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練劍光芒閃爍,卻在離他喉嚨極近的地方生生停住。


    “何為正,何為邪,你想明白了嗎?”聶筱天的聲音透著陰涼。


    段昭瑞閉目不答,直到那劍在喉嚨上劃破一道口子,他才說:“素素,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從小父親就告訴我,我們是正。”


    “天地間自有正邪,難道你真的認為可以成王敗寇了嗎?”她追問。


    “我……“他沒有辦法回答,因為他確實如此想。


    而一襲白衣的她早已撤回劍,黯然轉身。她由窗口跳出,白紗在空氣中浮動,飄渺仿若不是塵世中人。


    段昭瑞搶上前去想要拉住她,卻連白紗的一角都沒有拽住。


    她站在明月樓上,隻餘給他一個背影。再出聲喊她時,她卻已經飄然遠去。


    耳邊仿佛還有她的喃喃輕語:“願為佛陀,欲成心魔。執著是苦,走火入魔。魔道亦道,分別徒勞。人心難測,善惡為何?人心難測,善惡為何?”


    “素素,素素——”段昭瑞由床上猛地坐起,冷汗已經浸透衣背。原來竟然是大夢一場,也確實是夢,她又怎麽可能出現在他的麵前呢?


    如今的他是武林盟主,號令中原武林,做了他父親一直夢想的事情。


    沒錯,他是卑鄙小人,明明什麽都沒有做,卻要坐享起成。明明……他不能說服自己心裏的那些迷茫。他隻能不斷地告訴自己成王敗寇,成王敗寇。


    可是敗了的她又在何處?


    江湖上傳言太多,萬花宮幾乎成了一個迷,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人說她在塞北,有人說她在江南,有人說她飄零海外,還有人說她隱居山野。


    哪一樣才是真?


    可,那都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他知道,無論哪樣是真,如今的他,再無顏麵找回她,也沒有理由讓她原諒他。


    他隻能在夢裏見到渾身正氣的她,追問他,何為正,何為邪。


    夢中樓上月下,站著眉目依舊的她。他想要追尋卻尋不見,因為這天渺地大。


    江南的亭台樓閣間,隱藏著萬花宮的離殤宮。外表看去,那不過是一家家庭院,可實際上裏麵各處相連,根本就是一個龐大的離宮。


    蘇傾遙搖著扇子問聶筱天:“塞上風光如何?”


    聶筱天笑笑答:“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麵邊聲連角起。千峰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蘇傾遙愛憐一笑:“風沙多大,對皮膚也不好。還是在這江南滋潤啊,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我還在思量到底要不要離開這佳人如麻的江南去塞上找你們,你們竟然就來了。”


    聶筱天卻目光看向窗外的藍天,仿佛看著無窮遠處:“蘇大哥,不知為


    何,我偏偏愛那塞上風光。哪怕是大漠狂沙,但是可以遠離人群。咱們那個年代那句話說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如今是無心江湖,偏偏身在江湖,若真有可能,我真的想遠離這些,無事入江湖,不是自己無聊又糊塗嗎?”


    蘇傾遙卻答:“你無心江湖,可誰知你周圍的人又是什麽樣的想法呢?”


    聶筱天說:“月鳴說過無論刀山火海,都會陪我。”


    “可是……“蘇傾遙想想又停住了,”算了,這些沒譜的事情說這麽早幹嗎?先說說,這次你們全部人都分批來到離殤宮是不是大戰將要到來?”


    聶筱天微微點頭。


    蘇傾遙長歎一聲:“我憐黎民多淒苦。”


    “蘇大哥,你終於醫者父母心了一回。”聶筱天勉強微笑,“哎,隻希望能將所有的傷亡減少到最低。”


    “這裏沒有人懂民主,懂人權。所以,咱們的這些人道主義還得留著自己用。”蘇傾遙打趣。


    “是啊是啊,終於聽到這些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詞語,我又快要忘記自己是穿越來的了。”


    “記得自己是穿越來的那麽重要嗎?”蘇傾遙突然問。


    聶筱天點點頭:“這樣可以提醒我,永遠不要用情太深,也不能太認真。老話怎麽說?同學,一旦認真,你就輸了啊……”


