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了!


    當天天上朝的弘治皇帝突然傳旨免朝時,文武大臣一時間全都知道,至高無上的天子出了什麽岔子。 盡管這些年皇帝偶爾也有因病廢朝的舊例,但畢竟次數不多,因而早朝時刻,禮部尚書張升就率領幾個大臣在左順門遞本問安。直到宮中司禮監掌印太監著敬親自出來傳了皇帝口諭,道是不過區區小疾,經禦醫調理已經漸漸痊愈,諸卿隻管回去繼續安心辦事,幾個大臣方才散去。


    然而,並不是所有大臣都能夠放下心頭巨石,尤其是吏部的二把手焦芳。馬文升依舊在家養病,可他這個真正熬出了幾分病的反而不敢在家養了,隻能勉力帶病出來操持事務。盡管不少人都讚他的勤勉,他暫時占了上風,可隻有焦芳自己知道,前次皇帝那口諭給了他多大的惶恐和憂懼。群臣對他的風評再好,皇帝那裏通不過,就是如今穩若泰山也是枉然;而群臣對他的風評再糟糕,隻要聖眷在,就算他被打發到南京投閑散置,也能東山再起。


    聖眷二字,最是奇妙,前吏部尚書王恕何等樣人,還不是說倒就倒了?若沒有聖心偏向,哪怕丘俊支使劉文泰誣陷,又怎可能扳倒那樣的人?


    因而,這天得知皇帝病了,焦芳仍不敢有絲毫造次,在吏部一直忙碌到晚上酉時過後方才歸家。隨便用了幾口晚飯,他就吩咐去請狄舉人,徑直起身去了書房。在書房落座後不過一小會兒,隨著一陣輕輕的叩門聲,狄羅就進了屋子來,躬身叫了一聲老大人。


    這些天焦芳時常把狄羅叫到書房,時而問江西人文地理,時而問河南老家諸多情形,時而又問士林出名人物,時而問及各種經濟治理之道。發覺狄羅竟是什麽都能答得上來,雖談不上極精,可畢竟樣樣皆通,他自然對其心生看重,漸漸就把人當成了幕僚一般。這會兒待人在身前入座,他就把皇帝今日免朝的事說了,繼而就問道:“如今老夫帶病操持部務,朝中風向頗有些扭轉,可皇上之前傳的口諭意味深長,現如今皇上這一病,若是老夫不做些什麽,隻怕馬文升回來之後,於老夫更加不利。”


    “老大人,皇上一病,您之前病在吏部衙門一事,反麵不會有人懷疑,最多是覺得時氣不好,不利於責人。隻是,晚生聽說,老大人和馬尚書同是河南人?”


    聽到最後那句話,焦芳的麵se倏然間yin沉了下來。朝廷南北之爭從洪武年延續到如今,早已不是什麽意氣之爭了。馬文升幾朝元老,原本早幾年就該拿到天官之位,可最後卻因為廷推失利而足足晚了數載,隻因為其是北人的緣故。而他和馬文升早年間因同是河南人,還有點頭之交,可自從馬文升榮升六部之首,而他也隨之被調到吏部之後,便真正成了冤家對頭。


    這除了隔山拜佛之外,何嚐不是南人故意推bo助瀾?當然,要是馬文升能收手些,念在同鄉不那麽打壓他,他焦芳何至於如此過分!


    想著這些關節,焦芳沉吟許久,這才問道:“賢侄不要拐彎抹角了,打開天窗說亮話。”


    羅欠了欠身,隨即恭恭敬敬地說“晚,生的意思是,首捺劉閣老是北人,天官的一二號人物是馬尚書和老大人,老大人又偏生和劉馬二人不和,在朝中臂助雖多,可科道言官這等人,關鍵時刻有時候也未必排的上用場的。晚生聽說文選司郎中張彩是甘肅人,亦是咱們北人,馬尚書對其多為倚重,如今吏部事務繁忙,大人何妨給他多加加擔子?”


    以焦芳沉浮朝堂多年的心xing,哪裏聽不明白狄羅的意思,麵上不動聲se,心裏卻已經生出了好幾條法子。良久,他就衝著狄羅讚許地點了點頭道:“賢侄今科棄考,實在是可惜了。”


    “老大人太過獎了,相比焦兄,晚生才是真正的屢試不第,今科禮部試之前身體不適,索xing就沒有去考。況且連焦兄今科這樣的文章都落榜,更何況晚生那點底子?”說到這裏,狄羅見焦芳捧起茶盞喝了一口,仿佛是遮掩那份慍怒,他忙賠笑道“老大人恕罪,是晚生失言了。隻不過,從焦兄落榜,到老大人此番遭群起而攻,再到皇上口諭,這一bobo的事情讓人應接不暇,晚,生苦思多日,實在覺得很難有人如此能耐。說句不好聽的,除非宮外宮內的人相互勾結,恐怕是做不出這等事情的。”


    這些天狄羅已經成了焦府的座上嘉賓,自然不複之前被軟禁的光景,隻出門的時候,焦芳素來派人在後頭跟著,因而對其行蹤也算了若指掌。得知其人除了江西會館,便是隻轉過幾家書鋪畫行以及文房四寶的鋪子,交遊也隻及那些江西舉子,他自然對人更加放心。此時此刻,他陡然想起前時李安來稟報過狄羅有江南事對自己說,他卻沒在意,如今再一想這其中的含義,他不禁心中一凜。


    “你莫非說的是徐勳?”


