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之後第四日,便是內外命婦朝賀皇後,並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的日子。然而,太皇太後王氏並不是喜歡鬧這種虛文熱鬧的人,而張太後也懶得端坐受眾人的磕頭,索性都下令免去這一趟。而內命婦眼下還一個都沒有,自然便隻有大長公主長公主和眾多外命婦們朝賀皇後。


    這一日一大清早,按品大妝的命婦們雲集於奉天殿前,卻是好一番熱鬧景象。這命婦朝賀卻不和尋常人以為都是引入宮中說話,而是和文武官上朝一般在奉天殿前的丹墀序立,然後皇後升殿,除班兩位夫人之外,其餘人都是於露天位一一行禮,最是疲累不過的差事。因而往常每逢千秋節和正旦冬至,兩宮太後往往也不願意看命婦吹風受苦,自己也懶得折騰這一回,多半都是下旨免朝賀。然而,如今是冊立皇後之後的第一次,自然怎麽都難以免去。所幸如今的季節不冷不熱正適合,那一身厚重的冠服穿戴在身上,命婦們倒也還捱得過。


    命婦們從公侯伯夫人到一品夫人二品夫人直到淑人宜人往後,七品以上怎麽也有成百上千人,乍一看去卻可以從衣裳分成幾撥,竟是涇渭分明,品級差不多的三三兩兩聚在一塊說話。低品級的不往上頭湊,高品級的卻也輕易不搭理下頭人。


    沈悅自從嫁給徐勳之後,這還是第一次入宮朝賀。盡管數月前才生產過,但因為保養得宜,人又年輕,她站在眾多年紀一大把的公侯伯夫人當中。自然顯得鶴立雞群。諸如和她熟悉的壽寧侯夫人定國公夫人等自然全都拉著說話,就連素來傲氣的仁和大長公主,也親自過來笑著打了招呼。


    應付了這個緊跟著又是那個,好容易喘了口氣,沈悅突然瞥見了一品夫人當中鬢發微霜,腰杆卻挺得筆直的李東陽夫人朱氏。遙想當年靈濟宮中的那一次見麵,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見人衝著自己看了過來。她便微微低頭頷,又露出了一個笑容。


    朱夫人身為成國公府的千金,當年嫁給李東陽為妻,李東陽元配繼室都已亡故,不少人都覺得她是委屈了。然而,如今當年的閨中女友,嫁入豪門世家之後不過爾爾,她的生活雖談不上豪奢。但丈夫卻是內閣輔,對她亦一心一意,除了膝下無子之外,其餘並沒有不如意之處,走在外頭大多數人都是逢迎奉承。此時此刻,見沈悅善意地打了那麽一個無聲的招呼,想到丈夫這些天的心力交瘁,昨晚露出的口風,她沉吟片刻,終究還是走上前去。


    “幾年不見。平北侯夫人卻是讓我幾乎都不敢認了。”


    沈悅沒料到朱夫人竟然會就這麽上來和自己打招呼,心下雖覺得奇怪,但外頭的事情她卻還是知道的,當即含笑說道:“夫人還是一如往昔,瞧著比我當年見您的時候還年輕些。”


    “平北侯夫人這話我卻是不敢當,韶華易逝,我自然是老了。”見壽寧侯夫人和定國夫人知趣地讓開了些地方,朱夫人便衝她們感激地微微頷,隨即便開口說道,“不知道等到朝賀完之後。平北侯夫人有興致重遊故地否?”


    盡管不知道朱夫人此舉是代表李東陽,亦或是僅僅作為夫人之間的往來,但沈悅大略聽徐勳透過意思,逼走楊廷和,便是為了讓李東陽覺得孤立無援。因而,聽朱夫人這麽說,她立時含笑答道:“那自然是好。聽說靈濟宮中的二位上帝很是靈驗。我也想去朝拜朝拜。”…。


    兩人不過說了一會兒的話,當即便有太監出來,道是皇後娘娘起駕。眾人自是按照此前序位一一肅立。以英國夫人居,定國夫人其次,再次則是保國夫人,而等到侯夫人這一級的時候,沈悅人又年輕,徐勳又是新晉的侯爵,原本是應該在最末,卻是有幾位極通人情世故的早早把她拱在了前頭,一時竟是位於建昌侯夫人之後。


    須臾,就隻見皇後的鑾駕徐徐而來,最後入殿升座。即便是沈悅這樣正在前排的人,卻也難以看清楚殿中的中宮,更不消說別人。及至班的英國夫人和定國夫人雙雙由導引的女官帶領入了大殿中去,很快內中便傳來了讚禮聲。


    “跪!”


