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從他背後撲上,下手奪槍,上手抓他的雙眼,急切裏下毒手。


    他晃身退步,將槍向林明麵前一拋。


    林明手急眼快,接住了槍。


    他斜身搶入,一腳把林明踢翻,摔倒出院子裏去了。


    林明皮粗肉厚,一來是武功不差,二來也早有提防,挨一腳居然沒受傷,滾身一蹦而起。璧人舉起盛水的碗,笑笑道:“碗沒破,大家都看清楚了,現在你可以裝藥,我讓你開兩槍。”


    林明不再逞強,冷笑走到了廊下,背著人蹲在角落裏,扯下牛角製的大藥瓶,向兩隻槍管裏盡量灌藥,拿鐵棒子盡力將藥築緊。


    然後又偷偷從懷裏摸出一紙包的鉛丸兒,傾倒在槍管裏去,捏兩顆紙團兒堵上槍口……


    林明在那邊忙得很起勁,心中大樂,算定這兩槍必可得手,難免樂昏了頭,沒留意附近已經有了變動。


    璧人悄悄地一拉四阿哥,指指後廳,示意請四阿哥回避。又向隆格親王低聲說:“這人心懷叵測,十分危險,請王爺趕快和四阿哥避一避。”


    四阿哥感到奇怪,低聲道:“你的意思……”


    璧人說:“這人一定是匪徒,武功十分高強,又有洋槍在手,你們留在這裏那還了得?”


    隆格親王見他說得嚴重,也驀然心動,拉了四阿哥急急轉入後堂,躲藏在後堂偷偷向外張望。


    林明裝好槍,驀地跳起來,一跳三五丈,蹬登階頂,槍向廳口一伸。


    可是,廳口已不見隆格親王和四阿哥的形影,隻站著璧人。廊下站著的,隻是一些家丁仆役。


    林明找不到主要的人,槍急忙指向璧人,槍聲響處,煙屑湧噴。


    恍惚中,望見璧人一扭腰,人便失了蹤。


    槍響後,再定睛一看,璧人卻是好好地站在煙霧裏微笑,並沒倒下去。


    林明是個行家,曉得情形不對,不再發第二槍,揚著槍急急向後退。


    璧人虎跳而前,衝下階逼近。


    林明猛地虛指出槍,然後轉身飛跑。


    跑了三四步,猛地轉身就是一槍。


    計算錯誤,璧人飛躍而起,鷂子翻身翻出三四丈外,一槍無功。


    雙管槍隻能發射兩槍,射後便成了無用之物,必須重新裝藥。


    璧人幌身到了林明身前,冷笑道:“你沒有機會裝藥裝鉛丸了。告訴你,本督曾經統帶過三百名洋槍手,洋槍的機巧,本督完全明白……”


