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形似乎是很正常的,但是當齊君元看到這古琴時他知道這種正常必須是建立在一個不尋常的前提上。前提就是此處必須有個心靜、氣沉、手穩的高手。這高手可以在暗中以綿綿不止的殺氣震懾住自己,讓自己心不能釋,身難輕動。也可以在遭遇到意外驚嚇時下意識地回收氣勢以求自保。但他更可以在回收氣勢的同時,斂氣靜心,沉穩出手。這樣才能將正在彈奏的琴音穩穩收住,不留絲毫異聲去影響銅鍾餘音。


    歸結所有條件便很容易地得出結論。所以齊君元接下來盯住了一個人,樂器店門口的奏琴先生。然後腦子裏馬上閃過又一個結論,奏琴先生可以整天眼觀大街,發現同一雙塌鞋在幾個特定時間段裏來回走過,或者他根本就不用眼睛看,隻憑琴音的分割歸類,就能聽出塌鞋走過的聲音。向官府告密的也可能就是他!


    奏琴先生也正盯視著齊君元,不過眼中少了毒狠、凶殺之氣,卻多了訝異警戒之意。此時雖然他們兩個之間有好多人在來回奔竄,但人群的縫隙依舊可以讓他們相互交流目光。當然,這兩個人絕不會隻滿足於目光的交流。身形輕動,袍袖微擺,雙方幾乎在同時出手。出手的武器都是極為細小隱蔽的,齊君元用的是細索兒係著的一隻小鋼鉤。奏琴先生則更加簡單,幹脆就是一根細若不見的線頭。


    兩件不像武器的武器在人群的縫隙中碰撞。隻有對決雙方知道此番碰撞的激烈,而周圍那麽多人都沒有發現這一次會要人命的交鋒。齊君元的鉤子被逼落在地,落地回收之際,鉤子將街麵鋪石震出一道裂痕。但落敗的卻不是齊君元,奏琴先生的那根線頭也同樣被震落在地,也同樣將鋪石擊出一道裂縫。而且在回收的時候線頭翻轉勢頭難控,隻能順勢甩入牆麵和大鼓的夾道裏,餘勁將巨大的鼓麵抽切出一條細長的口子。


    雙方沒有來得及第二次出手,因為大量兵卒也湧進了大街,他們分別都成了兵卒們追逐控製的目標。


    奏琴先生顯得很怕兵卒,縮著身子往大鼓後麵躲,連帶著拖扯他的兵卒一起進了大鼓後麵的夾道。人似乎沒有在夾道中停留,奏琴先生緊接著就從大鼓的另一邊出來,但拉扯他的兵卒卻再沒跟著出來。


    齊君元眼見著奏琴先生擺脫兵卒,沿著街邊店麵前的廊簷快速往步升橋那邊走去。經過豬肉鋪子時,他隨手從案台上拎起兩隻豬尿泡,然後邊走邊脫去外衣。除去外衣後,裏麵是緊身衣物,有水行靠帶抹肩攏背,收腰束胸。雖然裏麵的衣物仍是男性特征,但齊君元已經確定剛剛和自己交手的是個女的。女的可以裝扮成男的,如果會彈琴的話,當然還可以裝扮成奏琴先生。但不管怎麽裝扮,女性的身體特征和味道是很難掩飾的,這也是易容術中女易男的最大缺陷。


    不管是男是女,齊君元都不想把這個目標給丟掉了。他覺得這個人的出現似乎藏有許多隱情,如果不把其中緣由弄清楚,自己恐怕還會有其他危險。而當他確定那是個女的後他更加不願舍棄,因為他的第二個任務就是從瀖州帶走一個女的,而且是個很會殺人的女的。這兩點,那個假扮奏琴先生的女子都符合。


    子牙鉤


    要想追上去,就必須擺脫控製自己的兵卒。所以齊君元也裝作很害怕的樣子,轉身就往磨玉轉輪的水槽邊躲,並且抱著腦袋蹲在另一側的槽柱下。兵卒追了過來,彎腰去拽齊君元,卻猛然往前一個撲跌。然後隻見齊君元抱著腦袋從水槽後麵老鼠般逃竄到對麵樂器店門口,而那個拽他的兵卒直到卜福砍開水槽時才再次出現。


    逃竄到樂器店門口的齊君元也縮到大鼓後麵,那夾道裏有個兵卒靠著牆直直站著,隻是脖頸已斷、呼吸全無。此時街上已經全是兵卒,齊君元不要說追上已經到了步升橋邊上的女子,就是從大鼓後麵出來溜達個三四步都難。而且就算他縮在大鼓背後不出來,用不了多久,他和身邊死去的兵卒就會被發現。


