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熟練的機車駕駛員,鍾海濤知道在這樣的低溫天氣裏,三分場輪式機車組應該要很快進行中耕作業了。因此,看到別人已經在吃午飯了,他把醫院的事情向方銳交代了一下,就急急忙忙騎上自行車趕回三分場。他從副場長趙踴躍口中得知,劉蘭蘭已經駕駛機車到503地號中耕去了,他連家也沒回,騎著自行車就往503地號趕。


    劉蘭蘭已經將黃青英的棉花地中耕完了。看到鍾海濤騎著自行車奔過來,她很高興,急忙將座墊拿起來,把旁邊預備的一塊新海綿座墊放在下麵,然後再把自己已經坐髒的座墊放在新海綿墊上麵。


    劉蘭蘭將駕駛著中耕機車到了地頭調轉好方向後,鍾海濤迎上來。劉蘭蘭發現鍾海濤的雙眼布滿了血絲,眼圈也發黑,知道他這兩天沒休息好,便將工作服上衣脫下來圍住臀部,兩隻衣袖捆在腰間,走出駕駛室問:“海濤,聽謝少輝說你可能要過兩天才能回來,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我是半夜走的,也沒辦法請假,估計要中耕了,把醫院那邊的事情安頓好後,我就趕緊回來了。”鍾海濤說。


    劉蘭蘭簡單地向鍾海濤交代幾句之後,又走進駕駛室裏拿起沾滿血跡的座墊,看看下麵新座墊幹幹淨淨的,就略微整了整,拿起一塊毛巾擦了擦座位靠背和方向盤後,才走下機車。


    鍾海濤並沒發現劉蘭蘭拿下的座墊上有什麽,他已經對劉蘭蘭把座墊拿回去清洗的事習以為常了。


    “黃青英的棉花地已經中耕完了,現在要中耕的是鄒阿根的棉花地。機車速度隻能保持每小時四到五公裏,深度保持在15公分左右。一定要注意行走的線路和播種線路保持一致,有什麽事跟黃青英說一聲,我回去後馬上就趕過來換你,你就可以回去多休息一會兒了。”劉蘭蘭交代完,看了看鍾海濤。


    “好麽,我會注意的。”鍾海濤一邊低聲答應著一邊拉開機車門,一隻手抓住方向盤鑽進了駕駛室。劉蘭蘭分明看到,鍾海濤不僅說話無精打采的,連進入駕駛室的動作也沒以前那樣利索了,知道他確實累了,就沒再多說什麽,把手裏的海綿墊子墊在鍾海濤的自行車坐墊上,一步跨上去便使勁蹬起來。


    劉蘭蘭走到317號條田地頭,林文蓉背著噴霧藥機正在給棉苗打葉麵肥。見到劉蘭蘭,一邊喊一邊向她招手,劉蘭蘭隻好將自行車停下來。盡管氣溫不高,林文蓉的額頭仍然冒出汗水來,褲腿也濕了一大截,鞋子上沾滿了泥巴。她把背上的噴霧器放下來,隨手從頭上摘下布帽當扇子搧了搧,頭發也隨布帽搧出的風一起一伏的。林文蓉一邊搧著一邊問:“蘭蘭,我聽趙副場長說我們地號也是你們的機車來中耕。503地號還要多長時間才能中耕完呢?我的意思是說,如果503地號快中耕完了,我的葉麵肥還打不完的話,想再找兩個人幫一把,爭取在你們機車進地前把葉麵肥打完,可不能耽誤機車作業呦!”


    林文蓉說這話並不是為了讓劉蘭蘭聽了舒心。在農場,如果機車到哪個條田去作業,隻能讓承包人等待機車組,不能讓機車組等待承包人。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哪怕是深更半夜,承包人也要早早等候在地裏。畢竟,那時候的機車數量是比較少的。


    因為急著要趕回去,劉蘭蘭並沒有心思過多地回答林文蓉的問話,隻是急急地說了聲“可能今天中耕不到你們地裏,503地號還早著哩”後,頭也不回,蹬上自行車就往前趕,弄得林文蓉一頭霧水,看著劉蘭蘭遠去的背影,小聲嘀咕起來:“蘭蘭今天這是怎麽啦?沒見過她這樣子的呀?”


    劉蘭蘭蹬著自行車,一口氣跑回家中,自行車還沒放穩,拿起自行車坐墊上的海綿墊就急忙閃入自己的房間裏,慌慌張張地邊關門邊說:“媽,趕緊給我倒一杯開水。”接著房間裏便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蘭蘭媽立即明白了:“蘭蘭,媽不是說你,這麽大的姑娘了,怎麽自己還不知道愛惜自己身子呢?這事還用媽再教你嗎?年輕時候不覺得,上了年紀有了毛病,後悔可就晚了。”


    “媽,我這不是回來了嘛,沒事的!”


