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數日,當錢寧再次在黃瓦東門內的司禮監衙門見到劉瑾的時候,赫然發現這位在人前一直都架子大大的司禮監掌印劉公公,竟有幾分強顏歡笑的意味。他雖不是宮裏行走的閹宦,可惜薪司內廠就在西安門內,再加上除卻他和外頭行走的那些底層番子,其他人都是宦官,所以他也算得上是消息靈通人士了,當然知道近來小皇帝對劉瑾仿佛有些意見,而這簡直是最要命的!


    要知道,盡管劉瑾看似從朱厚照登基之後就一直榮寵不衰,如今更是執掌司禮監為內相之首,可實則一應權力全都來自於天子。萬一聖眷有失,那下場從前的王嶽等人簡直就是榜樣!相形之下,徐勳那侯爵終究是憑借正兒八經的戰功來的,而且和那幾位赫赫有名的清流交情甚篤,在內在外頭還有數位總兵將軍,卻是比劉瑾還站得穩當些,不是僅靠聖眷存身。


    然而,這種話他自然不會提醒劉瑾,此時此刻隻是恭恭敬敬地將對魏三的查問結果一一稟報上來:“公公,魏三已經全都招了,他隻是看中了羅教信徒供奉上去的大筆財產,實則根本沒有羅清妖言惑眾的證據,隻是借著公公的名義自己私底下發大財而已。送給公公的那張清單隻是他特意刪減過的,卑職在他家裏抄沒的家產整整有數萬,須知從年初三四月間丘公公去南京,他到東廠幫著管些事到現在,短短不到半年就積攢了這麽多,足可見其心。”


    “混賬,狗東西,混賬王八蛋!”


    劉瑾脫口而出罵了幾句髒話,旋即便厲聲吩咐道,“好啊,一個個就知道中飽私囊,卻讓咱家給他們背黑鍋。沒這麽便宜!從太祖爺開始,對宮中人定下的規矩便是從嚴從緊,想當初乾清宮答應劉山便是因鄭旺一案被淩遲於市,那時候還下旨上上下下全都必須觀刑。眼下這樁案子,看來也得照此辦理才是!哼,你把人好好看押,別讓人死了,回頭咱家就去請旨,非得殺一儆百,讓那些欺上瞞下的知道厲害不可!”


    錢寧已經聽說了此前張西麓進諫劉瑾肅貪肅賄的事。就知道劉瑾對於這種底下拿大頭向他奉獻小頭,卻讓其承擔壞名聲的做法深惡痛絕。然而,起頭也很想整死魏三的他,此時此刻卻殊無半點勝利的成就感,因為他還隻是想著整人的時候,徐勳就已經把刀柄送到他手中了。此時此刻,他張了張嘴打算稍稍提醒一二,但話到嘴邊。最後還是吞了回去。


    劉瑾又不是不知道徐勳的厲害,他既然打算左右逢源,就別涉入太深的好!


    然而。正當錢寧答應一聲打算退下,公廳之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就隻見一個中年太監捧著一份奏折快步衝了進來,那模樣仿佛是手中拿著一個燙手山芋似的。到了近前,他跪下小心翼翼地將奏折送上,瞥了一眼錢寧才開口說道:“公公,右副都禦史林俊上書,劾奏寧王……貪橫濫殺!”


    此話一出,劉瑾頓時意識到,自己前幾天才剛見過羅迪克。收了寧藩的大筆錢財,於是有意淡化錢寧回來的事,至今不曾讓錢寧麵聖稟報去江西查探的結果,指望著小皇帝能夠自己忘了這麽一檔子事,然後讓錢寧輕描淡寫帶過去。然而,現如今這檔子事竟然又被人如此輕易地捅破了!…。


    他又氣又惱地接過奏折。也不像往日那般裝模作樣讓人念給自己聽,而是直接展開掃了一眼。好在林俊不是那些喜歡修飾辭藻的翰林院文人,這一份奏折寫得慷慨激昂擲地有聲,簡直就如同指著寧王的鼻子痛斥其非似的,不愁看不懂,隻愁從頭到尾全都看得分明,因而一時劉瑾氣得麵色發白,忍不住直接拿起奏折就往錢寧身上扔去。


    “你特意跑到江西去一趟,還說寧王就那麽幾樁小小的罪名,看看這上頭寫了些什麽!”


