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公張懋領頭上書請治罪張瑜劉文泰等人之後,無論是北京還是南京,從科道言官到六部主事,不少人都跟著紛紛上書,那種咬牙切齒的勁頭仿佛是想把這些個害得弘治皇帝威年殯天的罪魁禍首給活活撕了。 不但是他們,就連正在翰林院中學習的那些庶吉士們也有好些跟著鼓噪的,到最後,尚未登基的朱厚照親自下旨,由領銜六部的戶部尚書馬文升、都察院左都禦史戴珊以及北鎮撫司共同審理這樁案子。當把人從內官監大牢轉押出去的時候,一幹原以為會死在老鼠蟑螂啃食下的犯人全都是淚流滿麵。


    所謂的三法司,原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然而隨著錦衣衛勢大,大理寺早就是大權旁落了,此番審理案子連刑部也被排除在外,不免引起了內內外外的眾多猜疑,而隻有徐勳才知道其中緣故不外乎是因為刑部尚書閔圭拖著鄭旺幾人遲遲不曾處決,朱厚照大為光火,僅此而已。


    然而,即便是這一幹犯人不再歸他管,他卻還有的是事情做,那就是五月十八朱厚照登基,小太子欽點了他領府軍前衛作為扈從,和錦衣衛一道列橫班。可當反反複複操練了三四天登基儀式之後,累癱了的徐勳在再次見到同樣排練數日臉色不好的朱厚照時,心中不由自主冒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


    他還在想著,朱厚照搶過劉瑾送上來的紫砂茶壺直接對著嘴痛喝了一氣,這才看著徐勳嘿嘿一笑道:“怎麽樣,這滋味不好受?你既然是我的心腹股肱,總不能看著我一個人倒黴,要知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見徐勳那一副齜牙咧嘴的樣子,朱厚照又看著劉瑾等人冷哼道:“還有你們,總之這脫一層皮的祭禮你們一個都別想逃!”


    被朱厚照這番話一說,整個乾清宮東暖閣頓時一片人哭喪著臉。徐勳這幾天跟著禮官又是跪又是拜的,渾身上下已經完全酸痛欲死,知道朱厚照在登基那一天先要拜過大行皇帝,緊跟著拜天,拜奉先殿拜已故太皇太後拜大行皇帝拜皇太後拜母後,這林林總總的磕頭遠遠勝過五拜三叩首的文武百官,因而眼下小小被朱厚照折騰一把,小太子又明說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也被噎得無話可說。


    等到了五月十八日的登基大典,也不知道是老天開眼還是有意考驗,竟是一大早那太陽就烤得如同火爐似的。朱厚照先是一身孝服出了乾清宮,及至通過輦車到了奉天殿的時候,他那裏頭一層衣衫已經全都粘在了身上。然而,這漫長的一天卻還隻是剛剛開始。


    在弘治皇帝從前的寶座前四拜行禮,讀過祝詞之後又是四拜,緊跟著,他就在十幾個太監的服侍下火速換上了那一套裏裏外外不下十幾層的天子袞冕,這一折騰更是熱得幾乎腦袋發昏,及至踏出奉天殿在丹摒上拜天行五拜三叩頭禮的時候,他隻覺得自己一麵磕頭,腦袋上黃豆大小的汗珠一麵一顆顆掉落在那丹揮上。這番折騰一直到上了輦車前往奉先殿,他才好歹鬆了一口氣,擦過汗之後,一旁的劉瑾趁人不備就塞了一個布包過來。


    朱厚照一捏覺得冰冰涼涼,不禁愣了一愣,見劉瑾不敢說話,隻做了一個捂臉的動作,他便知機地把布包捂在了滾燙的麵頰上。下一刻,他隻覺得原本燥熱難受的鼻腔和臉上都一下子涼了下來,就連呼吸也順暢了許多,那種幾近虛脫的感覺更消解了幾分。於是,在奉先殿前下輦的時候,他趁其他人不注意拉了拉劉瑾的袖子。


    “這東西還有沒有?”


    “殿下放心,這東西俺沿途幾處宮殿都預備下了,數量充足。”


    劉瑾見朱厚照長噓一口氣,便瞅了一眼不遠處隨扈的徐勳說道,“這都是徐勳聰明,說是拿冰塊用裏三層外三層的軟布兜著,一來不容易化,二來隨時隨地可用。”


    有了這樣的補給,朱厚照在這奉先殿內做了一路磕頭蟲,總算是硬生生捱了下來。緊跟著去拜見兩宮,他這精神就好多了。皇太後王氏畢竟隔著一層,張皇後原是一早看見那毒辣的日頭就暗中擔心,奈何這登基大典不比其他時候,時辰一絲一毫也誤不得,她隻能在兒子拜過之後起身離開之後重重捏了捏他的手,結果一隻手正好觸碰到了那隻冰冰涼涼的布袋子,一時間不由得一愣,見朱厚照衝自己眨了眨眼睛才反應過來。


    總算這孩子還聰明,否則這一日下來簡直要折騰病了!