    林明將槍向璧人劈麵擲出,轉身向角門飛奔。


    璧人托地虎跳,像陣風落在林明身後。


    林明知道走不了,一聲怪叫,扭轉身出拳黑虎偷心,火雜雜展開手腳拚命進攻。


    璧人急切裏閃身回敬,你來我往棋逢敵手,四條鐵臂有如狂風,狠鬥了十餘回合,林明居然越鬥越勇。


    林明用的是插拳,變化十分複雜,拳出虎虎生風,變化萬千,果然驍勇絕倫。


    璧人誌在活擒,施展起來難免有點縛手縛腳,鬥得性起,忘了師門的告誡,用上了點穴術,覷個真切,轉到林明背後,伸出一個指頭兒,戮中林明的腦後。


    林明向前撲,這位李四娘娘的高足摔倒在角門前,乖乖的躺下了。


    璧人吩咐一聲“綁起來”,緩步回到廳上。


    隆格和四阿哥,也由屋裏出來了。


    隆格怒不可遏,教人拿出皮鞭狠狠地把林明抽了三五十下。林明竟是沉沉酣睡,一動也不動。


    璧人笑著再向林明腦後點一指頭,林明才如大夢方醒,恢複了知覺。


    在一陣拷打密訊之下,林明把什麽話都供出來了。


    原來那一位豫王爺不特指使他謀害璧人,還要他相機行刺四阿哥,為的想替五阿哥奕琮清除臥側。


    事情似乎太過嚴重,隆格王爺十分不願掀起大獄,悄悄和四阿哥商量一下,便教人把林明秘密監禁宗人府,說是留作抵製豫王爺的擋箭牌,使這一位奸王有所顧忌,自知警惕。


    璧人卻曉得隆格是怕五阿哥的母親靜妃博爾濟錦氏。


    這靜妃正是皇上的寵妃,天大的事她也有辦法在道光帝跟前撒嬌推翻,這案掀起來,其勢難免牽涉到五阿哥。


    靜妃一定出頭幹涉,大家可都不是這位娘娘的敵手,沒得打蛇不著反被蛇咬。


    當時璧人就也不肯多說什麽話。


    一陣驚擾過去了,隆格派人傳話開宴。


    飲酒中間,四阿哥仍然談笑風生,詼諧並作,一點也不把那刺客的供辭放在心上,璧人暗自敬服。


    一頓酒約莫喝到申時光景,四阿哥起駕回宮。


    璧人也隨隆格進內,拜謁福晉。


    少坐片刻,起身告辭,夫婦雙雙領著福晉許多賞賜回家來了。


    潘桂芳聽說隆格王妃認浣青做幹女兒,倒是什麽不說。


    他那第二位如夫人寶蓮,和一些親屬戚眷就不免動了羨慕之心,對我們幹郡主立即另眼相看,倍增親善。


    浣青大方得很,晚上她就將得來的那些賞賜,一股兒轉贈大家,這下子自然又博得一連串的好評和恭維。


    璧人趁娘兒們包圍著浣青談得入港,他獨個兒便上內書房來見桂芳,把在隆格王府一天經過情形詳細稟說一番。


    桂芳先是非常驚異,後來他老人家也相信那刺客林明必是稔匪餘孽。


    他說眼前京城裏恐怕稔匪伏匿很多,豫王裕興也必是包庇匪類的巨擘。豫王所以不擇手段,意在擁護五阿哥奕琮,可是他的福晉又偏是皇後的心腹,他們老夫妻倆觀察不同,各弄玄虛,當然不能成事。


    不過娘兒們總是靠不住的,豫王福晉現在走的皇後門路,也許皇後有朝失勢,她也會投降了靜妃。


    說論腳色皇後委實不如靜妃,說得寵靜妃也未必不如皇後。假使豫王夫婦協調了意見,連合諄王、瑞王,說服了隆格,勾結禦前大臣穆彰阿、大學士托津等,外再縱使稔匪,煽動民眾,誰又敢說五阿哥沒有承繼大統的希望?


    皇上好像屬意四阿哥,而且金櫃藏書似有定謀,然而四阿哥還隻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底下怎麽樣……


    桂芳話說得多了,衷懷鬱結,感歎萬千,便教小書童福兒出去要酒。


    大姨太婉儀,她是當家人,聞報大人在內書房裏傳酒,認為剛剛吃完飯,事情顯得特別,問過福兒沒有外客,她便親自挑選了幾碟子小菜,燙兩壺熱酒,派個老媽子送去,她自己卻也跟著來了。


    這位姨太太婉儀是成都人,今年差不多四十歲了。


    她娘家可是書香一脈,父親是個窮儒,學問非常淵博,脾氣可也非常奇怪,因為一場筆墨官司,幾乎弄得家破人亡。


    桂芳那時恰好外放四川藩台,秉公救了他一條活命,這樣他就把唯一的愛女,嫁給了桂芳。


    桂芳中年悼亡,一向斷弦未續,都因為這位姨太值得敬重,總想將她扶正,後來又弄了一個二姨太寶蓮,這事也就不能辦了。


    婉儀,也確是一個賢婦人,一肚子書卷,一手能耐,娘兒們應該會的,她簡直沒有不會的。


    最難得的還是思想高超,不同凡脂俗粉,一家子愛惜她、尊重她,隻有寶蓮與她不大合適。


    這會兒她來了,璧人趕緊站起來,喊一聲“娘”。


    婉儀笑道:“你們爺兒倆,怎麽又想喝酒了?”