    聽了這話,蘇傾遙一時沒撐住,大笑出來。漸漸地,那笑聲有些悲涼。原來,竟是這樣可悲。即使有所愛,也不能拚盡全力,因為害怕自己隨時會消失。


    他們都是一種人,就好象他,即使心裏早已愛得徹骨,卻什麽都不能


    說,不能做。


    離她遠遠地守護在她身旁,保她一世無疾無病,這樣就足矣。


    聶筱天和冉紅葉和諸位長老商議過後,定了十分周密的計劃,爭取一步步奪回屬於萬花宮的一切。


    而在萬花宮準備進攻的時候,武林盟主段昭瑞的桌上也收到了萬花宮人深夜投擲而來的戰書:“正無恒正,邪亦非邪。無邪不正,無正不邪。乾坤朗朗,混沌黑夜。一劍劃開,天地無聲……”


    她回來了,段昭瑞知道,是她回來了。


    說不出內心是什麽感覺,有即將要見到她的欣喜,更是因為是敵對的雙方的黯然。


    可是,他等了許久,素素——也就是聶筱天依然沒有出現。


    萬花宮的九大離宮因為行蹤隱秘,從來都沒有暴露過。所以武林盟在之前的諸場惡戰後攻占的都是十八山的各分教。如今,萬花宮的教眾都是九大離宮內的一等高手,通常情況下均是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一個殺了十八山派駐的武林盟的人。風平浪靜地接替,沒有驚擾民眾分毫。


    共同參與武林盟的其他幾位掌門早已按捺不住,照這樣的情形下去,他們的項上人頭恐怕也是朝不保夕。於是大家相約前來段昭瑞所在的百花穀。


    沒錯,自從萬花宮撤離百花穀後,武林盟占據了百花穀。而段昭瑞更是將太行派的總部幹脆移至百花穀。他住著昔日聶筱天參加住過的房間,用著她曾經撫過的幾案。他想,他心底總是希望,如果有一日,他可回來……


    “盟主,你與妖女曾交過手。據說妖女的武功仍是魔教中最高的,那麽


    這些日子十八山的逆襲依盟主看來是否妖女已經重出江湖了?”


    “不是她!”段昭瑞道,十分肯定。


    眾人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他這樣肯定,但也都稍稍有些安心,不過也立刻湧出一絲不安。若是萬花宮的手下都有這樣的能力,那麽妖女的武功該有多高?考慮間,不由對段昭瑞的佩服又加深一分。


    “諸位掌門既然來了百花穀,就先帶人在這裏安置下來。”段昭瑞道,“想必魔教眾人最終的目標定然是這裏,隻要我們準備充分,定然不會給他們可乘之機。”


    眾人覺得此話在哩,於是均答應了下來。


    待到各位掌門離開,段昭瑞身旁的太行派兩朝元老曆叔不由問出了心中疑問:“掌門為何那般肯定十八山不是妖女親手做的?”


    段昭瑞順口答道:“她的武功其實僅供自保,並沒有外人想得那麽好。”


    “這……”曆叔眸中精光閃現,“掌門,此真乃天助我也。到時與萬花宮正麵交鋒時,掌門完全可以親自對付妖女。一來讓其他諸派因為咱們太行派坐武林盟頭一把交椅實至名歸,二來可以毫不費力氣挫了萬花宮的銳氣。”


    段昭瑞微微眯眼,點頭道:“好,就這樣安排吧。”