    這種情況下,能在街上自由行走的隻有官家人和兵家人。所以他迅速換下那死去兵卒的衣服裝備,將自己的衣物和那死兵卒從鼓麵上的口子塞進鼓肚裏。然後他從容地大步趕到步升橋那裏,可他看到的隻有橋下一道微波快速往瀖州西水門的方向流去。


    “好招法!好籌算!”齊君元不由地心中暗自感歎。


    鐵甲衛和官兵都以為齊君元從魁星橋入水了,所以對這裏的水麵嚴加搜索。而步升橋下卻沒一個兵卒專門查管,那女子可以很輕鬆地由此入水。肉店門口拿的豬尿泡可以用來存氣,然後在水下換氣,這樣不用出水,就可以從這裏直接潛到水門。齊君元之前有過了解,瀖洲城就算現在已經閉關,那幾道水門卻是隻下柵不落閘的。因為水門落閘會截流,此時是午時,午時截流,而且是州城水道,在風水上叫斷龍,是皇家和官家的大忌。而水柵落下不會截流,卻一樣可以阻擋水上船隻,以及水下潛遊的人和大水獸。但是水柵的鋼條對於離恨穀的穀生、穀客來說簡直形同虛設。隻需利用“濕布絞”、“楔扣帶”等招法器物,將左右柵條稍拉開一些,然後利用身體和氣息的控製,就能從擴大後的柵格中鑽過去。


    齊君元真的晚了一步,此時兵卒不但圍住了三橋大街,而且還有二道防、三道防圍住了三橋大街外層的街巷,以防有人從店鋪後門、窗戶或其他地方溜走。即便是齊君元有身兵卒的行頭,要想貿然逃出還是不大容易的。


    圍堵方式無懈可擊,按理說就是隻蟑螂都很難逃出。但是那些軍營的兵卒卻是良莠不齊,從他們身上找些缺口出來倒並非難事。齊君元憑一身行頭轉到後街,然後隻是往房屋頂上的瓦麵丟了兩塊石頭。那瓦麵上石塊的滾動聲馬上把這些兵卒騙開,讓他輕鬆幾步就進入到縱橫交錯的巷陌之中。


    瀖洲城的城牆同樣擋不住齊君元,鐵鉤細索可以很輕鬆地將他放下去。問題是閉關以後的城牆上布滿兵卒,他非但沒有可以將自己放下的位置,就是想混上城牆都很是危險。


    但齊君元最終還是出了城,而且是隨送火貔令的傳令校一起出城的。在聽到呼喚開城的軍校說要去臨荊縣急調神眼卜福後,他便決定與這隊軍校同行。因為此時齊君元基本已經確定,自己追蹤的那個目標也就是自己這次要帶走的人。“露芒箋”上提到過,需要帶走的這個女子在臨荊縣有個私仇要了。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明白了那目標為什麽會阻止自己逃遁,一定要逼迫自己做下刺活或造成騷亂。其目的就是要將臨荊的大捕頭神眼卜福給調出來,這樣她才有把握解決自己的私仇。


    火貔令是加急必達令,必須送達而且要在最快的時間裏。為了防止途中發生意外,除傳令校尉外,一般會有六個刺史府弓馬快騎相隨。這隊人馬到城門口時還是七個人,出城門的時候卻變成了八個。


    城門關閉的時候,一個守護城門口垛牆的兵卒在問自己的同伴:“是我眼花看成雙影了嗎?最後那一匹馬上怎麽好像騎著兩個人,而且像是城門洞裏過了下就多出來的。”


    “別瞎說!你莫非見到‘貼背鬼’了?(貼背鬼,傳說中貼住別人背部不放,攝取生人陽氣的鬼)”同伴情願相信有鬼,也不願承認多放出去一個人。


    而一路快馬狂奔的傳令軍校也根本沒發現自己這些人中多出了一個。進臨荊城的時候,一個弓馬快騎在城門口栽落馬下,摔斷脖子而死。但收斂其屍體的仵工卻覺得這軍校應該是死了好幾個時辰了。一具屍體竟然一路快馬從瀖州來到臨荊,這事情卻是他不敢想也不敢說的。


    齊君元在離城門還有一段路的時候下的馬,步行進城時他看到有人在安頓那個被他拗斷脖子並且陪他共騎一路的屍體。


    進城之後,齊君元很快就在縣衙附近再次發現自己追蹤的目標。而當他看到青衣女子在巷子裏聽辨奔馬聲響,然後往近營巷而去時,便知道這女子已經計劃周全,隻待實施。


    齊君元又出了臨荊城,在北門外等著。他知道自己要帶走的人肯定會來,不管計劃實施成不成功,這女子都會從北門逃離。因為往西是西望河草廬渡,有兵營據守;往東是回頭路,說不定還會撞上發現蹊蹺及時轉回來的神眼卜福。往南是開闊平原、驅馬大道,這環境少有掩護,一旦被馬隊追拿逃遁無路。隻有這北麵,出城就進山,一旦進山便如同龍歸大海鳥入林了。


