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周三畏回到家中,悶悶不悅,背叉兩手,仰天嗟歎:“常言道,得寵思辱,居安慮危。看那做官的豈謂之榮?如嶽太尉,似這等大功勞,天下人仰望他,今日反遭斯辱。量區區隻是個大理寺丞,微如螻蟻。且如韓信、伍於胥,這等大功不能自保其身,卻不如張良、範蠡歸山泛舟而去。今我隻是屈勘嶽飛,上逆天心,下悖人理。朋惡相濟,遺罵於萬年矣。若是不從奸賊之謀,必被其害。不如棄職休官還了朝廷,歸山辦道,脫了是非,豈不保全殘喘。”就解下束帶,換上麻絛,脫下羅袍,穿上道服襆頭,象簡安在中堂,潛身走脫不在話下。


    次日早晨,吏卒報與秦檜曰:“夜來有大理寺丞周三畏勘問嶽飛,因見事有冤枉,晚夕回家,脫下冠袍束帶,盡夜走了。”秦檜大怒曰:“如今便要差人捉去,奈有這樁事未了,且待殺卻嶽飛父子,然後捕他未遲。”乃使人去催何鑄鞫斷。


    何鑄正在府中,自體嶽飛一事,亦察其冤。又見秦檜遣人來催問,鑄即往秦府見檜,白知:“嶽飛謀反事情,實無證驗,丞相休得屈人。”檜曰:“此出上意也,非吾所得專。嶽飛本有通謀,王俊首狀已具明白。中丞何謂屈之?”鑄曰:“鑄豈區區為嶽飛者?強敵未滅,無故戮一大將,失士卒心,非社稷之長計。”檜語塞。何鑄已退去。


    秦檜知鑄不為問理,乃改命禦史大夫萬俟卨同大理寺評事元龜年,“他兩個平日在我門下往還謀些私事,我不曾阻他。


    如今著他兩人問這樁事,必然不敢違我主意。”一時呼召二人來到相府,謂之曰:“嶽飛父子與張憲謀為不軌,我委周三畏勘問,他原來與嶽飛有同謀之心,怕死走了。今特委你兩個,問成這樁事,加你大官?”萬俟卨曰:“丞相放心,我與嶽飛舊有仇恨。此事隻在下官身上要了,不必憂心,隻要丞相與我二人做主。”二人入到大理寺獄中,隻取出嶽飛來,看他一一 招成謀反事情。這兩賊非法用刑,將嶽飛渾身拷打,皮開肉裂,死了用水噴活再打。又用檀木攢指,傍立二人用杖敲打,然後二人拿住攢指廝扭。左扭右扭,扭得嶽飛頭發撒開,就地打滾,指骨皆碎。如此酷刑,他隻管眼下,不顧析害,滅門絕戶。他本無反情,難以屈招。苦打將有兩個月日,不成其獄。忽有人對元龜年說道:“可把策應淮西不即提兵東下之事問他。”龜年到第二日,將這言語萬俟卨商議,萬俟卨大喜,就取出嶽飛來問:“你在鄂州,朝廷不次宣召你提兵東下,策應淮西,你卻在途遷延不進,意在窺伺朝廷勝負。兵勝則進,兵敗則反。


    明有是情,何得抵賴不招?”嶽飛對曰:“承詔領兵東下,沿途追殺金兵,累有禦劄止我人馬不須前進,現存禦書可昭。”那萬俟卨無事可證,乃以其言桌白秦檜,就遣人前去鄂州嶽飛家下,詐取他前後頒降詔敕,盡數取回,入於內庫,無可稽考。


    萬俟卨又取出嶽飛問曰:“你與諸將同領大兵北討,你所部人馬屯在朱仙鎮。朝廷宣召諸將回兵,其劉錡等即日領兵還朝,為何隻有你一枝人馬不肯班師?前後一十三道金牌召你,你亦不肯回兵。這必懷異心,好好逐一從實招承,免得皮肉受苦。”嶽飛曰:“我一生立心務要恢複中原,雪國之恨,用了十年之功,追趕兀朮到於朱仙鎮,離去京師隻有四十五裏。那時兀朮怕我兵勢,棄了汴京北走。兩河豪傑,守臣父老,頭頂香盤,待我兵到。此時朝廷若寬我三日限期,必定克複汴京,迎回聖駕,然後進取燕雲,直搗黃龍,報複國讎,迎取先帝、太後回朝。此乃是我平生之願,有何異心?皇天後土,可表我心。”言畢,呼天叫地,氣堵咽喉。兩行吏卒無不動情。萬俟卨亦無言可問,喝令獄卒:“不要聽他胡說。快寫招服便罷,若是不招,性命隻在目下。”嶽飛被他刑苦不過,謂萬俟卨曰:“與我紙筆,待我親供,死當瞑目。”萬俟卨、元龜年大喜,即令吏典遞與飛紙筆墨硯。