    數百命婦隨著那司讚的聲音齊齊跪下,就隻聽見殿內傳來了司言女官的聲音:“英國夫人妾徐氏,定國夫人妾劉氏等,茲逢中宮定主,敬詣皇後殿下稱賀!”


    此話之後,殿內殿外俱是叩頭道賀。待到殿中班的兩位夫人退出,眾夫人一一降階,待皇後傳旨之後,又是四拜稱賀,這繁複的禮儀方才算是告一段落。按理這時候便該由內侍女官將眾人導引出宮,可後班那些品級最低的命婦才開始退場,就有一個年輕尚儀急匆匆地從殿中出來,徑直尋到了頭前幾位夫人麵前。先是一一見過英國夫人定國夫人保國夫人,緊跟著是壽寧侯夫人和建昌侯夫人兩位國戚,她方才到了沈悅麵前。


    “可是平北侯夫人?”那尚儀行過禮後,見沈悅點頭應了,她便笑道,“皇後請平北侯夫人坤寧宮說話。”


    沈悅正想著朱夫人的邀約該怎麽辦,可卻發現那尚儀和她說過話之後,又徑直到了後頭,從朱夫人開始,一連又點了好幾位重臣命婦。見別人都殷羨地看著最最年輕的自己,沈悅一時間終於能體會到幾分年輕的徐勳周旋在那些老大人之中的無奈。等皇後鑾駕先行,眾人緊跟著往坤寧宮行去的時候,她這心中方才生出了幾分狐疑來。


    皇後似乎沒有留下自家的親戚,反倒留下她們這些人,卻是為何?


    然而,先回了坤寧宮中的周七娘,卻給了朱厚照一個冷臉——盡管是把人屏退之後才給的。見小皇帝滿臉的討好。她終於歎了一口氣,也就沒有用太過正式的口吻,但仍然是正色說道:“皇上,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這般不明不白把諸位文武重臣的夫人全都叫到坤寧宮,你是想讓我對她們說什麽?讓她們好好輔佐夫婿,鼎力相助皇上?可她們都是一大把年紀了,這些道理哪裏會不懂。我說難免傲慢。可要說什麽家常閑話,如今尚不到那樣熟的地步,沒來由讓人枯坐拘束。傳揚到兩宮太後耳中,我受責不要緊,皇上你會被人怎麽說?”


    一番話說得朱厚照啞口無言,他本是想讓坤寧宮熱鬧熱鬧,順便讓皇後和那些夫人們熟絡熟絡,可誰知道曆來夫人們麵對皇後都是凜凜然如對大賓。和他麵對群臣一個道理。


    周七娘看見人那心虛的樣子,頓時再次歎了一口氣。盡管她出自小門小戶,並不知道太多朝局上頭的大道理,但朱厚照都假傳懿旨把人召來了,她不見是不可能的。於是,在左思右想之後,她終於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傍晚,當徐勳一進屋子,就隻見屋子裏擺著一盆蘭花,乍一看去那白色的花朵分外賞心悅目。他頓時眉頭一挑道:“我記得家裏不曾種過蘭花,這是誰家送的?”…。


    “是皇後娘娘賞的。”沈悅抬頭答了一句,見徐勳聞言一愣,她便又開口補充了一句,“說的確切些,應該是皇後娘娘代太皇太後和皇太後頒賜的。除了這個,還有剛剛驛傳貢上來的柑橘,算是新鮮玩意。雖說平日偶爾宮中也有賞賜,但這一回是皇後娘娘代兩宮太後頒賜,自然更不一樣。”


    說到這裏。想到從前在閑園看戲撞見小皇帝領著周七娘偷偷出來的那一幕,沈悅不禁嘴角含笑,隨即才笑著說道:“不是我背後指摘皇上,我在那兒坐著說話的時候,瞧見後頭梢間裏簾子似乎被人撥開了一條縫,料想皇後身邊的人必然不至於這麽冒失,肯定是皇上在那兒偷看無疑。說不準。留下我和好些文武重臣夫人,估摸著也是皇上假傳懿旨。所幸皇後頒賜之後,隻是各自問了些話就放了大家出來。我又和朱夫人一塊去了靈濟宮參拜。”


    對於朱厚照那興之所至為所欲為的性子,徐勳已經是早就習慣了,此刻莞爾一笑之後,他不禁暗歎周七娘終究還算心思靈巧,終於把出人意料召見這幾位重臣夫人的舉動給遮掩了過去,而且是代兩宮頒賜,也算是為兩位太後施恩。然而,待聽到朱夫人之事,他剛剛還輕鬆的表情一下子凝重了下來。


    “朱夫人?是輔李東陽的夫人?”得到了沈悅肯定的答複之後,他便目光炯炯地問道,“是她邀你去靈濟宮的,說了些什麽?”


