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裏徐家那軒敞的宗祠大院,這天一大清早又熱鬧了起來。幾個閑散族人一麵往那兒搬著桌椅板凳,一麵在那議論著今天究竟又是為了什麽事情開宗祠,可說來說去卻不得要領。就在爭論著是族中祭祀向各家攤囘派錢糧,還是公中祭田有了進項要賑濟族中孤貧,亦或是要褒獎或訓斥哪家賢與不肖時,幾個人身後就傳來了一聲不屑的冷笑。


    “要真是為了那麽一丁點小事,族長四老囘爺用得著連軸轉似的拜訪了一家家族老,還成日裏往六老囘爺家裏跑?前日欽差大臣平北伯到了南京外金川門碼頭的時候,上囘上囘下囘下也不知道多少官囘員跑去迎接,六老囘爺好歹占了個位子,四老囘爺連個麵都沒露上,就更不用說接風宴上喝一杯酒了。看著好了,今天肯定是四老囘爺要和大夥兒商量這件事。想當初死了的大老囘爺惹出來的事情,如今要連累咱們上囘上囘下囘下給人低聲下氣賠不是!”


    聽到這話,幾個人頓時麵麵相覷。本以為徐勳丟囘了家產淨身出戶,接著認祖歸宗,今後這人如何也就和太平裏徐氏無關了,誰知道轉眼兩年間竟會有這樣天翻地覆的巨變。徐家父子到京囘城不久,先是老囘子封了伯爵,緊跟著兒子又封了指揮使,出去打了一仗轉回來竟同樣也封了伯爵,赫然天子信臣。這種曠古少有的奇事,居然就發生在那種敗家子身上!


    於是,等到徐氏族人陸陸續續都來了,這種說法立時四下裏散布了開來。雖則有人心中不忿,可也有人希望能夠攀上高枝得點好處,一直到族長徐四老囘爺和徐迢等族老一塊到來,四下裏方才漸漸安靜。


    而起頭不忿的那些族人,見徐勳並不見蹤影 這心裏總算是好受了些。然而,當徐四老囘爺在正中主位上一坐,繼而說出了那一番話時,上囘上囘下囘下立時炸開了鍋。


    “太平裏徐氏幾經沉浮,如今也有百多年了。祖囘宗餘蔭大夥兒享了這許多年,奈何一直都沒有什麽出色的人才,反而日漸凋零,眼下連考出秀才的都沒幾個長此以往,老祖囘宗打下的名頭就都給咱們這些子孫後代耗光了!所以,今天我召集諸位族人來,便是要行勸學一事。我和六弟在內的族中各位族老執事都商議過了,從今天開始,族裏的族學要重新整頓,另外延請名師另外,各家都拿出一筆錢糧來,日後每個考囘中秀才的,族中每年補貼三十兩銀子。而考囘中了舉人,族裏每年補貼六十兩銀子。”


    太平裏徐氏如今總共才隻有三個秀才,一聽這話,那三家自然是喜出望外,而其餘各家在最初的大吃一驚過後 自是紛紛站起身發問。有的道是這補貼太高有的說各家攤囘派不合理,也有的質疑賬目,更有的則是在那裏起哄說若是那些秀才舉人一直考不出來,豈不是空耗了大家的錢糧。就在一片亂哄哄之際,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族長,各位老囘爺,宗祠外頭停了一乘大轎。”


    隨著這聲音,徐四老囘爺立時精神大振,也不理會那些個聒噪不休的族人和徐六老囘爺對視一眼,又看向了其他族老執事。見人人都是麵露喜色,他少不得一點頭就走在了前頭。隨著這幾個年長輩分高權力大的如此光景,其他人也就顧不得在那叫囂了,紛紛都跟了出去。等到了外頭,見族裏這些大佬在那一乘綠昵官轎前頭打躬作揖,笑容可掬地迎了一個一身大紅錦繡宮袍的年輕人出來眾人不禁一愣,隨即就有人驚歎了一聲。…。


    “是二房的小七!”


    “外麽小七,還不趕緊閉嘴,人家如今是大官……比應天囘府尹還大!”


    這直白的形容足以讓大多數人噤若寒蟬再加上徐勳今天不似官船到南京時的樸素,玉頂玉珠的帽子 大紅絲絲彩繡麒麒的袍子,腰間束著玉帶,顧盼之間自然流露威嚴,竟是讓人不敢逼視。縱使是最初在那怨囘聲囘載囘道擔心要丟麵子賠罪的人,這會兒也不知不覺低下了頭去,更不要說將那些抱怨說出口了。


    “我可是來晚了?”