    聶筱天端出酒來給麵前的每一人都敬了一杯。夜色下,一張張不同的麵龐,卻仿佛都在說一件事情:複仇。


    她覺得心驚膽戰,但是,無從阻攔。


    萬花宮是她心底的一絲痛,哪怕所有的地方所有的東西她都可以不在乎,但是萬花宮是她在這個年代呆的時間最長的一個地方。那裏就是她的家,唯一的家。


    毀我家園者,殺無赦。


    她這樣對所有人說,激得大家的心情又更加奔騰。


    最後,她給封月鳴斟滿了一杯酒,有幾滴清水灑落在酒杯裏,是她的眼淚。


    封月鳴不止是說說的,他要握著手中寶劍,替她去完成那些血腥的事情。然後捧著一個完好的萬花宮來給她。所有的刀光劍影,他都不想她去麵對。


    “請替我保重自己。”聶筱天說。


    “等我帶好消息回來。”封月鳴道。


    她點點頭,能做的除了祈禱就是祈禱。


    她第一次發現自己這個萬花宮的宮主做得這樣失敗。明明她才是宮主,是應該所有人的那一個,可是現在,卻要那麽多人來保護她。某種意義上,封月鳴應當算做她的侍君,雖然他們倆誰都不會不承認,但世人眼光中,這風氣已經形成。所以明明她才應該是挺身而出的那個,就因為她的膽小懦弱,她竟然將最心愛的他送走替她去打拚天下。


    夜晚,封月鳴帶著九大離宮的高手和熟悉百花穀的教眾們由他們當初逃離百花穀的密道進入百花穀的內部。這樣的神出鬼沒,讓武林盟的人措手不及。他們甚至不知道萬花宮的人究竟是從何處出來的。


    封月銘一馬當先,直奔至聶破天的寢殿。


    外麵的鳴警令段昭瑞早已起來,他隻是在等。


    聽到屋外有動靜,段昭瑞喊道:“素素,是你嗎?”


    推門而入的卻是封月鳴。


    “是你?”段昭瑞奇怪


    “為什麽不能是我?”封月鳴冷笑。


    “她沒有來?”段昭瑞問。


    “對。”封月鳴説,“我不會讓她麵對如此殘忍血腥的事情。所有的這一切都有我們,而她,隻要做她的宮主就好。”


    “原來”段昭瑞語塞,其實他想說原來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一樣受她蠱惑,愛她,不忍心她受一點兒傷。可是他又怎麽有資格説這話呢?


    封月鳴收劍問他:“段掌門,伱選了一個了斷的方法吧。是我替你結束,還是伱自己放棄?”


    段昭瑞冷笑一聲,拿起劍:”既然時候男人,那就堂堂正正地決戰吧。我知道,你在她心中的地位很重。”


    封月鳴沒有說話,寶劍出鞘,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已經奔向段昭瑞。


    兩道銀色的光芒被月色襯托,在黑夜中不斷閃爍。兩人打得不分伯仲,知道兩方援兵趕到。百花穀因為多駐了幾大門派的門人,一時占了上風。從人不斷地對封月鳴示警,示意他趕快離開。


    封月鳴抽身之前,兩人兵刃交至一處。離得很近的時候,段昭瑞忽然説:“告訴素素,取百花穀,她若親自來見我,我可以不戰自退。”


    “為什麽?”封月鳴脫口問道。


    為什麽?段昭瑞也想問自己這個問題。可是答案卻是,他想念她了。


    沒錯,他想念她了,從頭到腳每一個細胞都想念,他從心叫囂著想要見到她。哪怕隻是兵刃相見時的短短一瞬他也知足。


    段昭瑞對著封月鳴詭異一笑:“沒有為什麽,後會有期。”


    而此刻,兩人通知撤劍,推出打鬥。封月鳴帶著萬花宮從人迅速撤出百花穀,仿佛鬼魅,突然消失。


    各大門派掌門人各個心驚膽戰,他們出現得太突然了,甚至都不知道這百花穀內哪個地方時他們不能突然出現的。難怪先人將萬花宮稱之為魔教,原來竟是這樣的詭異。


    他們湧上來同事問段昭瑞:“掌門方才為何不殺了那領頭的人?”