    邊說,邊看了桂芳一眼。


    桂芳道:“好,你來了也替我們想想看該怎麽辦?”


    婉儀微微一怔,便問璧人道:“什麽事呀?少爺……”


    璧人笑道:“娘請坐。”


    婉儀坐下了。


    璧人又將林明行刺經過說了一回。


    婉儀稍一沉吟,笑道:“我早講過,這一班王爺貝子蠢如鹿豕,像這樣的行刺方法也太可笑了!”


    桂芳道:“這話未見高明,你要曉得,方法越幼稚越不像一位王爺幹的事呀!裕興他又沒具有書啟或且寫個字條介紹林明,這就叫做不留痕跡。


    光憑林明口供‘豫王指使’四個字還能定讖嗎?再說林明萬一僥幸成功,也許裕興另有辦法殺他滅口……”


    婉儀笑道:“老爺子這是老吏斷獄了,不過我總以為四阿哥未免太無知識,一個陌生身藏凶器的下流人,就靠‘豫王府派來’一句話,他也會相信?”


    桂芳道:“阿哥常在外麵跑,他確是什麽人都肯接見的,難道他也有什麽可疑的地方嗎?”


    婉儀道:“倒不是,這事恐怕與靜妃有關係,其起因或為皇儲問題。如果不幸言中,那麽林明必是北稔餘孽行刺的對象當不在璧人,而在四阿哥,所以假借璧人身上下手,卻無非要把璧人牽入漩渦。


    璧人現屬步軍統領,管的是捕盜緝私,恰是作奸犯科的冤家對頭,不除何待?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四阿哥和璧人同在一塊兒遇害。


    那枝雙響連接的兵器不是盡夠行刺兩個人嗎?至於刺客本身,我保證裕興已經讓他吃下慢性毒藥,他也不過會活一兩天的人。”


    說到這兒,桂芳不禁須眉翕張,瞠日問道:“你以為……”


    璧人也吃了一驚,站起來說:“娘的話很有道理。”


    婉儀道:“所以我說,今天四阿哥實在太無知、太犯險了!我的揣測利用稔匪倡亂的必是裕興,而伏匿京區的稔匪為數必多,像今天這樣的情事也必有再度發生可能,步軍統領正恐來日大難呢!”


    說著,對璧人輕的歎口氣,回頭又看定桂芳說:“眼前南稔北稔,究竟肅清了沒有呢?廣東省通商洋務辦得怎麽樣呢?


    盛極必衰,滿人氣數到此已盡,上則昏懦闐弱,下則奸偽邪僻,天心如是,人事若何?老爺子,憑你七十衰翁,何足砥柱狂瀾?不如及早乞骸骨歸故裏,保令名全骨肉,這才是上策!”


    這幾句話,把桂芳說得漸漸的低垂了一顆白頭。


    婉儀又笑道:“聽我的話不會錯的,雞肋何可戀,無官一身輕。您先告休,璧人隨後請假終養,婆裟林下,抱孫自娛,您不想想看那歲月多美呀?”


    說著,站起來,又向璧人道:“少爺,你是恬淡的人,勸勸老爺子呀!”


    璧人也站起來說:“是,娘,我也覺得爹應該是家居享福的時候了。我對功名本無所謂,娘,您要指點我。”


    婉儀笑道:“你還要幹一下子,有什麽為難的,回來跟我商量著辦也好。明天要預備點禮物送隆格親王福晉,這事卻是胡塗不得,你跟小奶奶談談,我隻是拿不出什麽好東西,覺得很慚愧。”


    璧人趕緊說:“她有辦法,娘不必為她操心!”