    齊君元還沒有等到自己要等的人,卻等到一個也是來等人的人。這是個外表樸實、麵相秀氣的年輕人,衣著裝束像是個落拓的書生。但齊君元卻感覺得出那人身上挾帶的氣相很是猥瑣,眼神間帶著奸魅之光,舉手投足有種影子般的恍惚。於是立刻斷定,這是個比鬼還像鬼的人。


    齊君元偷偷避開那個年輕人,躲在一旁靜觀此人有何舉動。在別人沒有覺察的狀況下窺探別人在幹些什麽,其實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這個年輕人果然比鬼還像鬼,他在山道上布下了一個兜兒(刺客行當將在一定範圍內布置殺人器具刺殺、獵殺別人的布局叫兜兒,就和兵家的“陣”、計謀家的“局”、機關暗器行當的“坎”意思差不多。兜兒有正兜、反兜、明兜、暗兜、活兜、死兜,等等,困人的兜叫鎖兜,殺人的兜叫絞兜。而兜中所設的各種器具則叫爪兒,爪兒的種類就更多了,根據設置和功用特點,可分為見血要命的血爪、將敵活捉的撲爪、傷人半死的叫皮爪,還有毒爪、抖爪、勾爪,等等,作用各不相同。)。


    年輕人的這隻兜兒是十種“閻王殿道”之一的“剝衣亭”。曾經也有人說這“閻王殿道”屬於奇門遁甲,其實不是,它應該還是在器物運用的範疇內,不具備奇門遁甲的玄妙之理。


    據說這技法的最早雛形為三國時的“幻相琉璃孔明燈”,這在晉朝東泰人安徵晨的長幅畫冊《前朝妙器集說》中有過收錄。那畫冊中畫了高懸的一盞燈籠,然後從燈籠裏照射出大片山水的畫麵。由於缺失文字史料的記載,如今已無法考證其運用的真實原理。但按畫冊中簡單旁注推測,應該是利用水晶之類的材料將小的畫布、畫絹折射放大,然後輔助水氣、霧氣營造的一種虛假環境。


    為了知道年輕人最終的意圖並將其置於可控製的狀態,然後又能保證自己可以把要帶走的人帶走,所以齊君元契合了“剝皮亭”的偽裝在外圍又下一個“天地六合”的兜子。這兜子中一共有十二隻爪兒,都是先啟後擊的機栝設置。什麽意思?就是在一個範圍中,進入時的觸動隻是啟動機栝並不傷人,但到了再要出去時,那些已經被啟動的機栝卻是會毫不留情的,個個瞬間都變成了血爪。


    “天地六合”看似很簡單,為天六合、地六合兩麵六角交叉相對,十二個機栝就布置在十二個角上。但其真正厲害之處卻是在這些先啟後擊的機栝上,機栝名字叫“子牙鉤”,是誰發明的已無從考證。不過唐代無名氏詩作《仙力》中有:“……戟放霓光射九鬥,難受子牙願者鉤……”,詩中的“子牙願者鉤”就是這子牙鉤。子牙鉤很小很細,但奇妙之處是能直能彎。其原理是每根鉤針都有多個關節設置,而每個關節的製作采用的全是魔弦鐵。


    在南宋之前還可以從渤海灣外的海礁上找到魔弦鐵鐵石,燒練後可得魔弦鐵,其特點是極具彈性和韌勁。這在《北海誌》中有記載:“奇鐵,外海礁黑石煉煆,其力如弦。”所以隻需用這種魔弦鐵外加一個簡單的收放裝置,便能以強力彈射。


    子牙鉤上有多個關節,每個關節都是收放裝置。所以彎曲之後積聚的彈射力無比強大,彈射激飛的過程中,能夠撞石破木,不懼硬甲。子牙鉤的布設方法也很方便,隻需將細長直鉤放在適當的位置上,針尖所指便是射出方向。然後不管走入之人碰到了鉤子還是鉤子後麵的無色犀筋,都能將鉤子啟動到彎曲狀態。而當再次發生觸碰時,鉤子便彈飛而出,直插或橫陷入落兜之人的身體。而鉤子後麵的無色犀筋,在子牙鉤強勢彈射力的作用下,可以將飛射過程中的石子、樹枝、樹葉等物帶動飛射,同樣能達到殺傷力道。


