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門位於南京城東北,因南京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這三法司就在門外,相傳入夜便是哀聲四起,因而此門便得名太平二字。 由於這是南京諸門之中唯一沒有水路環繞的城門,守城的官軍也比其他諸門來得多,對於入城者的搜查更是尤其仔細。相反,往北郊出城的人相對較少,這盤查就鬆得多。


    多花了幾個銅子,徐勳這輛車沒怎麽查驗就輕輕巧巧就出了太平門。上了官道,他忍不住一再往身邊瞟,見小丫頭咬牙切齒就是不看他,他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道:“就算你家大小姐憂心趙家逼婚,會大大方方允準你出來。可這一趟來回起碼得一整天,萬一晚上趕不回去,你家老爺難道還會察覺不到家裏少了人?到時候追問下來你怎麽辦?”


    “不用你管!”沈悅頭也不抬地撂下這麽一句,老半晌悄悄抬了抬眼,見徐勳仍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這才輕哼一聲道,“我家老太太這幾日身體不好,大小姐借口到雞鳴寺拜佛祈福,還說要住一晚上。總之都安排好了,不用你操心。”


    同車的李慶娘看著沈悅這一身男子裝扮和用她特製油彩塗抹過的臉、脖子和手,再瞟了一眼都已經改頭換麵,年紀粗看至少大了十歲的徐勳和瑞生,想要歎氣又不能當著徐勳的麵,心裏簡直把自己埋怨死了。要不是她教沈悅從小習武,又磨不過她的央求,小時候也不知道編了多少俠女俠客的故事給小丫頭講了,能把人養成這樣的烈xing?就算沈家不算書香門第,哪怕為了避免招人耳目,可連這男女同車都來了,這要是被人發現可怎麽了得!


    聽說沈家那位大小姐還這樣大費周章,徐勳眉頭一挑,心裏倒是覺得那位千金行事比沈光大方周全,還ting會為下人著想。眼見勸說不動,他也就不費那口舌了,反而是見瑞生坐在車廂中一動不敢動的局促模樣,他冷不丁把一個扁圓的剔紅牡丹紋捧盒遞了過去。


    “啊?”


    “呆坐著無聊,來,吃兩個mi餞果子潤潤嗓子,然後說兩段你在鄉下的趣事來聽聽。”


    瑞生正在那出神。他沒想到徐迢竟把陶泓送給了徐勳,更沒想到陶泓還識得不少粗淺文字,才剛來就能在家裏整理書架,而他因為這身份,再能留在自家少爺身邊的日子屈指可數,免不了暗地裏自怨自艾。而今天徐勳出門把陶泓放在家裏留守,而是帶了他出來,他越發覺得這是因為自己沒能耐,這會兒聽了徐勳這話,他一時就有些呆頭呆腦的。


    “愣著幹什麽,說啊?”


    見瑞生還是不開竅,徐勳忍不住屈了食指中指,一下子就給了小家夥一個重重的栗棗,見其抱著頭傻乎乎地看著自己,他才淡淡地說:“你應該知道你是要進宮的。一進宮門深似海,以後要再這樣自由出來閑逛怕是比登天還難。而且,就憑你這待人接物的本事,到了裏頭興許真得被吞得連骨頭都不剩。所以,這些天你老老實實跟著我,我去哪你就跟到哪,好好看看學學。讀書認字眼下我教你也來不及,能教你的就隻有這些了!”


    “啊!”


    此話一出,別說瑞生完完全全愣住了,就連沈悅和李慶娘也忍不住為之大訝。沈悅側著頭看了徐勳好一陣子,突然衝著他撲哧一笑:“我就沒聽說過哪家少爺有這麽待小廝的……不過聽著怪讓人感動的,看不出你這小騙子還是個好人!”


    “我家少爺當然是好人!”瑞生氣呼呼地瞪了沈悅一眼,隨即把捧盒往位子上一撂,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這麽在徐勳麵前跪了下去,滿臉鄭重地要磕頭,可兩隻胳膊偏被人一把托住,這腦袋怎麽都碰不下去。抬起頭看見徐勳正含笑看著自己,他終於忍不住有些酸澀的眼睛,眼淚竟是奪眶而出,隨即更是使勁吸了吸鼻子,脫口而出道,“少爺,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又哭了!


    對於這時不時如同女人一般掉眼淚的小家夥,徐勳又是無可奈何,又是心中不忍,於是索xing板著臉遞了旁邊盒子裏的一遝細紙過去,見其紅著臉轉過身又是擦臉又是擤鼻子,好半晌才轉過身來,他這才笑道:“別那麽嚴肅,又不是生離死別的時候,動不動磕什麽頭!好了,還是剛剛那話,你從前在鄉下有什麽趣事,都說出來聽聽!”