    蘭蘭媽還想再往下說,退休女職工萬蜀月抱著小孫子走過來:“喲,嫂子,在忙什麽呢?”接著使勁地眨巴幾下眼睛,見四下裏無人,連忙湊到蘭蘭媽跟前小聲說:“嫂子,我那城裏的閨女上個月回來了,給她的妹妹帶來幾米的確良,我看布料確實好,心裏給她妹妹穿可惜了,送給蘭蘭最合適了,我這就回去拿給你!”


    “她阿姨,你可千萬別拿過來,你就是拿過來了,我也要送回去的。要說送布料給蘭蘭做衣服穿,你可真是找錯人了。你看蘭蘭什麽時候好好打扮過?她其實不缺好衣服的,就是不愛穿,整天油膩膩一身工作服,我都不知說過她多少回了,沒用的!”


    “那,我上次跟你說想讓謝老五上機車的事,你跟劉場長說過嗎?我眼神不好,也幫不了謝老五地裏的活。你看我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能讓謝老五上機車,我也少操不少心呢!”


    “她阿姨,說過了,不瞞你說,老劉還把我說一頓,說我不該插手分場裏的事,我都委屈死了。”蘭蘭的母親說到這裏,突然又想起女兒連來例假還在忙著幹,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唉,說實話吧,她阿姨,在機車上幹也不容易。你看蘭蘭,身子不便也不能休息一下的。”


    萬蜀月聽了,隻得訕訕地說:“那是,那是,幹哪一行都不容易的!”然後打聲招呼走了。邊走邊嘀咕著:真是站著說話腰杆不疼,機車上也不好幹,你怎麽不勸女兒別幹了呢?


    聽見萬蜀月走了,劉蘭蘭拉開門走到自來水跟前打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立即傳過來,蘭蘭媽又心疼起來:“蘭蘭,媽不知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有了這事不能用冷水的,你就是不聽,讓媽咋說你呢!”


    劉蘭蘭洗完了手,拿起毛巾擦了一把,很輕鬆地衝著母親一笑,正準備將毛巾放在洗臉架上,黃青英急急忙忙地跑到過來,還沒進門就大聲喊起來:“蘭蘭,蘭蘭,你快到我們地裏去看看唦,鄒阿根和鍾海濤吵起來了唦,他不叫你們的機車中耕了唦,鍾海濤鏟了他地裏好多棉苗哩!”


    劉蘭蘭聽了,嚇得一大跳,機車中耕作業最怕鏟棉苗了。無論是誰,鏟了棉苗都是要進行處罰的,情況嚴重的甚至開除機務隊伍。農場的製度也是這樣製定的。農場流行這樣一句話,叫“有錢買種無錢買苗”。鏟了棉苗,就意味著棉花產量要降低。因此,她把毛巾往臉盆架上一扔,連毛巾掉在地上也顧不上了,蹬上自行車就往地裏趕。


    還沒走到503地邊,劉蘭蘭就遠遠地看見這個地號的承包人圍在一起。鄒阿根的大吼大叫聲已經傳過來:“阿拉一家全指望這30畝地的棉花收入過生活,儂把棉苗鏟了嘎希多,讓阿拉到儂家卡碗(吃飯)去。不行,阿拉要找頭說清爽!”


    鄒阿根一著急,說起了上海話,他所說的“頭”就是單位的領導。


    “找吧,去找吧,我認罰了還不行嗎?瞧你這副德性。”顯然,鍾海濤的火氣也很大。因為生活在農場的上海知青比較多,土生土長的農場許多青年人不僅能夠聽懂上海話,有的還能夠說上幾句。


    “抄你娘個騷b,小癟三,儂鏟了阿拉棉苗,儂還有理了?”


    鍾海濤一聽鄒阿根說話不幹淨,更是怒氣衝衝地跑到他麵前,把衣袖卷了卷,大聲地質問:“你罵誰?你敢再罵一句給我聽聽看?”


    戴新發一看鍾海濤想動手,立即上前去拉他,鍾海濤一甩手,把戴新發甩了個趔趄。


    “海濤,你不能這樣,鏟了人家的棉苗,就是你的過錯,怎麽還能用這副態度跟阿根哥講話呢?”


    看到鍾海濤漲紅了臉在和鄒阿根吵架甚至想動手,戴新發也攔不住他,劉蘭蘭跳下自行車急忙跑過去。她責備完鍾海濤後,又轉身對鄒阿根說:“阿根哥,老方叔的胃病犯了,昨晚半夜裏住院了,海濤在醫院裏照顧他,沒休息好,精力不集中,鏟了你的棉苗,我這個當機車組長的也有責任,請阿根哥放心,場裏怎樣處理,我都能接受。”


    “怎麽處理你都能接受?那好,場裏的製度寫得明明白白清清爽爽的,鏟一株棉苗罰款五分錢,鏟了這麽多苗,數都數不過來,這次你不賠上三五百元過不了關。”鄒阿根這才想起自己滿口的上海話,鍾海濤和劉蘭蘭不一定能夠完全聽懂,又改口說起了略顯生硬的普通話來。


    “你想訛人了是吧?你一年收入也就千把塊錢……”鍾海濤大聲質問他。


    鄒阿根更是一跳八丈高:“小赤佬,儂給阿拉說清爽,誰訛儂了,儂不鏟阿拉的棉苗,阿拉會找儂的茬嗎?真是豈有此理!”