    嶽飛接了,從頭至尾,寫下一張,遞與萬俟卨。招詞曰:武勝定國軍節度使、神武後軍都統製、湖北京西路宣撫使兼營田大使、節製河北諸路招討使、開府儀同三司、太尉、武昌郡開國公嶽飛狀招右:“飛生居河北,長在湯陰。幼日攻書於河內,壯年掌握軍馬於淮西。聞知明主中興,草萊後進。正值宣撫版蕩藝祖之洪基,複遇靖康飄散皇都之大業。三千粉黛,一日遭胡狗之淩;八百胭脂,霎時被臊狐之賤。萬民切齒,群宰相依。幸獲聖主,龍飛淮甸,虎據金陵。帝室未完,乾坤絕造,就不想二帝埋沒於黃沙,卻乃縱奸臣擅施於威福。丞相專主通和,將軍必爭用武。因斯宣回四鎮諸侯,故以罷去八方守將。位雖進至三公,權卻退歸兩府。其韓製置畏權而懼勢,張樞密借命而顧身,劉錡誌守江南,沂中心拋淮北。嶽飛折矢有誓,與眾曾期東連海島,學李責力跨海征遼;南及滇池,仿諸葛七擒七縱。南延蔥嶺,習班超辟土開疆;北平流沙,似平仲添城立堡。先俘胡虜,幹廷拜舞。次迎帝母,內殿安然。


    方表中原一統,始為天下獨尊。仍滿飛心,可全於誌。昔者群雄並起,胡馬縱橫。區區奮身田野,擒草寇於鄰州;注籍戎行,殺張超於迸郡。王索樹兵於太行,兵臨即便擒來。女真驅眾入金陵,馬到就皆遁去。戚方本吾家叛將,鞭指看人馬荒奔;王善乃我土群雄,旗揮處狼煙自息。覷楊鷂子如手中之物,睹張莽蕩如腳下之塵。四太子不敢正視中原,十大王焉能偏居一水。郾城廝殺,砍番虜將屍積堆山;汴水相持,戳倒胡兵血深似海。北方聞我兵進,人人身搖膽破;南嶺見吾旗至,個個手亂腳忙。朱仙鎮上,百千鐵甲奔逃;虎將麾前,十二金牌召轉。我則辭兵退職,予乃入隴耕耘。因非和議,有賊權奸。為複故疆,乃誅忠直。誘人告吾謀及,將飛賺入監牢。千般供辯,並無抱怨朝廷;萬種思量,豈敢辜忘聖主。飛今死去,閻羅殿下,知我忠心。速報司前,本無反意。天廷不昧,必有相府奸臣,難分皂白;地府有靈,定取大理寺官,共證是非。右飛所供,並係的實。如有虛詐,願伏具刑。不詞。紹興十 一年十二月嶽飛供狀。


    萬俟卨、元龜年二人,觀其招狀不是服辯言詞,喝令獄卒:“須下無情拷問。”嶽飛被其百般吊打,無處伸冤。父子各在一監,三人俱不得相見,各另拷打,此苦何當。似這等冤枉,誰人不知,隻無一個敢向前說一屈字。那時奸賊秦檜專國威權,欺君罔聖,但有一事分付,誰敢不從,生死從流,隻在眼下。


    因此王貴、董先、於鵬、孫革等怕死,從他所使,來證嶽飛,誰敢出一言說他無此事者。時有大理寺卿薛仁輔、寺丞李若樸、何彥猷眾人到相府,告秦檜曰:“嶽飛之事多有不明,伏望丞相與其辨之,庶不冤枉。”檜曰:“汝眾人安知其有冤枉?“仁輔曰:“朝廷中外皆知之,何獨我數人乎?“檜大怒,拂袖而入。次日,薛仁輔等皆被貶黜。判大宗正寺趙士僚謂秦檜曰:“我體訪嶽飛之事,委的冤枉。今日中原未複而殺忠臣義士,此實棄忘二聖於塞北,而不欲恢複中原之故地也。我今願將家下百口性命保之,若果有此事,我之一門情願受死。”秦檜不聽其言,複奏貶之。


    卻說樞密韓世忠知嶽飛父子之冤,乃親至丞相府,謂檜曰:“我素知嶽飛父子心實無此事,休要屈人。”檜曰:“嶽飛之子嶽雲與張憲畫謀還其父兵柄,事雖不明,觀其事體莫須有?“世忠曰:“隻這‘莫須有’三字,如何服得天下人口?“因大怒而返樞府。次日,複抗疏言:“秦檜通情金國,專主和議,每自欺壓人主,政事紛紛出其門者,殆無虛日。陛下若不早正之,恐致誤國,悔無及矣。”疏上,秦檜知之,使台臣劾奏其非,高宗不聽。世忠見不容於檜等,連疏求罷去官爵。高宗見其切於乞退,乃允其請,遂罷為醴泉觀使,封福國公,進封鹹安郡王。世忠自此閉門絕客,再不言兵事,每日乘驢攜酒,引著兒奴,遊於西湖,澹然自樂。平日相知將帥,罕得會麵。又有一個不怕死的民人劉允升,上言訴嶽飛之冤。報入丞相府,秦檜大怒,將劉允升拿送大理寺獄勘問與嶽飛同謀反,死於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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