    婉儀道:“本來不應該叫她管的,可憐你們父子都是窮人。明天是她回門的日子,後天我還想請你丈母娘和大舅子會親熱鬧一天。


    你回去時記著替我提到,請她對大舅爺先講好,後天一早我再補帖子過去。你陪老爺子喝酒,別送我了,我們明兒見。”


    說著,笑著走了。


    □□□□□□□□新夫婦回門這一日,璧人著實讓菊人灌了十足酒,扶醉歸來。


    璧人想起盛畹飄零在外,悲從中來,不禁失聲痛哭,吵得大姨太婉儀、二姨太寶蓮都來探望他。


    寶蓮原是狐媚子似的女人,她看璧人哭得蹊蹺,心裏好生驚疑?


    本來大前天喜筵上璧人和豫王爺吵嘴,婉儀寶蓮都聽說一些閑話,對於盛畹這一個人多少有點影子。


    這天會親,查老太太偏又無意中提起盛畹,寶蓮忽然領悟,急忙追問究竟。


    菊人那一張沒遮攔的快嘴,還有什麽不肯講?


    她當時便從石南枝和盛畹結婚起,一直扯到盛畹為浣青牽合姻緣止,一篇話足足說了兩個時辰。


    聽得婉儀感傷讚歎,熱淚交流。


    寶蓮卻似另有肺腑,她不住的向璧人做眉使眼,表示她懂得比什麽人都要清楚。


    自這一天起,她每一次遇著璧人,總要來一番調笑,人多了也許還留他一分麵子,隱約的講幾句俏皮話,做幾個俏迷眼,送一陣俏皮笑也罷了。


    假使沒有什麽人在場呢,那可很糟,她必定矯張作姿的擋住他,扯扯他的手,拍拍他的肩,或且乃至伸出指頭兒,點向他額角、眉心、胸口上,媚聲媚氣的道:“喲!少爺,你又在想你的華姊姊了……你……你就瞞不了我……”


    女人方寸裏一顆玲瓏七竅心就那麽難講,璧人原不是寶蓮的愛人,盛畹更不是寶蓮的情敵,但是,寶蓮她偏有這一股醋勁兒,饒恕璧人不得,弄得璧人非常尷尬,隻好躲避她,不敢和她相見。


    然而屋裏卻還有一位玉屏姊姊,這位姊姊也總放他不過,經常的一味輕嘲淺謔。


    他偶然的有所沉思、默想,這在屏姊姊眼光裏,橫豎與盛畹有關,那就必定要給他一下諷刺。


    這當兒,浣青在旁,也必定淡淡的瞥他一眼,或且是冷冷地向他微笑!


    她的微笑、她的回波會使他麵紅耳赤,啼笑皆非。


    這樣,玉屏和浣青姊兒倆也就會輕鬆了胸膈間一口酸氣。


    其實璧人未必時刻不忘盛畹,倒是她們不住的在撩撥他腦海裏舊夢前塵,教他拋撇不得,因此越發搞得他局促寡歡,神情索寞,對於新婚,竟然味同嚼臘。


    像這樣的閨房肆虐,大約也還是過去、現在、或許未來的娘兒們可怕的無知錯誤,說來其實可笑!


    □□□□□□□□十天的婚假,這在別人一定會覺得太短,可是在璧人卻真的有點恨它太長。


    一來閨房的肆意虐謔使他消受不了,二來豫王胸懷叵測也委實使他不能安居。


    好容易挨到這天假滿,他一早隨班上朝銷假,請訓下來,立即趕往步軍統衙門接印履新,當天下午便到宗人府謁見隆格親王。


    密談之下,才曉得刺客林明果然暴斃禁中。而且隆格也知道潛匿京畿的稔匪很多,明說豫王行為不檢,確有包藏容縱嫌疑。


    隆格認為裕興身屬宗室至親,諒無如何嚴重奸謀,假使囂張其事,遽以出奏朝廷,未免操之太急。


    然而假使不聞不問,一味任其滋蔓,萬一有變,九門提督職責所在,皇上麵前可是說不過去。


    眼前唯有不動聲色,防患未然,才算上策。


    隆格這些話,可謂毫無著落,他一方麵關顧著璧人,一方麵卻又暗存袒護裕興私意。璧人深知他老人家左右為難,索性撇開裕興,專問懲治稔匪辦法?