    “是她說,靈濟宮中的兩位上帝最能保人身康體健。所以才能從永樂年間初封真人,一直到成化年間敕封上帝。她說近來輔仿佛精神身體都有些不濟,所以去拜一拜,又說對小兒是極其有效的,所以我自然跟著去了。”沈悅眨了眨眼睛,旋即便笑眯眯地說道,“至於到了靈濟宮之後,她說起咱們的輔大人如今就算難得休沐回家,也無暇再主持什麽文會詩會,常常換上一身布衣從後巷裏出去,到小時雍坊雙塔寺逛逛,這什麽意思你該清楚才是。”


    “多謝娘子轉告!”徐勳笑吟吟地坐著拱了拱手,待到乳母抱了孩子過來,他搶在沈悅前頭伸手把人搶了過來,抱著親昵了一陣,見小家夥摩挲著他的下巴,眨巴著眼睛仿佛有些不解,他頓時笑了起來,“好閨女,你也知道今兒個你爹把才長出來那一丁點胡須碴子給剃幹淨了?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你爹既然還青春年少,可不想一臉胡子硬裝滄桑深沉。要比胡子,你爹可得再過幾十年,才能和那些老大人們叫板!”


    沈悅被徐勳這一番怪話逗得前仰後合,尤其是什麽青春年少,什麽滄桑深沉,到最後她索性站起身來到徐勳麵前,親自伸出手去在徐勳那光潔的下巴上摩挲了兩下,這才笑道:“就是嘛,橫豎再怎麽裝也老不起來。今天我在那些夫人們當中一站,人人都羨慕我年輕呢,起初不慣,後來非但習慣,而且感覺卻好極了。千金難買寸光陰,這是咱們的福氣!”


    “沒錯,是福氣!”


    小時雍坊麵向西長安街的雙塔寺也叫大慶壽寺,在金元時,曾經是最有名的大寺之一,相傳元朝營建大都時,曾經一度為了避開大慶壽寺,而讓城牆拐了一個彎。就是到了明初,這裏還曾經出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名人——道衍和尚姚廣孝。然而,隨著這位追封榮國公的傳奇人物辭世,這座寺院經曆正統重修,一度改名為大興隆寺,又名慈恩寺,而民間多半以雙塔寺稱呼。寺中雙塔一為九層,一為七層,登高遠望,卻是能望見宮中西苑乃至於皇宮。因而在永樂之後,一度曾經禁止尋常百姓登塔,後來方才漸漸少人理會此事。…。


    然而,現如今雙塔寺早已沒有金元的風光,也再沒有明初那位能為天子謀的奇人。高高的磚塔雖常有善男信女拾級而上,可卻終究不像盛唐的長安,舉子們都以雁塔留名為榮。此時此刻,當李東陽站在那座海雲大師塔前,負手駐足仰望了好一陣子,卻是絲毫沒有進去登塔的意思。直到聽見身後有沙沙的腳步聲,隨即在背後不遠處停住,他方才轉過身來。


    即便是身著布衣,但那一身青衣穿在李東陽身上,仍舊顯得儒雅整潔,乍一看去仿佛是年紀一大把的老學究。而徐勳同樣是青衣黑布鞋,嘴角含笑的他和尋常年輕士子亦是沒什麽兩樣。更何況如今秋闈剛剛落幕,整個順天府應考的生員們都在等著發榜,兩人這一老一少的搭配就更顯得毫不出奇。


    “西涯先生不打算登塔麽?”


    妻子朱夫人回來說了這麽一番話,李東陽一大早便一個從人都沒帶,悄然來到了這雙塔寺,才等了不多久徐勳便來了,他不禁心中暗歎。此時此刻聽到這邀約,他再次抬頭看了看那高高的磚塔,卻是搖搖頭道:“我這把年紀,就不去受這個罪了。你既然來了,咱們就在寺中轉一圈。”


    李東陽都這麽說了,徐勳雖不打算強人所難,但仍是笑著說道:“今日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廟裏的人卻會比平日多,西涯先生來得早,山門外還沒什麽人,我剛剛進來的時候,卻已經是瞧見不少香眾了。倘若登塔,我讓寺中僧人關門不讓閑人登塔,卻還能有個清淨地方說話,但倘若就在寺中轉轉,怕是待會兒有的是聒噪了。若西涯先生擔心上得去下不來,大不了我這個晚輩到時候背了你下來。”


    ps:原來朝賀不是往坤寧宮啊,而是一大堆人在露天又跪又拜的,怪不得常常看到明實錄裏頭寫著千秋節免朝賀諸如此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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