    鬼一樣的年輕人看到青衣女子進入了兜子範圍了,於是在控製位布設最後的惑目氣霧。這時齊君元看清了,年輕人隻下了惑目的招數,沒有在假象後布爪子,也沒有選擇最有利的位置準備出手攻擊。所以他布設的隻是個撲兜,不,連撲兜都算不上,最多才到蒙兜的程度。不過齊君元同時也看出此年輕人雖然外貌樸實,但心裏卻有些齷齪。對付一個女子偏偏從十個“閻王殿道”裏選用個“剝衣亭”,其中不免存有淫褻意味。


    青衣女子之前一直都沒發現身處的危境,直到齊君元利用連珠聲筒將試圖縱身逃出的她喝止,她才覺察到自己已經被要命的東西鎖定了。這倒不是齊君元的機栝布置得太過隱蔽,而是“剝衣亭”的假象和掩飾給了青衣女子很大誤導。


    而青衣女子被喝止不能動後,布設“剝衣亭”的年輕人也立刻發現了自己的危險和尷尬。他所處的控製位也在“天地六合”範圍內,剛剛在到那位置上布設惑目氣霧時,他也啟動了子牙鉤機栝。所以也一樣陷在了自己完全不懂的兜爪之中無法脫身,而且動作稍大,就會像“剝衣亭”上的肢體一樣頸斷肚穿。


    無論誤導也好不懂也罷,兩個人的表現讓齊君元確定這兩人雖然身具高超的殺人技藝,但實際的江湖經驗卻非常欠缺。他們應該都是沒有做過幾趟刺活的雛蜂,特別是那個青衣女子。


    “我知道你是誰了!”這時,青衣女子突然發出一聲喊。


    第三章鬼蜮幻相


    鬼黨人


    這一晚的瀖州城終於平靜了,三橋大街的兵卒全部撤了。雖然沒有抓到要抓的人,但找到不少線索。


    刺史府後堂燈火明亮,但寬大的廳堂中隻有三個人。廳堂外麵倒是人數眾多,有站立好位置朝四處警惕觀望的帶刀護衛,也有來回走動的流動巡哨。刺客沒有抓到,意味著危險依然存在。不管在什麽地方,哪怕是重兵守護的刺史府,都絕不能掉以輕心。因為他們麵對的是個無法揣測的對手,一個決意要殺便無可阻擋的對手。


    瀖州刺史嚴士芳已經決定這幾天將顧子敬安置在刺史府裏。即便城防使萬雪鶴多次提出要把顧子敬安置在都督府,這嚴士芳都咬緊牙沒有答應,隻是讓萬雪鶴多派人手到刺史府來加強保護。這是因為刺史府裏有個隻有他知道的暗室,真要到了萬不得已時,他將顧子敬帶入那裏麵應該可以躲過刺客的攻擊。


    說實話,嚴士芳和萬雪鶴因為顧子敬被刺這件事情已經把所有血本都下了,那萬雪鶴甚至將押運稅銀的快弩隊都調進了刺史府。因為顧子敬要是在自己的轄區出了事,那他們兩個人的全部身家搭進去都不一定扛得住。


    顧子敬的確隻是個從五品的戶部監行使,但這隻是他在瀖州的身份,回到皇城金陵他就完全是另一番情形。在金陵他雖然也不是什麽大官員,但沒有幾個大官不怵他。因為他的真實身份是南唐皇帝元宗李璟的密參之一,也就是外放供職官員嘴中所謂的“鬼黨”。他們專門替元宗到各地暗訪民情、官情,然後一則奏章便可以罷一方官、要一族命。


    不過顧子敬到瀖州城來的目的似乎和以往那些關於民情、官情的任務不一樣。首先不是暗訪,而是托了一個戶部監行使的名頭來的。其次他這次承擔的職責的確應當是由戶部官員來做的,隻是有特別的原因,元宗才會派他前來。


    顧子敬這次到瀖州要做的事情看似簡單,其實極其不簡單,幾乎是將一個燒紅的鐵球扔在了他的懷裏。


    這個任務是從來往船隻的裝載量和市場交易量來判斷現有過境鹽稅、糧稅是否合適、能否提高,提高到何等程度才能迅速增強國力。


    利用現有的地理位置,加收出境、過境的鹽稅、糧稅是宰相馮延巳提出的。但提出之後立刻遭到很多官員的反對。本來這事情元宗李璟做個主說行或不行也就算了,偏偏戶部侍郎韓熙載當殿與馮延巳辭色俱烈、爭辯不下,讓元宗左右為難下不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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