    這一問倒是問出許多辦法來了。


    說辦法,璧人肚子裏何曾沒有?目的就在要由隆格口中講出來,為的是以後若是發生棘手困難,不怕隆格不出頭營救。


    一篇長談,老王爺痛快答應負責幫忙,勉勵璧人放膽肅清潛匪,勿存顧忌。


    璧人當時大喜稱謝,告辭走了。


    璧人,決心不顧一切擊敗豫王。


    說漂亮話呢,他是九門提督,人家當然要承認他負有戢弭奸宄的使命,其實他還不過為著華姑娘盛畹。


    他十分明了盛畹是怎麽樣的一個女人,她能舍生拚死為夫複仇,難道還會忘記父親含恨九泉?


    然而豫王迥非趙岫雲可比,趙岫雲不過一員副將,他的勢力和黨羽已經使她束手無策,一個親王她又有什麽辦法對付呢?


    沒有辦法,她也決不罷手!


    那未,她除了“冒險從事”四個字以外,還有什麽疑問呢?


    璧人想到這兒,所以不容他不著急於越俎代庖,動機就在於保全盛畹,這也可見他愛盛畹之深了!


    璧人利用隆格親王門牆勢力,放足膽量下手辦案。


    他手邊一個李麻子一個李大慶原都是流氓出身,對於匪類習慣嗜好上言語動作都非常熟悉。


    他們倆補了捕頭,終日在城外廝混。


    好在都不是本地人,樣子也不像那些做公的,因此誰也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不幾天工夫居然和一些稔匪拉上交情,而且還查出了匪窟。


    說匪窟卻不過是個羊肉館子,掌櫃的叫楊超,算是潛京的匪首。


    這人出落得一表人材,渾身武藝,年紀也隻有三十來歲。


    先是李麻子前去投奔他,直說是太湖逃匪,貨真價實,楊超自然相信不疑。


    接著李大慶喬扮關外馬阪子,也就入了夥兒。


    一天夜裏,全夥匪徒四十八人大集合,舉行宴會。


    步軍統領衙門出動馬步捕弁五十員名,包圍羊肉館,實行逮捕。楊超率眾死戰,李大慶李麻子也身受重傷,幾乎送了命。


    獅子搏兔,璧人忽然親臨,施展空手入白刃絕藝,掌劈指戮格殺匪徒十一人,使用擒拿破楊超鎖骨法,餘賊懾服,帖耳就縛。


    璧人乘夜馳謁隆格,隆格起個五更深早進官麵奏皇上。等到豫王裕興接獲這個驚人消息時,璧人就已奉到嘉勉的上諭了。


    豫王眼見事機緊迫,深恐措手不及著了道兒,一邊密托宮裏靜妃在皇上麵前設法彌縫掩飾,一邊交使諄王瑞王向宗人府方麵努力斡旋,並求隆格顧念宗室麵皮,諷示璧人稍留餘地。一切安排妥當,他就還是一個沒事人兒。


    他具個請假遊曆的折子,交由隆格轉奏朝廷,就帶著一班得力鷹狗爪牙,飄然置身局外,逕往泰山觀日去了。


    豫王離京之後,璧人經過隆格許可,著手窮治匪獄,在押匪徒三十六人,一律奉旨正法就戳。


    這一下震動了整個京都,大家都知道現任的九門提督潘龍弼,是個實心強幹的官兒,而且還都說匪徒楊超凶猛無敵,潘大人居然親手擒來,可謂英雄蓋世。


    好事的青年們對於打鬥新聞,總喜歡添加枝葉,描繪個窮形盡致。


    因此璧人便成了官場特殊人物,勇名雀起,婦孺皆知,在這種情形之下,卻的確鎮住了許多奸宄行動。


    但其中璧人卻也不免有個枉法措施,那天就捕的匪徒一共三十七人,正法市郊的可隻有三十六人,還有一個人那兒去呢?