    段昭瑞冷笑:“君子不乘人之危。雙方比試均是君子之道,我不能破了規矩。”


    “這”從人不由大感驚愕,這番大道理任是誰都懂,可是出入江湖怎麽多年,似乎經曆的太多,早已忘卻。如今聽人提起,隻覺得那是異類。可正邪,想必也在無形中幻化。段昭瑞又想起素素追問他有關正,有關邪。


    他覺得,他些許有些懂了。


    聽了封月鳴的敘述,冉紅葉立刻打斷:“不成!”誰知道是不是那廝奸計。”


    封月鳴卻說:”其實依我看段昭瑞不是那種人,隻是他如此決定,其他人聽不聽從倒是一個問題。”


    “為什麽?”聶筱夭如墮夢裏,“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當然是他愛你嘍”蘇傾搖著扇子在一旁說著風涼話,“帶我拱手河山討伱歡啊”


    眾人皆看向聶筱夭,等她定奪。


    “好,我去。”聶筱夭説,”是誰多事入江湖,眼也累哭,心也累哭。想必,我是逃不開這江湖羈絆了。”


    “癡兒,伱本來就身在江湖。”蘇傾遙説她,“身不由己啊。”


    從人難免又叮囑一番小心謹慎。最後決定時間定在三日後,本月十五。


    因為蘇傾遙已經取得江南的那株奇蓮,輔以天山雪蓮,將聶筱夭體內的白仙草餘毒解得幹淨。


    秋,漲潮時,明月天邊。


    段昭瑞獨自漫步在百花穀的各處,一來巡視,而來追懷。


    突然有悠長綿遠的嘯聲傳來,他順著嘯聲尋去,原來是百花穀的河流上不知何時浮了一條輕舟。舟畔有一個清麗的碧色身影,不是他心心戀戀的人,又是誰。


    “素素”段昭瑞搶上前去,想要靠近。


    “別過來。”聶筱夭突然出聲,“伱別過來,否則,我立時走。”


    段昭瑞怔在那裏,動也不動。這一刻,仿佛入夢。夢裏的她也是,一待他走近,就消失不見。所以他隻能遠遠地望著她,痛苦地以這種注視解除心底的相思。


    “為什麽叫我來,說吧”聶筱夭冷冷道。


    “我”段昭瑞頓了頓,實話實說,“我想念你,因而想盡一切辦法見你。”


    “癡人”聶筱夭突然想起了蘇傾遙説她的話。


    段昭瑞暗暗一笑,可不是嗎,他就是一個癡人。


    癡癡狂狂,為的都是她,可她卻不明了。


    他的理由多單薄,因為他想見她了,所以想盡一切辦法讓她來到他的身邊。


    “我有你不需要一兵一卒,不需要戰爭,不需要留學便可收回萬花宮的方法。”段昭瑞説。


    “什麽方法?”聶筱夭心中一動,他說的正是她最期盼的。


    “嫁給我。”段昭瑞認真道。


    聶筱夭頓住,一時未反應過來:“什麽?”


    “素素,伱嫁給我吧。嫁給了我,你就是武林盟主的夫人,江湖上在沒有萬花宮和武林盟主之分。”段昭瑞仍説。


    聶筱夭卻突然冷笑出來:“這點子是你一個人閉門造車的還是武林盟所有人一起想的?”


    段昭瑞道:“自然是我一個人。我們倆的關係,暫時沒有人知道。”


    聶筱夭問道:“伱有沒有想過武林盟多了一個妖女夫人,各大所謂名門正派會不會答應?”


    “我的婚事與他人何幹?”段昭瑞詫異。


    聶筱夭不知是該說他單純還是傻了:“段掌門,你的武林盟從人隻會把我當做眼中釘除去。伱的婚事是與他人無幹,可是若要伱取得是妖女,想不其他人會直接將你逐出武陵盟。”


    她抬手舉起手中洞簫:“好了,今夜就算我白來了一次。段掌門,萬花宮會在十日後進攻百花穀,提前知會伱一聲。後會有期”


    聶筱天吹響手中洞簫,嘯聲悠遠,仿佛直達月宮。


    而她所乘的那艘輕舟,竟然緩緩隨波而行。漸漸地,隻剩下一個影子,而後消失不見。


    “素素”段昭瑞的手還伸在半空,原來自己就是那癡人。連求婚的話也會被人笑話。


    段昭瑞懊悔歎氣,轉身往回走去。附近的草叢內卻忽然有幾個白影閃現,不一會兒,四五個天山派的門人從裏麵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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