    鍾海濤一聽鄒阿根說話又不幹淨,把衣袖又卷了卷衝到他跟前氣憤地說:“你嘴巴放幹淨點,再不幹淨點看我不扁你!”


    劉蘭蘭一看鍾海濤又衝到鄒阿根跟前,趕忙上前拉住他。


    “阿根,你就少說兩句吧,人家蘭蘭已經認錯了,也答應賠償了,你再這樣吵鬧下去就是有理沒禮了。”正在地頭旁邊撿柴火的退休職工常同慶看不過去了,也責怪起鄒阿根來。


    鄒阿根看到常同慶也在責怪他,再看看周圍的人對他的行為已經很反感了,知道再吵下去對自己也沒什麽好處。再說了,劉蘭蘭畢竟是三分場場長劉天明的女兒,再吵下去對自己也不利,況且鍾海濤正在氣頭上,連人高馬大的戴新發都被他一甩手一個趔趄,真要是動起手來,自己更不是他的對手了。好漢不吃眼前虧。想到這裏,鄒阿根便趕緊借著常同慶的話下台階:“老常叔,我聽你的,不吵了,場裏怎麽處理,我都會接受的。反正,這事大夥也都看到了,場裏的製度也寫在紙上訂在牆上,怎樣處理清清爽爽明明白白的,就按製度辦。如果處理得不公,我就找場黨委說理去!”


    黃青英將鍾海濤中耕產苗的事向劉蘭蘭說完後,跑回家裏咕咕咚咚喝了一缸子涼水,擦了擦嘴巴後,又急忙往地裏趕,路過206號時,看到劉天明、趙踴躍和技術員周武群正蹲在地裏掘出一棵棉苗觀察根係,便跑過去將鍾海濤中耕鏟苗的事向他們說了。劉天明聽了,感到事情比較嚴重,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聳了聳肩膀上快滑落下來的衣服說:“趙副場長,你帶著周武群來到503地號去看看,本來就遇上低溫天,棉苗正在爛根,如果中耕再鏟了苗,可就是天災加人禍了。”


    看見趙踴躍和周武群跟著黃青英來了,鄒阿根像見到了救星似的又高聲叫嚷起來。


    趙踴躍和周武群來到鄒阿根承包的地裏一看,眼前的情景確實讓兩人大吃一驚,鍾海濤駕駛的中耕機車不僅鏟了許多棉苗,而且有一段還跑偏了,軋了棉苗不說,把一段棉壟也拉壞了。從棉苗毀壞的情況來看,就是數棉苗也得數上半天呀。如果按鏟苗株數罰款,鍾海濤今年恐怕是要拿出半年的工資作賠償了。他一年的工資也就一千多塊錢。這樣嚴重鏟苗事件,趙踴躍擔任副職這麽多年了,也是第一次看到過。他心裏盤算著:這要讓劉天明知道了,不要說處罰鍾海濤了,恐怕能不能繼續讓他在機車上幹都成問題了。


    事實上,趙踴躍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和劉天明搭班子共事已經好幾年了,趙踴躍對他的脾性太了解了。劉天明對別人的錯誤批評起來毫不留情;對自己家人的要求就更嚴格了。分配機車作業工作量,劉蘭蘭幾乎隻有吃虧的份。難活重活掙錢不多或是別人不願意幹的活,他總會讓女兒的機車組去幹。他時常教訓女兒:“這活別人不願意去幹,你也不願意幹,這不是不支持我的工作嗎?”雖然劉蘭蘭有時也反駁他“支持你工作就是要讓我們的機車組吃虧呀?我們機車組上的人就不吃飯嗎?”可說歸說,每次別的機車組長不願幹的活,最終還是劉蘭蘭的機車組去幹了。這次他女兒機車組的駕駛員出了這麽大的中耕鏟苗事故,他肯定是不會放寬處理的。何況,三分場前麵也有處理過這類事件的先例呢!


    想到這裏,他把周武群叫到一邊商量起來:“武群,雖說蘭蘭是劉場長的丫頭,可她的機車組員鏟了這麽多棉苗,我們也不敢隱瞞啊!再加上劉場長這人是個老古板,他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他丫頭的機車組駕駛員出現了這麽大的失誤,他會更加嚴格處理的,否則,今後他在其他機車組長麵前怎麽講話?再加上鄒阿根不依不饒地吵鬧著,你看這事咋辦比較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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