    原來璧人把他藏在鐵獅子胡同盛畹所買的新房子地窖裏,密派李大慶看管他。


    這個人姓德叫德化,年紀四十七歲,正白旗人,二十五年前他恰在黑龍江華總鎮良謨帳下當一名馬甲,隸屬捷勝營管帶。


    這捷勝營的兵全都在旗,當時嘩變的也就是這一營的一小部份,德化算是這一小部份的一份子。


    到底華良謨如何克扣糧餉引起事變而至於身受國法,德化詳知一切情形。據他的口供,華總鎮家藏十把曆代名人字畫好扇子,這些扇子大約也總是無價之寶哪!華總鎮愛護珍視,等同性命。


    豫王爺早有所聞,未能一見。


    豫王在黑龍江有兩家銀號,那年他來黑龍江住閑,沒事便記起了那些好扇子,寫信向華總鎮請借觀賞,借來了就不肯交回。


    華總鎮屢索不還,他本來性如烈火,竟把豫王當眾搶白一頓。


    豫王卻說一時忘記,第二天把扇子完璧歸趙,同時又要回了他的原封借信,冤仇就這結下了。


    華總鎮幕下有個師爺叫苗信,這個人很會巴結豫王爺,由他設計布局,請豫王拿出一千兩銀子,運動捷勝營裏五十個旗丁倡亂軍中。


    苗信乘機偷了他的同事程知敏程師爺保管的糧餉冊籍,盡付一炬。


    捷勝營旗兵嘩變,潛逃者百餘人。


    程知敏畏罪自殺,於是華良謨的罪狀完全成立。


    豫王密函穆相告發,華總鎮奉旨革職解京……


    璧人無意中得此口供,如獲異寶,一麵將德化囚禁地窖,留作以後人證之備,一麵把口供呈閱潘桂芳。


    桂芳舐犢情深,不忍義兒為人受累,父子之間,頗有齟齬,因此也就瞞不了玉屏浣青姊妹倆。


    浣青還不過責難有加,玉屏陶醉虛榮,心安意足,總怕璧人不敵豫王,弄出滔天大禍,極口攻誹。


    她們倆整日噪舌,攪得璧人非常難過,忍無可忍了。


    這天下午他由衙門出來,忽然跑去馬大人胡同找菊人訴苦。


    菊人偶沾小恙,倚枕呻吟,聽得門外鳴鑼喝道,心疑璧人枉顧,匆忙下地,趕到粉台邊掠發盥手,璧人就已經搖顫著頭上花翎進來了。


    菊人翻身,含笑相迎,抖著一手水花兒,指點著道:“幹嘛穿著官服來呢?不能多耽擱一會兒嗎?”


    璧人作揖陪笑道:“我倒很想打攪嫂子一頓晚飯,老太太好麽?兩位哥哥呢?”


    菊人一邊扯擦手布擦手,一邊望著他,笑道:“你這獅子補服唬嚇人,升起來吧,帶了便衣沒有?”


    璧人道:“帶來了。”


    菊人的大丫頭紅葉恰好端茶在手,聽了這句話,便輕輕的叫道:“張媽,請你找大人的跟班,把包袱要來。”


    這裏菊人卻早笑著過去把人家頭上大帽子摘下來,雙手捧著給架在窗抬上帽筒上去。


    璧人這邊待要解開袍褂,那邊菊人緩步又來幫忙。


    璧人往後退了退,笑道:“那可當不起……讓我自己來。”


    菊人道:“喲,你跟我鬧客……”


    一句話沒講完,驀地彎著腰拿左手背擋住嘴嗆了一陣!


    璧人吃一驚,緊挨近她很擔心似的問:“您……您怎麽啦?”


    菊人不答話,右手猛的搭到璧入左腕上,慢慢的豎直脊梁,定了一會神,方才笑道:“不要大驚小怪,沒有什麽。”


    璧人道:“這樣幹咳可不大好,您真該休息一下。”


    這時大丫頭紅葉接進璧人的包袱,放在床上恰待打開,聽見璧人這樣講,她霍地一捧手扭回頭道:“姑老爺,您還不知道,又咯血好些天了。”


    菊人搶著罵:“小鬼頭,你再胡說……”


    邊罵邊將手中抹過嘴的手帕搓成一團,遠遠地給扔到臉盆裏去,一竟走到床前,伸手一推紅葉胳膊,笑道。“你也上廚房去看看要不要添什麽菜呀?”