    “不晚不晚,伯爺來得剛剛好,這才剛開始說了一個章程。”


    聽徐四老囘爺這般說,徐勳點點頭,便在徐氏一族幾個長輩的簇擁下入內。等到了宗祠前頭,見人早已收拾下一張黃花梨屏背勾雲紋,鋪了虎紋座墊的太師椅,他瞅了一眼和主位的距離,便吩咐把椅子往下挪了幾步,這才上前坐了下來。他這麽一坐,徐四老囘爺和徐迢這才領著其他族人——生下。這一次,徐四老囘爺再次開口繼續了剛剛的話題。


    “剛剛有人說供養太多,各家負擔大,我在這兒不妨向各位撂一句明話,這都是平北伯不忘舊情,所以方才提出的,他一人願意每年助八百兩!至於說什麽考不中總不能一輩子考下去,我和六弟以及其他兄弟叔伯幾個都商量過了,秀才年年四等之內,總計可以得到八年的供養。舉人連著考四科,也就是十二年的供養。若是之後不成,或是願意謀館教書,亦或是願意去當教官,甚至願意自己潛心讀書做學問,供養減半直到身故。至於族學,平北伯一力答應,願意去請南監祭酒章大人舉薦兩位品行學問都過得硬的來做先生。”


    見下頭一時安安靜靜,仿佛被這莫大的消息給鎮住了,徐四老囘爺想到這將會成為自己任族長期間的德政,不免越發激揚得意:“咱們太平裏徐氏這些年來,便隻有六弟最是出息,如今已經官至七品,再往上就能封妻蔭子,光耀咱們徐氏一門。如今各家也有不少適齡的小子,合該讓他們好好讀書科舉進益,異日若能在咱們太平裏再修一座進士牌樓,那是何等有光彩的事!平北伯能夠不計前嫌,對徐氏一族出此大力,我身為族長,如此義舉當不落人後,日後每年我認捐一百兩助力!”


    徐迢也跟著開口說道:“我也出一百兩!”


    族裏如今就三個秀才,總共開銷都不到一百兩銀子,就是再不會算數的人,也能想到日後這筆錢累計著會是一個多大的數字,就算族裏秀才舉人多了,也決計能夠周全下來。再想想自家若是能出一個秀才的好處,一時間但凡有孩子在族學讀書的,往往是你認五兩我認三兩,到最後徐四老囘爺讓人提筆一記,數目竟是已經達到了一年一千二百兩。而徐勳緊跟著說出的一句話,更是讓他喜出墅外。


    “我聽說如今徐氏一族隻有三個秀才,這筆錢隻怕三五年間都是花不掉的。與其放著,不如放在一門產業中生息,也好賑濟族裏的孤貧。當然,就讀族學的,日後書籍和筆墨紙硯等也都由這筆錢提囘供。當然,這也不是白得的,若在族學三天打漁兩天曬網,隻因為貪圖那點所得來上學的,一經兩位先生發現,立時逐出無論。太平裏徐氏要想重振聲名,要的不是一團和氣,而是族裏能有真正的讀書氛圍,能讓一心向學的不必為資費所苦。否則,如當年長房那般隻想著染指別人家產,隻求自己得益不管族人死活,那隻會離書香門第越來越遠!”…。


    盡管如今已經不是太平裏徐氏的人,但徐勳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竟沒有一個人敢出生反駁。撂下最後一句話之後,徐勳方才放緩和了語氣說道:“雖說我如今認祖歸宗,功成名就,可畢竟自小生在太平裏長在太平裏,總不能看著徐氏名聲一日不如一日!更何況,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我隻望徐家能夠真正欣欣向榮。 如此,也不負養囘父多年供養我一場!”


    徐勳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當下那些原本出去三五兩就猶如割肉了似的族人也全都或多或少地被打動了,更不用家裏有秀才的三戶人家,一個個全都是上前真心實意地對徐勳千恩萬謝。畢竟,讀書人不事生產,一戶普通人家供養一個秀才已經是極限,從前徐大老囘爺掌囘權之際,縱使所謂獎學,也就是年末多給三五兩銀子,如今這善舉不啻是雪中送炭。


    聽著那不絕於耳的道謝稱讚奉承,聽著這些人嘮嘮叨叨說著舊日小時候如何如何善待自己,徐勳心中哂然,麵上卻越發溫和,一直等到徐四老囘爺和徐迢與一眾人等商議定了所有的細節,上囘上囘下囘下毫無反囘對地一致通囘過,完成了今日任務的他方才起身告辭。這一回上官轎之時,那一族上下三四十人又是一股腦兒都送了出來,卻比之前來迎的時候更多了幾分熱絡。


    坐在自己平日從來不坐的綠昵官轎中,徐勳忍著那種不舒服的眩暈感,等足足走了兩三囘條街,他才一蹬腿示意停轎,自己欠身出來之後,見是一條僻靜的巷子,他就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又活動了一下腿腳。


    穿著這一身裝模作樣,奐在是不太符合他的性子,這一場戲唱下來比什麽都累!他不在乎那些虛情假意,可收獲幾分真心實意倒是意外驚喜。隻不過,有了這一場,再加上之前下的功夫,那些本想敗了他名聲的人隻怕就要偷雞不成蝕把米,接下來再要打開突破口就容易多了。


    他這趟南京之行,可不止是為了衣錦還鄉來的!他當初是從南京帶著好名聲出去的,如今既然回來,就得再揚一揚他的好名聲,否則怎能打動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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