    “正是!”狄羅前時被軟禁焦府,一時消息斷絕,不免反省起了從南京到京師這期間,可曾忽略了什麽信息。而等到這些天焦芳放寬了管製,他得以出門,立時在第一時間內吩咐京城各處的消息渠道打聽自己要的那些情報,自然而然梳理出了脈絡來。


    “老大人可知道昔日轟動南京的趙欽一案?晚生曾經在金陵盤桓過好一陣,所以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內情。趙欽一案看似是趙欽自己貪得無厭作惡多端,又矛頭直指內官惹怒了宮裏這些老公公們,北鎮撫司葉廣出馬證死了他的罪名。實則是他謀奪徐家田產,結果徐勳卻得南京守備傅容青眼,於是這年紀輕輕的少年在南京興風作浪,硬生生把這位有名的清流掀翻下馬,可他自己非但沒事,反而南監祭酒章懋還以他為赤誠君子。”


    焦芳還是第一次聽到此等情形,一驚之下連忙追問其中內情。


    待狄羅原原本本將那樁大案始末道來倘若徐勳在此,必然會為之駭然,因為其中一些要緊的地方隻有他自己知道,而狄羅卻說得宛若親見而焦芳聽完這些,心中的後悔就別提了。


    他早先怎就會覺得徐氏父子不過是好拿捏的暴發戶!要是他知道徐勳竟空手套白狼,僅憑一己之力掀翻了趙欽,定然不會小覷了如此jian猾的小子!


    “賢侄此言為何不早些說!”


    “老大人恕罪,晚生也隻是零零碎碎聽到的這些消息,若不是這些天冥思苦想,隻怕就忽略了過去。此子年少jian狷二錯看的並不單單是老大人一個。”


    就連他向來自負克敵製勝無往不劉,還不是看走了眼!


    因而,頓了一頓,狄羅便恭維道:“但現如今老大人既然已經認清了他的麵目,接下來定然能一舉翻轉這不利局麵。此子在京城畢竟並沒有多少根基,憑借的隻是太子和蕭公公而已。然太子尚未成年,若皇上厭棄了他,他父子倆又怎能在京城立足?就算是蕭公公,想來也要免不了擔責。”


    說到蕭敬,焦芳不禁心頭一動。想當初他隻想到一方麵,聽說徐勳進言蕭敬,使李榮前往齋宮陪伴聖駕,借此讓皇帝因舊情而寬寄前事,如今想來,這何嚐不是隔絕他的消息渠道!想到自己此番險些栽在這刁滑小子手中,他頓時眯了眯眼睛。


    此仇不報,他焦芳的臉往哪裏擱!


    見焦芳已經意動,狄羅便趁熱打鐵地說道:“老大人,徐勳身上可做文章之處雖多,但要真正動其根本,卻是難得很。不過,晚生今日聽說,太子身邊親近的內shi張永已經奉旨監府軍前衛?”


    這消息焦芳也聽說過,但吏部事務一忙,他也暫時沒顧得上這一茬,但如今細細一品,他不免就生出了幾分計較。於是,當著狄羅的麵,他就叫了李安進來,吩咐其去查一查張永這些天的動靜,等人出去後,他就衝著狄羅頷首道:“賢侄既是今科棄考,這三年便留在我府中。若三年之後你金榜題名,老夫一定竭力保你入庶常!”


    “多謝老大人!”


    雖這一老一少地位相差懸殊,可鬥起來卻多半兩敗俱傷。到了那時候朝堂和內廷說不定要空了一大片,得過他好處的人便是最大的得益人!


    兩日後一大早,盡管弘治皇帝仍然未上朝,可一道石破天驚的揭帖卻倏忽間在內閣部院中流傳了出來府軍前衛掌印指揮使徐勳勾結東宮內宦張永,si調火器火藥,逆舉罪證確鑿,乞付有司公審之後嚴懲!消息傳入司禮監後,盡管蕭敬大為震驚,有心想要瞞下暫且不報,可偏生連司禮監都傳遍了那樣的揭帖,他不得不讓戴義呈送禦前,心裏卻是翻騰得很。


    徐勳張永哪來的這等膽子,這必定是太子的主意,指不定還有皇帝的首肯!可這等調撥火器火藥的中旨曆來要經過兵部,如今鬧將出來,即便是中旨,這兵部劉大夏必然要爭,而要是上上下下其他人再一塊鼓噪起來,為了皇帝明君的臉麵,徐勳恐怕要背黑鍋!


    果然,正如他所料,就在當日傍晚,內廷便降下皇帝聖旨來,下徐勳張永錦衣衛獄,命管錦衣衛事提點北鎮撫司錦衣衛都指揮同知葉廣查辦!!。<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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