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賀蘭庭昨日去了昔日同窗家中作客,兩人說古論今,相談甚歡,夜深便歇在了同窗家中。今晨用了早膳,又一同去拜訪了恩師,快到午時推辭了師母的盛情留飯,騎了馬往回趕。


    一路上聞著各家各院飄來的桂花香氣,憶起昨夜和同窗共飲的桂花酒,忽然想起自家府上西南角的那一片桂花林,明日便是中秋,如今桂花應當正是好時節,於是行至西南角門處便下了馬,讓衡知牽著馬從側門入府,自己則進了角門,獨自往那桂花園子走去。


    誰知剛走到園子不遠處,便看見門口鬼鬼祟祟地站了一個人,正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還不時回頭往園子裏看去。


    他還未看清這人是誰,卻見那人像突然見了鬼一樣,大喊了一聲小姐,瞬間便如脫兔一般往園子裏跑去,聲音倒是有些耳熟,賀蘭庭如是想著,腦中卻突然靈光一閃,這不是林惜身邊那大丫鬟雪芸的聲音嗎,那她喊的小姐自然就是……


    想到雪芸那聲“姑娘”喊得又急又短,賀蘭庭心中一驚,忙也加快了步子,向著園子裏跑去。


    林惜在腳滑的那一瞬間就暗道不好,迅速吐出咬在嘴裏的花枝,雙手疊在腦後,彎腰屈膝,想要將身體調整成弓形,以此來護住自己身體的重要部位。然而下落速度太快,還未等她調整好姿勢,她就瞬間落到了地上。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傳來,她屁股著地,陷入了一片鬆軟之中。


    雪芸在見著林惜從樹上滑落的那一刻心就提到了嗓子眼,發瘋似地拔足往這邊狂奔,想要接住自家小姐。


    然而園子門口離林惜所在的桂花樹少說也有兩丈遠,她一個長年長在深宅大院哪裏能在瞬息之間跑得這麽快,因此還未等她奔至桂花樹下,林惜便撲通一聲落了地,驚得她目眥欲裂,眼淚瞬間便湧了出來。


    “別哭,我好著呢。”不等雪芸跌跌撞撞地跑到身前,林惜便從一堆枯草中爬了起來,淩亂的發絲上還沾了些許草葉。


    “小姐——”雪芸的哭聲戛然而止,看著林惜身形利落地從草堆裏翻出來,腦海空白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家姑娘沒有出事,忙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飛奔到林惜身邊。


    “真是駭人得很,真是萬幸,萬幸。”待將林惜扶起來細細查看了一番過後,確認她除了手背和後頸上有一點擦傷,再沒別的傷痕後,雪芸才大大鬆了口氣。


    林惜也沒料到自己這麽幸運,雖然她知道自己反應及時,就算真的落下來也不會受多重的傷,但是誰能想到休整園子的仆役們竟將割下的枯草堆在了樹下,正好救了她。


    林惜拍拍身上的草葉,又撿起落在草堆上的花枝看了看,見上麵花蕾都還健在,鬆了口氣,雪芸替她將衣裙整理好,心有餘悸地開口道:“姑娘,下次可別做這般冒險的事了,咱們回去吧。”


    “好,回去吧。”林惜寬慰著雪芸,不經意地將目光輕輕掠過一處,攜著雪芸出了園子。


    待得二人身影漸漸消失,賀蘭庭才從那粗壯枝幹後現出了身形,剛剛他聽得雪芸驚呼之後便也跟著往這邊跑來,但他離得遠,等到快要奔至樹下之時,雪芸早已扶了林惜起來,眼見著二人即將轉頭看向這邊,他也不知怎麽想的,鬼使神差一個閃身,便躲到了樹後。


    剛剛隻匆匆一眼,林惜的模樣便刻在了他的心上,比起兩月前二人爭吵之時她麵色蒼白,搖搖欲墜的模樣,這兩月她似乎過得不錯,身姿輕盈,雙眸明亮,雖因落到草堆中有些狼狽,但麵色紅潤,額上帶著薄汗,恰如一朵晨光中含露的玫瑰,明豔又充滿生機。


    或許這才就是她原本的模樣,張揚而自信,叫人一見便挪不開眼,也讓他自慚形穢,不敢與之相見。


    清風拂過,帶下一陣花雨,落了賀蘭庭滿身,他的思緒不由得回到了半月前,他因雅集上的一首《東林賦》而一鳴驚人,名冠建康,被當今陛下召了入宮。


    東堂裏,年過不惑的惠帝蕭翀麵色慈愛,目露欣賞,如同看著自家小輩那般喚了賀蘭庭起身,“賀家平川,當真如傳聞一般,芝蘭玉樹,燁然如玉人,有乃父風儀。”


    賀蘭庭身姿頎長,一身玉色寬袖大衫,頭戴玉冠,雪膚墨發,端得是一派矜貴風流的姿態,聽了惠帝的誇讚,也並未露出絲毫的驕矜之色,而是恭恭敬敬行了大禮,這才起身答道:“陛下謬讚,平川愧不敢當,多年未進宮,陛下風采一如當年。”


    見得賀蘭庭動作,惠帝眸中滿意之色更甚,麵上更顯和藹,“昔年同你父親進宮,還敢扯著孤的袖子讓孤帶你騎馬,如今不過數年,怎得還與孤生分起來了。”


    “幼時深感陛下慈愛,欲與陛下親近,因此才那般無狀,經年未入宮,如今得見,陛下威儀不凡,平川自然衷心拜服。”賀蘭庭適時露出一絲屬於少年人被揭穿糗事的羞赧,而後又像是終於鼓起勇氣一般,大膽抬頭直視惠帝,一雙清亮的眸子中全是仰慕之情。


    被人直視天顏,惠帝也不覺得被冒犯了,反而大方由著賀蘭庭打量,而後爽朗一笑,招手讓賀蘭庭上前,“當真是賀柏仁的好兒子,盡得他八麵玲瓏的本事了,聽說你書讀得不錯,賦也寫得絕妙,一首《東林》便壓了建康一半的才氣,連黃口小兒都能吟上一句‘東林鳳凰遊,肯顧萬戶侯’。”


    賀蘭庭隻躬身回道不敢,惠帝見他態度謙卑,又問了他些治國理政的想法,賀蘭庭都一一做了自己的見解,惠帝聽了頻頻點頭,直到日影西斜,才終於揮了揮手,朗聲道:“雖有些稚嫩,但在你這個年紀倒也難得,三年前你去家遊學之時,孤便想將國公府的世子之位予了你了,但柏仁卻說你還多有不足,如今看來倒是正好,回去吧,明日冊封世子的旨意就會下來。”


    賀蘭庭聞言一怔,卻不是為了這冊封的榮耀,而是他突然想到那日謝氏舉起戒尺之前同他說過的那句話。


    “我卻知道你是個最高傲不過的性子。“你父親說你還多有不足。”兩句從不同人的嘴中說出的話,卻在此刻奇異地重合了。


    原來,從始至終,父親母親都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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