    盡管那奏折丟在身上的力道以錢寧的身體來說隻算得上微乎其微,但劉瑾這種頤指氣使的態度卻讓錢寧一時腹中憋火。然而,這會兒他隻能忍氣吞聲地將奏折撿了起來,翻看了之後,見林俊所言那些赫然是他在江西時都聽說過的,他頓時心中一跳,旋即就意識到林俊畢是江西本地人,而且是才剛奉詔複出的,對江西情形可謂是了若指掌。


    想到前幾日聽說徐勳曾親自去通州碼頭去接林俊,把人送到林瀚府上卻自己回去了,一連數日都沒再見過人,他原本還暗笑是徐勳用了人卻不能真正節製此人,簡直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可這回就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了。這究竟是林俊自己的意思,還是徐勳的意思?


    捏著奏折好一會兒,錢寧才竭力用平穩的語調說道:“不少事情都是以訛傳訛,並不足為信……公公,再說林俊此人在江西便有林大炮之名,這嘴上功夫一直都是不饒人的。”


    “你是說林大炮第一炮沒衝著咱家來,咱家就該燒高香了是不是?”


    劉瑾惱火地一拍扶手,隨即咬牙切齒地說道:“都是徐勳那小子盡會挑些這種人入朝,沒事找事!咱家好容易才打發走了楊廷和,他就給咱家找了個林俊來!”


    說到楊廷和,錢寧心中一動,頓時有了挑動劉瑾心緒的主意,當即便低聲說道:“說到楊廷和,卑職剛得了消息,楊廷和長子楊慎,在此次四川鄉試中得了頭名解元。”


    砰——


    這一次劉瑾的反應更是激烈,竟直接摔了起頭拿在右手的筆。他怎麽都沒想到,把楊廷和調去了南京,而回鄉的楊慎竟然能考出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結果來,須知其一路趕回四川少說就得兩個月,根本沒時間備考,怎麽還能考出個解元,那些考官怎麽就敢給他考出一個解元?這不是分明和他作對嗎!


    眼見劉瑾果然是氣急敗壞,錢寧方才小心翼翼地解釋道:“公公忘了,楊慎臨行前可是得過皇上的賞賜,再說,他是李東陽的弟子。楊廷和的兒子,據說那一日在徐府大放厥詞之後,林瀚張敷華邀了他回林府,又相談甚歡。而此前督學四川的劉文煥又頗為欣賞他的才學。再加上他那一帖指斥寧王名動天下,這個解元簡直是眾望所歸……”


    “什麽眾望所歸,乳臭未幹的小子胡言亂語而已!”


    劉瑾一想起寧王的事情原本早就被小皇帝丟到腦後去了,偏生楊慎提起,繼而這一攤子就捂也捂不住,現如今更是讓個林大炮直接給一炮轟了出來。想著想著,他便咬牙切齒地說道:“這奏折先擱在咱家這兒。回頭咱家見機行事。倒是你,自己想好若有萬一,到禦前如何稟報上奏!”


    “是,卑職省得。”


    倘若劉瑾真的成功截下林俊的這封奏折,那麽,這位曾經譽滿南都的林大炮第一炮毫無疑問就放了個啞炮。然而,徐勳既是蓄意引起了這一遭,那他自然不會容許這一情況發生。盡管朱厚照這個小皇帝確實神出鬼沒。但隨行扈從的不是錦衣衛就是府軍前衛,他不過略施小計,就讓到閑園去看牡丹亭首演的朱厚照聽到了一些年輕官員的議論。於是。當這位小皇帝回宮之後,二話不說就找了劉瑾來,指名要看林俊的奏折,又直截了當問了錢寧回來的事。麵對這種狀況,劉瑾不得不硬著頭皮把林俊的奏折呈上,而對錢寧則是少許拖延了時間。…。


    “這幾日奴婢正在肅貪懲賄,錢寧一回來就在辦前山東巡按禦史胡節的案子,剛出城去了通州,還請皇上少待一日。”


    朱厚照嘴上不說,這一日去坤寧宮見皇後的時候。卻忍不住把袖中一份奏折沒好氣地重重丟在桌子上,隨即沉著臉說道:“這寧王朱宸濠的祖父是當年英廟憲廟,還有朕的父皇全都深惡痛絕的人物,不過因為是親藩才給他留了麵子,隻奪了護衛不曾追奪王爵,可恨朕當初還真的以為如今這寧王是賢明悔過的人。可這倒好,先有楊學士的兒子楊慎,緊跟著又有林俊先後指斥其貪暴殺人等各項大罪,早知道朕就不該聽劉瑾的還了他護衛!”


