至二十丈所有試圖靠近長安城的危險元素。


    牆麵上以蜂窩形狀裝配動態修複點,一旦受到攻擊,城牆能夠快速自我修複,同時發出危機等級警報。


    防護牆地基還得往更深的地方挖,深入地下數丈,與長安城內的主機網絡相連,構成龐大的信息樞紐,讓信息傳遞和權限關啟都能更加高效。


    遭受極端危機時,還能一鍵開啟靜默模式。


    靜默模式之下,防護牆上下將延伸出弧形防護層。防護層能在一盞茶的工夫裏上下相扣,長安城會變成一個無法進入,也不能出港的巨型金屬球。


    這些都隻是一期工程要實現的基礎功能。


    她見識過黑魔方的恐怖的力量,若是城防工程按照她現在的設計,也隻能在黑魔方出現的初期,給予一點預警和脆弱的自求。


    她猶記還在燕落時,老邁的先知在死之前留下的話——


    人類在黑魔方麵前,唯一能做的事便是祈禱。


    祈禱死的時候,不要太痛苦。


    黑魔方已經被沈逆暫時消滅在燕落。


    可所有人都知道,沈逆帶給帝國的不是永遠的太平,而是一時喘息,以及有時間豎起抵擋下次噩夢來臨時那麵孱弱的盾。


    所以,防護牆必須得持續升級。


    持續升級的前提是最尖端的技術和資源得由沈逆調動,工部那點東西根本不夠。


    沈逆直接向天子要帝國最高研發署的權限。


    李渃元有點犯難。


    “沈卿,最高研發署內是帝國機密,連朕都不可隨便前往,想要開通權限……可能不太容易。”


    李渃元強捧沈逆,將她托到高位,肩負重任,自然給她招了許多紅眼。


    以她絕不吃虧的性子,必定得趁勢討回更多便宜。


    最高研發署就是她要換回來的籌碼。


    沈逆淡笑道:“無礙,陛下從長計議,微臣可以等。”


    李渃元臉上的笑意有點僵。


    沈逆非要這個權限不可。


    但是,妹妹不可能同意的。


    沈逆離開後,李渃元頭痛得有點坐不住,讓內侍關門,誰來也不見。


    殿門合上,李渃元很快犯困,伏在案前小睡。


    昏暗的殿內,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有人走到李渃元身邊,扣住她的下巴,將她稚嫩的臉托起來,仔仔細細觀察她臉龐上所有的細節。


    李渃元仿佛被夢魘困住,眉心緊鎖,卻怎麽也睜不開眼。


    .


    沈逆這幾日忙,夜裏住在了工程司,邊燼都是獨自入睡。


    又一日晨起,邊燼在院內走了幾圈,腳尖點地,躍上了樹梢,再輕盈躍下,如敏捷的貓。


    全程她都收著力,留意著脊柱的狀況,沒什麽太大的感覺。


    即便是備用的脊柱,好像也挺耐用的。


    本想躍上屋頂一試,想起沈逆的告誡——


    更換新脊柱之前的這段時間裏,切不可有太大舉動,否則傷勢隻會更嚴重。


    她雖沒有沈逆的機械天賦,但也在前線目睹過醫療現場,知曉義體的修複需要極高的技巧和專注度,非常耗費精力和體力。


    不想沈逆再為她操勞,畢竟她和沈逆是露水姻緣,沈逆沒這個義務。


    躍上屋頂的嚐試暫時作罷,過幾日問問沈逆再說。


    左腕上環扣著的電子表傳來微微震感,有飛鴿傳信。


    這是最新款電子表,長安城內百姓人手一隻。可以在半空中投出僅自己可見的屏幕和鍵盤,非常便捷。


    邊燼這隻表是沈逆順手給她的。


    說有事找她的時候能方便點。


    “不過,應該沒什麽事。”沈逆當時補充了一句。


    邊燼一開始還不太會用,她離開京師六年,一直在最艱苦的地帶作戰,還丟失了三年的記憶,新潮玩意她自然沒見過。


    沈逆教她怎麽用,連上了唐pro的萬維網,所有公開的信息都能在上麵查到,內廷發送的官方信息也能接收。


    邊燼玩了幾天,知道這電子表的功能等同於副腦。


    黑魔方誕生前,副腦已經成了標配。邪祟肆虐之後,裝備副腦等於給黑魔方提供了入侵人體指揮所最便捷的途徑。經曆最初的恐慌,近二十年來裝備副腦入體的人越來越少,外置設備與日俱增。


    這隻功能強大的電子表,就是最近最熱的外接副腦。


    邊燼的“飛鴿傳信”裏,暫時隻有沈逆一位好友。


    坐入暖閣,邊燼還以為是沈逆給她的傳信,想象了一下沈逆會跟她說些什麽,是否需要見麵。


    沒想到是內廷吏部發來的上任文書。


    天子欽點她入蘭台,出任蘭台令史。


    蘭台,曾經是收藏中央檔案與典籍之處,到了她們這個朝代,除了藏史、修史,也做些義體歸檔的工作。


    蘭台令史的日常工作,便是負責史料查證、歸檔和一切台內雜事。


    李渃元給她一個無足輕重的史官,便是想教她安定於長安,慢慢調查叛國案始末。


    想起叛國一案,邊燼閉眼,試圖開啟記憶模塊。


    不僅是玉璧受損,現在她的連記憶模塊也猶如一片廢墟,很多主要線路有人為修複的痕跡,應該是沈逆幫她修的。


    她過往主要記憶沒有丟失,當是托沈逆的福。


    可偏偏是燕落那三年記憶所在的存儲區域,被莫名禁止訪問。


    這種程度的封鎖,隻有極高天賦的機械師才能做到。


    倘若百萬士兵真是因為她而喪命,白、撣二州亦是因她門戶大開死傷慘重,那她的確是帝國罪人。


    可若不是,她也不願替任何人背鍋。


    無論是給帝國、給師妹亦或者是給她自己一個交待,她都必須找回記憶。


    “夫人,你可在暖閣內?”屋外萬姑姑問道。


    邊燼打開暖閣的門,萬姑姑端來今日份的湯藥。


    先前第一日喝的時候,萬姑姑就說了,是侯君吩咐要在早膳後一個時辰服用,持續一個月,方能補氣養元。


    今日這藥苦口,即便是不怕苦味的邊燼都忍不住皺起眉。


    邊燼問萬姑姑:“可有飴糖配藥?”


    萬姑姑突然笑開了花。


    邊燼:?


    萬姑姑就像早準備好似的,拿了一顆糖給她。


    邊燼:“是我愛吃的桂花糖。”


    萬姑姑:“是呀,侯君說了,夫人愛吃桂花糖,吃過這藥後肯定想吃一顆的,便讓我備上了。”


    桂花味很快讓苦味消弭。


    占據了她的唇舌。


    邊燼心想,師妹已經不喜歡她了,卻因這樁毫無感情的婚事對她盡職盡責。


    或許誰成為師妹的妻子,師妹都會對妻子這般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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