    有了瑞生的活躍,這接下來的一路自然是有說有笑。就連本是賭氣一定要跟來的沈悅,也被瑞生比劃著說當年種出老大一個南瓜,卻被別家豬圈裏竄出來的豬咬了大半個,結果害他鼓足勇氣和那頭豬鬥了一場,自己鼻青臉腫卻沒能豬口奪食的往事給逗樂了。外頭駕車的徐良聽著車中的歡聲笑語,臉上也不覺lu出了輕鬆的笑容。


    孤苦伶仃大半輩子,除了那個賊和尚,他就沒什麽其他親近的人,沒想到快到知天命之年竟是能經曆這般熱鬧,哪怕這趟去京城沒個結果,他也知足了!


    從官道拐上了小道,一身鄉間fu人打扮的李慶娘便出了車廂和徐良並排坐著指引路途,為免驚動村裏其他人,不多時就把車停在了一處少人經過的樹林裏。按徐勳的說法,就李慶娘帶路,他帶著瑞生過去就夠了,可小丫頭哪裏肯,再加上徐良也擔心路上遇到歹人,於是一行五個人就這麽浩浩dangdang開了過去,讓他無奈得很。


    接下來雖是老長一段步行,身體大好的他自然絲毫不怵,更讓他沒料到的是,身邊那小丫頭竟是鬢角額間連汗都沒出,那短衫長ku底下的一雙大腳步履如飛。


    見了這一雙大腳,徐勳心中僅有的那一丁點懷疑也沒了。小丫頭那xing子暫且不提,大明朝開國那會兒,馬皇後的大腳甚至被稱之為奇葩,現如今哪家的千金小姐會有這樣的天足?


    由於李慶娘之前來過,因而一幫人並沒有循著人來人往的主路入村,而是繞了一條遠卻沒人的小路。據她一路走一路解說,那餘浩原本在村裏還算是一個富戶,可從前趙家有家奴盜財遠走高飛,趙家人遍尋不著,便誣賴了他窩贓,於是祖傳的幾十畝良田就這麽被訛走了。破罐子破摔的餘浩又被人勾搭愛上了賭博,欠下了趙家的高利貸還不起,竟是被人尋上門來要賣了妻女,那一對母女卻烈xing,竟是在人押著她們過河時投了淮水。


    “他人渾渾噩噩不吃不喝,我上次雖勸解過一回,可他根本聽不進去,差不多就是在尋死。”


    李慶娘這一歎氣,從徐良到瑞生,從徐勳到沈悅,全都是默然不語。徐良半輩子蹉跎見慣了各種yinsi慘事,自己的房子甚至也被人一把火燒了;瑞生年紀小xing子又靦腆,卻是被父親害成了如此光景;徐勳前世大起大落,今生從初來乍到開始就始終在掙紮求存;李慶娘因娘家見罪被夫家驅逐,改頭換麵隱身沈家做了二十多年仆fu;就連自小錦衣玉食如沈悅,也躲不開趙家的婚姻算計。五個人默立在那兒好一會兒,徐勳才咳嗽一聲打破了這難言的沉寂。


    “李媽媽,是不是就是那座茅屋?”


    恍然回神的李慶娘抬起頭看了看,見前頭不遠處就是一座孤零零的茅屋,便點了點頭。這時候,徐勳就喚了瑞生過來,卻是衝徐良說道:“大叔,如意煩你照看,我和瑞生一塊過去,李媽媽也不要跟了,否則誰都知道這事後頭有你沈家人摻和。”


    一聽這話,沈悅頓時不依了:“喂,我都改頭換麵了,你別想撂下我!”


    “去這麽多人幹嘛,又不是去打架!”徐勳見小丫頭被自己噎得啞口無言,下一刻便猶如對小孩子似的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乖,在這兒安安心心等著,就算碰到什麽事,徐大叔那身手也穩穩護得住你。”


    眼見李慶娘也衝自己使了個稍安勿躁的眼神,竟是就這麽眼睜睜看著徐勳主仆倆上去了,沈悅不禁瞠目結舌,隨即氣咻咻地正要追上去,卻被徐良一把攔住了。


    “丫頭,勳小哥既然說了,咱們就在這等著。”眼見小丫頭仿佛要發飆,徐良竟是笑嗬嗬地擠了擠眼睛,輕聲說道,“別急別急,等他們走遠,咱們悄悄跟上到外頭聽壁角去。”


    徐勳自然不知道徐良竟是給小丫頭出了這麽個餿主意。一進茅屋,他就聞到一股難聞的餿臭味道,而四周亂糟糟的陳設以及昏暗的光線更使得他實在難以習慣。好一會兒,他才看到靠牆一個稻草堆前,有一個合衣對牆而臥的人影。他想了想就示意瑞生站在原地不要動,自己有意加重了腳步走上前去。然而,即便他已經到了那人身後,那人卻沒有一絲一毫反應。


    見這光景,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既然你連死都不怕,那為什麽不拉上仇人墊背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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