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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是掛著姑蘇客棧的招牌,可位於宣武門外大街西邊西斜街的這家小客棧,東家和掌櫃卻都是道道地地的京堊城本地人。不過請的大廚是姑蘇人,這菜肴的口味不免偏甜,對於京堊城人來說,隻能偶爾嚐個鮮,可對於往來南北的客商和士子來說,這在異鄉嚐到家鄉的滋味,自然是親切得不能再親切了。


    唐寅因丟了功名,也不好意思再去住家鄉大戶所辦的蘇州會館,在外城尋覓打聽了一陣之後,就在這姑蘇客棧落了腳,除卻聽的都是些北方的方言,吃的卻都是道地的蘇州風味,他自然大為滿意。這幾天他一改以往東遊西逛的習慣,在屋子裏潛心寫東西,一時連外頭飯堂都不太見他的人,這飯菜都是直接送到房中。


    此時此刻,他正聚精會神地給桌上那一幅圖上顏色,可偏巧就在這時候,外頭的門突然被人敲響了。想起書童唐中被自己差遣去書齋買筆了,他雖有些不高興,可還是撂下了手中的筆,擦了擦手就上前去開門。可是,那兩扇大門才一拉開,他就愣住了。


    “徐大人?”


    “怎麽,是我這一來太貿然了?”徐勳微微一笑,就側頭看著一旁的朱厚照一眼,這才引見道,“上次問伯虎要了你的那些畫作放到閑園,打算到時候瞅個空子辦一次鬥畫,誰知道我這表弟纏著我要一睹為快,我就先帶他去看了看,結果倒好,他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一幅大作,一定要見你一麵求你割愛給他,我被他纏得沒法,就帶了他來。”


    發現就隻徐勳兩人,而樓下寂然無聲,唐寅心中一動,隨即就笑著側身請兩人進來,一麵關門一麵說道:“都是在蘇州閑了這麽些年,隨手畫的,談不上什麽大作,徐大人實在是過獎了。”說到這裏,他就轉過身來,才要說話就發現朱厚照自來熟似的東張西望,隨即竟是站在書桌前端詳起了那一幅他尚未完成的畫,他一時不禁麵色古怪,幹咳了一聲才說道,“胡亂塗鴉幾筆,不登大雅之堂,公子還請不要見怪。”


    “畫得嫵媚卻不豔俗,這分明是大雅之作,怎麽說是塗鴉?”朱厚照興趣廣泛,皇家珍藏的那些名家字畫他全都看過,最愛就是那些濃淡相宜的山水和各式工筆寫意人物,於花鳥上頭卻隻是平平,這會兒他對著那美人圖讚歎了兩句之後,突然抬起頭問道,“對了,你筆下這許多女子,都是從哪兒找來的?”


    說到這個”唐寅頓時有些狼狽,偷覷了徐勳一眼,見其點頭暗示但說無妨,他方才尷尬地說道:“大家閨秀不能拋頭露麵,所以我畫的多半也就是些小家碧玉,還有……還有就是些煙花女子。花街柳巷對於名聲頗為看重,能讓我著筆也算是一種名氣……實在是我前途無望,所以不免自甘墮落,讓公子見笑了。”


    “見什麽笑!你受了委屈還能寄情詩畫,總比整日怨天尤人的好!”朱厚照渾然不覺自己這一本正經的話聽在別人耳中是個什麽感覺,雙手拿起了畫卷又看了看,他突然突發奇想地說道,“對了,你如今在京堊城閑著也是閑著,不妨我給你找點事情做。你這美人圖既然是儀態風情畫得如此之妙,幹脆去一個地方畫幾個月的美人怎樣?我可以保證,有成百上千的良家女子給你畫,個個都是美人!”


    徐勳雖是嘴角含笑站在一旁,可此時此刻那心情簡直是精彩極了一朱厚照這性子他又哪裏會不知道,這分明是覺得唐寅唐伯虎畫工極妙,比宮中那些畫師更強,於是打算把人請去給自己畫那些候選的美人,讓他能夠足不出承乾宮而一飽眼福!瞥見唐寅的臉上先是一陣詫異,旋即就是陰晴不定,他正打算打岔兩句,卻不料唐寅竟是突然跪了下來。


    “皇上厚愛,小民感激不盡,可萬萬不敢奉謅!”…。


    朱厚照原本站在那裏,可這時候一下子就愣住了。很快,他就反應了過來,惡狠狠地瞪著徐勳道:“朕特意把徐經留在下頭,就是怕他露餡,你倒好,竟然還偷偷提醒他!”


    還不等徐勳解釋,唐寅便抬起頭說道:“皇上,不關徐大人的事,是小民自己看出來的!其一,徐大人如今已經封了伯爵,出入怎麽也該有幾個護衛隨從,再加上這姑蘇客棧平日客人極多,以徐大人平易近人的性子,斷然不至於露出身份驚擾客人,下頭應該總有些喧嘩,可樓下偏生是寂然無聲,怎不叫人懷疑?”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見朱厚照麵上果然在驚異之外流露出了幾分讚賞,他又從容不迫地說:“其二,徐大人說皇上是他表弟,可卻沒有對小民解說皇上的名姓來曆等等,隻是含糊其辭,小民心裏就更留心了;其三,皇上看過畫之後,說要給小民找事做,卻是要畫成百上千的良家美人,這全天下美人雖多,可還有什麽事能夠讓她們都聚在一塊?那當然隻能是如今的選後了。既如此,皇上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朱厚照這才意識到自己露出了這麽多破綻,不由得狠狠瞪了徐勳一眼。這時候,徐勳方才笑道:“皇上別瞪臣了,臣不過是想著給皇上安個什麽姓氏好,這才沒有說姓氏來曆,可其他的可是和臣一丁點關係都沒有。”


    “哼!算了算了,認出來就認出來了……唐寅,你且說說,剛剛為什麽說不敢奉謅?”