    當這一圈磕頭蟲完事了,朱厚照再次回到奉天殿升座時,總算是神清氣爽。眼見得錦衣衛鳴鞭鴻臚寺讚禮,百官五拜三叩首,他生出一種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感覺的同時,可坐在禦座上打量著下頭那一排排後腦勺,又瞥了一眼前後左右哪裏都靠不著的寶座,他心裏突然又湧上了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從今天開始,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不,他還有母後在,他還有劉瑾那些跟了他幾年十幾年忠心耿耿的伴當,他還有徐勳這個足智多謀的出謀劃策,他自個日後還要娶妻生孩子,他不會是一個人的,絕不會!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音從大殿中一直延續到大殿外,那頌聖的聲音仿佛連這大殿都撼動了,而朱厚照這個聽著的人卻覺得一陣恍惚。很快,他的目光就從最前頭的勳貴和內閣首輔身上一個個往後移,可在那種千篇一律的裝束下,他幾乎認不出人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察覺到四周圍呈現出一片詭異的寧靜,立刻回過了神,左右一看,他方才醒悟到這一日的禮儀便終於到了尾聲,接下來就該將登基所頒的謅書送到承天門開讀。


    “頒謅。”


    “皇上有旨,頒即位大赦謅!”


    盡管是內閣草擬的謅書,但朱厚照事先就仔仔細細看過好幾遍,甚至還把一幹心腹股肱都召集齊了一塊研讀,最後還怕被劉健等人蒙了,特意召了蕭敬來一條條講解,甚至連明年改元正德,他都琢磨了那年號好一陣子,因而這會兒宣讀謅書的時候,他忍不住又走神了。而他這一走神不打緊,袖子裏的那一袋子冰漸漸化成了水,順著他垂膝的袖子滴滴答答落了下來,年紀一大把的劉健沒瞧見,李東陽和謝遷卻都看清楚了,悄悄對視一眼誰也沒做聲。


    這大半天的折騰下來,時辰自是很不早了。禮儀一完,朱厚照離座先退,一上禦輦就如同癱了似的倒在位子上,根本沒發現袖子完全濕漉漉的。好一會兒,他很沒有儀態地伸手去解脖子上的係帶,三下五除二把帽子摘了下來信手一扔,待要伸手去脫靴子的時候,一旁的高鳳終於看不下去了,趕緊湊近了些說道:“皇上,就快到乾清宮了,還請暫且忍一忍。


    “乾清宮?我……、不,朕今夜不住乾清宮,依舊回承乾宮住!”朱厚照一下子坐直了身體,斬釘截鐵地說道,“要是前朝他們問起來,就說先帝猝爾逝去,朕心中悲切,不忍居於乾清宮,料想這樣他們就沒話說了!”


    麵對犯了執拗的小皇帝,高鳳愣了一愣,終究是沒勸解下去,而劉瑾幾個早就知情,甚至還特意把承乾宮重新收拾過一遍的自然更不會說什麽話了。等到朱厚照回到自己住了十幾年的承乾宮,第一件事就是踢掉了腳上的靴子,又大聲叫嚷著人幫忙脫衣裳,一大幫子人整整折騰了一刻鍾,這才總算是把這一層層的衣裳剝了幹淨,緊跟著就有人知情識趣地送了浴桶和熱水進來,服侍朱厚照入浴。


    出了一身臭汗的朱厚照在浴桶中一坐下,這才舒坦地籲了一口氣。隔了好一會兒,他又懶洋洋地說道:“徐勳呢,讓他來見我……不對,是見朕!”


    幾個在旁邊又是捏手又是捏腳的太監麵麵相覷了一會兒,還是劉瑾賠笑說道:“皇上,這承乾宮不比乾清宮,等閑沒有召見外宮的道理……”


    “誰說沒有?上次朕病了的時候,父皇明明吩咐他來勸我喝藥的。快去,朕從前是太子你們不敢違逆,難道朕如今是天子你們反倒敢不聽了?去,劉瑾你親自去,免得別人傳不清楚話。”一句話攆了劉瑾飛也似地跑出去傳話,他便意興闌珊地說道,“今天實在是累死」朕了,接下來總算能好好歇一陣子了。”


    “皇上恐怕是不能。”馬永成瞅著這個嚐子,忙賠笑說道,“內閣三位先生之前就派人往司禮監說了,按照之前所定下的日程,請皇上明日禦西角門上朝……”


    “明日!”朱厚照大驚失色,激動之下竟是赤條條地在浴桶中站了起來,“這大熱天的上朝就隻聽那麽五件事,他們偏那麽熱衷!不行不行,明天絕對不行,朕這會兒渾身都軟了!父皇……當年父皇登基的時候,難道是隔天就上朝了?”


    “回稟皇上,想當初先帝是九月初六登基,因心懷哀痛故而免朝多日,九月十二日開始禦西角門上朝……”


    “父皇既是六日不朝,朕這個當兒子的,怎麽也該多幾日……唔,要是他們再來聒噪,就說朕心懷哀痛,今天五月十八……等六月初二再開始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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