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地平線上掛著一輪血紅的夕陽,洪水退去,滿目瘡痍。


    從鍾樓塔尖的最高處回身望去,凡妮莎堡後山繁密的植被之間有著大片裸露在外的褚黃山體,那是被山體滑坡和泥石流硬生生撕開的傷疤,之前沒有的。


    寧哲調整好身體位置,鬆開手,蓬的一聲落在塔尖下方的石亭邊緣,差點掉下去。


    這裏是整座凡妮莎堡的最高處,塔頂的石亭裏懸掛著一口黑鐵鑄造的龐大吊鍾,鍾舌的末端連著一條手臂粗的麻繩。


    折斷的左臂傳來陣陣劇痛,寧哲緊皺著眉,單手扶著亭柱緩緩站了起來,臉色一片蒼白。


    肉體的疼痛絲毫動搖不了他的意誌,但奧蘿爾身體此刻卻在止不住的微微顫抖,骨折的劇痛讓整條左臂的肌肉都緊繃著痙攣起來,陣陣想要嘔吐的反胃感在腹中不斷翻湧,似乎是掉下來的時候撞到了內髒。這些都是血肉之軀的人體無法避免的生理反應。


    深呼吸幾秒鍾,寧哲調整好紊亂的精神狀態,用尚還完好的右手將屍油燈放在地上,摸出打火機單手點燃。


    隨著燈光的亮起,石亭中央黑鐵吊鍾上的斑斑鏽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黃鋥鋥的厚重金屬色,類似黃銅的質地。


    寧哲解下腰間的劍在吊鍾上輕輕敲了一下,清脆的聲音起調悠長。


    是了,自己現在的確是來到了洪水剛剛退去的舊凡妮莎堡,眼前這口因為生鏽問題早就被歐羅巴政府的工程隊卸下換成銅鍾的黑鐵吊鍾就是最直觀的證據。


    “所以……我是怎麽從通往秘室的地下走廊裏掉到樓頂的?”


    還未等寧哲多想,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忽然從下方傳來,他循聲望去,石亭台階的下方是一條螺旋狀的長廊,越來越近,似乎有某個‘人’正從樓梯到上麵來。


    塔頂的石亭占地不過幾平米,沒有地方可以躲藏,更無路可退。


    但也沒必要退。


    寧哲深吸一口氣,徹骨的疼痛刺激著這具軀體脆弱的神經,他單手將劍插在腰間,一把扯掉燈罩上的蒙皮,明亮的燈光毫無滯礙地潑灑開來。


    台階下方,腳步近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顆披散著稀疏長發的蒼老頭顱。不,不是稀疏,而是被剃掉了。


    從台階走上來的此人渾身幹瘦如骷髏,頭頂的頭發被剃空了,呈現出一個空空蕩蕩的正圓形,腦袋四周和鬢角的頭發則還長長地留著,披散到肩膀,像是一個人為剃出來的地中海發型。


    “荊棘冠啊……”寧哲心中微動,提著屍油燈側身挪動幾步,將身體藏到了黑鐵吊鍾後麵。


    視線透過吊鍾的底部,能看見一雙瘦如麻稈的腳踩著台階走上涼亭,與寧哲之間隻隔著一口吊鍾。就像寧哲能看見它的腳,此刻隻要它一低頭,也能看見寧哲的腳。


    ——通常來說是這樣的。


    但現在的寧哲手上提著燈。


    留著地中海或者說荊棘冠發型的幹瘦老人走上石亭,站在原地短暫地愣了幾秒,接著轉過身來到吊鍾跟前,腦袋僵硬地轉動著,似乎在觀察著什麽。


    嚓嚓……是布料在地上摩擦的聲音,蒼老幹瘦如骷髏的老人繞著吊鍾往前走了幾步。


    寧哲雙目緊盯著吊鍾對麵緩緩走動的雙腳,自己也挪開步子,提著屍油燈朝同樣的方向移動了兩步。


    老人又愣在了原地,空洞的眼眶滿是茫然。


    一人,一鬼,隔著一口吊鍾,站在石亭的兩端。寧哲的這一邊,燈光照射之下的吊鍾呈現出明亮的黃銅質地,幹屍老人的那一邊則仍是鏽跡斑斑的黑鐵,涇渭分明。


    幹屍繞著吊鍾走了一圈,寧哲也繞著吊鍾走了一圈,最終一人一鬼都停在了原地。


    “果然。”寧哲側目瞥了一眼手中油燈,他猜對了。


    當自己身處於新凡妮莎堡時,點燃屍油燈照出的就是舊凡妮莎堡,而現在自己所在的地方是舊凡妮莎堡,那麽屍油燈照出的結果也會是完全相反的——新凡妮莎堡。


    新凡妮莎堡是沒有鬼的,這些鬼東西隻存在於過去的舊凡妮莎堡。


    找不到目標的幹屍老人又繞著吊鍾走了幾圈,明明同在石亭裏,提著油燈的寧哲卻仿佛身處在另一個世界,即使到了臉上也發覺不到。


    繞來繞去始終尋不到目標,幹瘦的腳杆離開吊鍾,走下台階,鬼終於走了。


    寧哲提著燈,挎著劍,快步跟了上去。


    ——


    哢嚓。


    幽深狹窄的走廊裏亮起了一盞小小的手電。


    白芷蹲在地上看了看腕表,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


    “還是沒回來……”少女的眼神肉眼可見地低落下去,按照寧哲出發前留下的囑咐,他現在應該已經死在下麵了。


    所以自己現在該怎麽辦?離開這裏嗎?……確實是應該離開,但去哪兒呢?


    思來想去,白芷最終還是決定哪兒都不去,就守在這裏,免得寧哲回來之後找不到自己。


    燭火已息,餘下的就隻有等待。


    等待是白芷最擅長的事情,從14歲那年做的第一個噩夢直到現在她一直都是這麽過來的,也許是遺傳了母親的懦弱,也許是別的什麽原因,人心都是複雜的,誰知道呢。


    等待是白芷最擅長的事情,好在這一次他沒有讓她等太久,伴隨著腳步聲的響起,幽深黑暗的長廊裏亮起燈光,蹲在牆邊的白芷從膝蓋裏抬起頭,一個熟悉的人影在光暈裏越走越近。


    寧哲現在的樣子真是狼狽極了,臉上沾滿了煤灰,折斷了骨頭的左手軟綿綿地垂在身側,米色羊毛衫上浸滿了大片大片的血跡,隻有手裏一盞油燈幽幽亮著,照出他如虛似幻的身形。


    白芷站起身,有些意外他竟然會從來時的方向出現,更意外的是他好像沒有死在地下,因為此時此刻他依然頂著奧蘿爾的臉。


    “寧哲?”白芷試探著低聲道:“你流了好多血……”


    見她欲言又止的忐忑樣子,寧哲心領神會,低聲說道:“我害怕你……”


    白芷眼前一亮,眉開眼笑地接著說道:“……心碎沒人幫你擦眼淚。”


    暗號對上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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