    盡管前頭十幾年從未想過自己有正位中宮這種可能,但既然已經做了,周七娘自然不會像朱厚照這樣隨心所欲,無論是兩宮皇太後麵前,還是在宮人內侍麵前,她都必須打疊精神拿出應有的風儀來。此時此刻麵對大發脾氣的朱厚照,哪怕她對劉瑾的擅權頗有微詞,對徐勳則是有些好感,對那些上書直言是非的大臣則更是欽敬,可她更知道這等個人喜惡絕非評判事情是非時必要的。因而想了想,她就拽住了朱厚照的袖子,把氣呼呼的小皇帝拉到了靠窗的貴妃榻上按著坐下。


    “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皇上不是派了錢寧去江西嗎,不妨先聽他如何稟報。若是和楊慎林大人先後彈劾的這些事情有出入,那麽至少表明江西至少絕不像人說的那樣安定。否則就算是截然不同的人,也不至於看出大相徑庭的結果來。”


    “對啊,誰對誰錯暫且不論,但事情出入這麽大,說明江西肯定有問題!”朱厚照猛地一拍大腿,隨即因為用力過大而齜牙咧嘴了一陣子,繼而便認認真真地看著周七娘道,“那七姐覺著,若是真的兩邊出入極大,朕該再派誰去?”


    “皇上,這種正事,應該詢問朝堂文武,不該和妾商量。”


    不管朱厚照如何軟磨硬泡,周七娘接下來卻再也不接話茬,這一夜甚至把朱厚照攆出了坤寧宮。然而,想著前幾日母親進宮,小心翼翼在她麵前提起的劉徐相爭,再想想朱厚照和劉瑾是在東宮多年的情分,和徐勳雖是時限短些,可君臣之間的厚誼更是她從前親眼看到親身體察過的,她的臉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憂色。


    若劉瑾收斂些,徐勳謙讓些,兩邊和平相處,那樣朱厚照也不會有朝一日陷入二選一的困境!她也知道這事兒不可能,料想朱厚照也未必真的是缺心眼到一點都覺察不出來,興許隻是潛意識中希望能夠永遠保持從前的現狀,僅此而已!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盡管錢寧知道朱厚照在楊慎和林俊的先後奏折夾擊之下,恐怕已經覺得寧王有問題,可他在麵聖之際,不得不硬著頭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稟報了一通。盡管他在劉宅逗留了整整一夜,就如何稟報的問題千推敲萬思量,可那一通比當初在徐勳麵前更花功夫的稟報之後,他仍然沒有看到皇帝露出任何滿意的表情,心裏頓時暗自叫苦。然而下一刻,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曾經在徐勳麵前提出過的主意,此時也顧不得這擅作主張會讓徐勳和劉瑾有什麽樣的反應,竟是把心一橫開了口。


    “皇上,因為時間緊急,臣其實也就是走馬觀花。臣也知道楊相公和林大人先後上書,這所奏和臣大相逕庭,所以,皇上若是真心存疑,臣倒有一條最好的計策。”


    “嗯?你說!”


    見朱厚照果然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錢寧便低著頭畢恭畢敬地說道:“百聞不如一見,皇上大可借南巡之機,親眼看個究竟!”


    此話一出,侍立在皇帝身側的瑞生頓時勃然色變,可拿眼睛去看朱厚照的另一邊時,他才想起今日劉瑾不知道是因為避嫌還是生怕頂上小皇帝的怒火,竟是沒來。而這種事情不論他如何得寵信,也是不好在這時候勸諫的,隻能暗地裏咬了咬牙。


    而麵對這個建議,朱厚照的臉上最初是驚愕,隨即是躊躇,最後便露出了躍躍欲試的表情。然而,他沒說可也沒說不可,就這麽直接揮了揮手示意錢寧退下,隨即竟是托著腮幫子坐在寬大的椅子上沉思了起來。好一會兒,他才歎了口氣道:“太祖爺打天下,太宗爺幾次北巡五次北征,就是宣廟也曾經親自帶兵巡邊,英廟即便有土木堡之敗,終究也看過大好河山,朕真不想憋在這京城裏頭……錢寧還真的是送了朕一個絕佳的借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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