    “回稟皇上,畫畫雖是臣拿手的,但臣一介草民,因之前隻是聲名狼藉,要畫畫不免得接觸到那些將來要做娘娘的女子,傳揚出去,就是皇上的名聲也不好聽。況且……”見朱厚照聽到名聲兩個字直接就撇了撇嘴,唐寅心底大致有了些猜測,隨即就一字一句地說道,“況且臣如今孑然一身,難免有淑女之思,萬一美人環伺心猿意馬那就罪該萬死了!”


    “哈哈哈哈!”


    朱厚照終於忍不住大笑了起來,見徐勳亦是莞爾,他方才指著唐寅衝徐勳說道:“你從哪裏找來了這麽一個又老實又機靈的妙人這種話虧他敢說!”


    “也隻有皇上這樣有容人雅量的,才不會怪罪了他。”徐勳暗想今天唐寅這一番表現,自己根本不用畫蛇添足說什麽溢美之詞,心情自然是相當不錯。因而,奉承了朱厚照一句,他這才語帶雙關地說道,“不過伯虎說得不錯,就算他肯答應他現如今舉人功名也丟了,不過是個白身,皇上就算真的點他去做畫師,也是要引起軒然大波。”


    朱厚照的性子素來是隻要對脾胃的就不管不顧 當即背著手說道:“唐寅,你的事情朕都已經知道了,你先起來!功名丟了有什麽要緊的,朕還你一個就是了!”


    六年心灰,六年窘迫,六年放縱唐寅甚至都不比徐經還存著一絲僥幸,敢於到京堊城來想看看能否翻盤,心裏早已是失望透頂了。此時此刻,皇帝這擲地有聲的一句話說得他一時淚流滿麵,連磕三個頭之後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隻伏在那兒淚流滿麵口直到一隻手去扶了他起來,他才使勁擦了擦眼睛,發現攙扶自己的人是徐勳後,不免慌忙躬身道謝。


    有了這樣的一番小插曲,當朱厚照再說起要他那幅畫的時候,他自是滿口答應。


    可當朱厚照問起所要的那幅畫中的打傘美人時,他就一下子愣在了那兒,繼而小心翼翼問了幾處細節,隨即才沉思了起來口好一會兒,他力才輕咳一聲道:“回稟皇上,那是小民此次進京的時候,在什刹海邊上偶遇的一個女子。那會兒大雨傾盆,她撐著傘在一戶人家屋簷下避雨,多半是小家碧玉,小民也不知道其人名姓。”


    “原來如此……”


    朱厚照雖然遺憾,可想著畫軸到手,也隻能暫且擱下了這一茬,但想了想還是開口說道:“這兒畢竟是城外,徐經不是住在興安伯府嗎,那兒寬敞,這客棧人來人往不方便,你索性也住那兒去,朕若是要見你也方便些。”…。


    徐勳早就提過此事,見唐寅猶豫也就沒強求,此時聽朱厚照一說,他就知道這事情已經鐵板釘釘了。等到唐寅答應了之後,他又陪著笑語了幾句就隨朱厚照一塊出門,恰是下樓的時候,小皇帝竟是突然停下了步子,隨即頭也不回地說道:“徐勳,朕等到閔珪的事情解決了之後,再用大赦天下的名義給唐寅和徐經複了功名你覺得如何?”


    這本是徐勳準備勸諫的一條,此刻聽朱厚照說出來,他不禁又驚又喜:“皇上英明!”


    朱厚照敏銳地聽出了徐勳那語氣變化,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這才得意洋洋地說:“什麽英明,朕也是和你學的!和那些老大人們對上,迂回比強攻來得好,朕已經學會啦!等等,朕想想啊,大赦天下謅之前登基的時候已經頒布了,此次不如稍稍改一改……不如說讓刑部清理天下刑獄,順便把鄭旺他們這些該殺的給殺了,也給刑部新任堂官找點事情做,免得他們聒噪不休。這樣嘛,之前唐寅他們的案子也能順帶翻過來。”


    小皇帝真的是長大了!聽到這裏,徐勳隻覺得和自己心裏打的新任刑部尚書那主意不謀而合,忍不住真心實意地讚道:“皇上這一條實在是神來之筆!”


    “那是,這一條出來,誰還敢說朕心裏沒有國事!”


    一路下樓,早有站在那兒的劉瑾滿臉堆笑迎了上來,略言語幾句,他就讓幾個內侍簇擁著朱厚照前去更衣。等人一走,他便湊到了徐勳身邊說道:“徐老弟,多謝你之前在皇上麵前把那樣的好事讓給了俺。你放心,但使這位子到手,俺絕不會忘記你這情分!”


    “你我兩個還客氣什麽!隻不過,這好事,你事先千萬不要給人透音訊,否則這人情可就不夠驚喜不夠大了!”


    “那是那是,驚喜嘛,有驚才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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