    紅葉負氣,一聲不響,搖著背上一條漆黑的大發辮,轉過床後去了。


    菊人這裏便去打開包袱一看,不禁叫起來道;“這帶的是什麽衣服呀?單褂子、夾袍,你就連一件棉袍子都沒有嗎?”


    這一聲叫,才算把怔在一邊的潘大人叫醒了,他搭訕著說:“今天是我自己打的包袱,我就找不到棉袍子……”


    就這樣輕輕的一句話,菊人臉上竟會變了顏色,翻身坐床沿上,冷冷地間:“玉屏她幹什麽?這些事還要你自己動手?浣妹妹也不管嗎?”


    璧人很難為情的道:“本來,今天,我來有幾句話告訴您,不想你身上不大好。”


    菊人接著道:“你講你的,別管我。我早知道你必有什麽事。”


    璧人強笑道:“也還沒有什麽,先讓我看病好不好?”


    “不,我還不是天天鬧病,你又不是不曉得。”


    “不過,今天氣色的確不太好。”


    菊人忽然眼眸兒一紅,但她卻把一雙小腳收到床上去,掙紮著跪起來,笑著道:“過來,我替你取去朝珠,既然沒帶更衣,率性就穿光袍子好了。”


    璧人看她已經跪在床沿上了,這就隻得把背去朝著她,任她排布。就這一忽兒工夫,璧人的一顆心便有一陣溫馨的感覺。


    菊人取下朝珠,輕輕的給放在枕頭邊,坐下去,盤起腿兒說:“脫去褂子過來坐,老太太剛睡下,你兩位哥哥逛西山去了,他們今天是趕不及回來的。”


    璧人脫下補褂順手摜在春-上,拖了一張短腿小方凳,麵對著菊人坐下,皺著眉頭說:“嫂子,你有病,哥哥還出門?”


    “他管我的!我的病也實在討人厭。”


    “你是不是覺得很煩?晚上睡得著嗎?常常發燒嗎?”


    菊人擺著手說:“你就不要問,請先講你的事。”


    璧人笑道:“那麽我們交換條件,我把我要說的說了,你得讓我診病,把吐的痰給我看看,還要吃我的藥。”


    聽說“痰”,菊人一雙眼不由掠過枕畔。可是她立刻覺得露了破綻,一邊急忙道:“可以的,一定。”


    一邊探身伸手床頭,佯裝做找什麽東西的樣子,扯了剛才看的那一本琵琶記,巧妙的蓋住了她的那個光銀的痰盒子。


    這盒子裏麵就留著她新吐的兩口帶血絲兒的痰。


    璧人怔怔的看住她,嘴裏也就說不出話來。


    菊人笑道:“你說,我的記性多壞,剛用過的會找不到!”


    璧人歎口氣道:“唉!嫂子,你找什麽啊……”


    菊人一轉眼珠子,笑道:“該在收手帕那個抽屜裏吧!謝謝你,那邊上首花櫥裏,左邊第三個抽屜,有個青花磁的罐子裝著柿霜,替我拿一片來,帶兩條手帕。”


    璧人搖搖頭道:“你的記性並不怎麽壞!”


    說著,站了起來,走過去替她拈了一角柿霜,一手再拿了兩方手帕,送到床前。


    菊人伸兩個指頭接去柿霜往口裏送,璧人的眼光卻愣在左手兩方手帕上麵,那樣子就幾乎要滴下眼淚來了。


    菊人霍地搶去手帕,反手扔到背後去,抖著聲音說:“你發什麽呆,舊帕子用髒了,染著胭脂的水漬兒。再做這樣哭喪臉,我要光火的。坐下,講你的話。”


    璧人坐下,強忍住心裏難過。


    又沉默了一會工夫,這才斷斷續續的將如何跟豫王鬧翻,如何引起閨房疑妒,後來玉屏如何一味熱諷冷嘲,浣青如何冷淡相待,約略的一提。


    接著就說他之所以放不過豫王,一來生性愛抱不平,決不能改,二來當然也因為可憐華盛畹飲恨飄零,三來盛畹是石南枝的唯一親人,她的事不容他不管。


    最後他說,玉屏講話非常難聽,浣青的態度尤其可怕,她們的猜忌使他畏家如虎,乃至不願和她們相見。


    他要求菊人把玉屏要回來服伺查老太太,並替他向浣青詳細解釋苦衷。


    一篇話說得相當嚴重,差不多他是在盡情表示厭惡家庭。


    聽完他的話,菊人好像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她怔了好半晌,慢慢的撐定精神,親切的叫一聲:“璧人……”


    沉痛地接著道:“我希望你能夠諒解女人。女人誠然多疑善妒,但疑是善念,妒是美德,閨房之間如有所疑,那也是做丈夫的必有可疑之處,致使她心神不安,言語失檢,然而這正是親切關心的表現。


    妒是專愛的露骨表示,假使她對丈夫有不忠實的行動,那麽她心眼裏就必定不會有好的遺留。


    夫婦是雙方交互維持恩愛的,如果她絕對是個堅貞的妻子,自然她不願意丈夫另有所愛,這種極公平的人情,你以為她不對嗎?我所以說妒是美德。”


    菊人喘了喘氣,又接著說:“再告訴你,女人有個極普通的毛病,這毛病大約也還是妒,不過對象總必是她所歡喜的。


    比方說,像我與你這樣的感情,你若是在我麵前放縱的讚美任何一個女人,也許會使我覺得不愉快。假使你再對她有什麽過份的報效,而同時忽略了對我的態度,那我簡直就會恨你。


    女人的妒念,有很多的地方是沒有理由的。可是你必須曉得,我至少是歡喜你的,所以我的妒念恰正是對你親善的啟示。


    總而言之,女人的妒念是可避免的,問題卻在因妒而形成的動態。上等女人她不屑於哭、餓、上吊三個法門,她唯一的報複工具便是給男人以冷淡。中等的加以諷刺,再往下說,也還有許多不擇手段的,那就不必說了。


    浣妹妹是個心眼頗狹的女性,當初她鍾情南枝,後來發覺南枝愛上了盛畹,她竟能斷然的一腳踏碎愛苗,自願殉情一死。


    其實那時候她如果肯不動聲色,吾行吾素,暗裏與盛畹盡管逐鹿,南枝究竟先愛上了她,我以為失敗的恐怕還是盛畹。可憐一個妒字,害得九死一生。但是,她最後離開杭州的一霎,那並不把盛畹視為仇敵,更無所恨於南枝。


    這是她人格偉大地方,也就是充份暴露她愛南枝的程度,實在超越過愛她自己的生命。然而她當時是怎麽樣的給南枝以表麵上的冷淡、虐待……


    我的話講到這裏,你應該會明白一點吧?現在因為你對盛畹的過份賣力氣,致使浣妹妹重燃起妒的火焰,這是她不能掩飾的本性,她的冷淡卻是本能的報複工具。而這種報複也正是她心坎裏真愛的奔流。


    她愛你不下南枝,可怕的是情形不同,立場迥異,假定你果然不能諒解她,無疑的必至迫使她重演前度悲劇,你能相信她還會再活下去嗎?你究竟也能與南枝一樣有臉子和盛畹結合嗎?”


    菊人一篇話說到這兒,慢慢的收住話腳,偷眼看璧人滿臉通紅,鬢發之間沁沁冒汗,那樣子實在難堪。


    菊人看著,心裏好生不忍,這便又說道:“璧人,你以為我的話太刻毒嗎?其實我說的絕對是實話。雖然,浣妹妹的作風必須鏟除,我負責糾正她的錯誤。


    至於玉屏,她原是老太太派她過去伺候你的,你要攆她回來,那就必須通過老太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此事恐怕打不通……”


    說著,不禁嫣然笑了。


    她這一笑,璧人是怎麽都不能明白,他就隻能怔怔地瞅看她也笑!


    恰在這時候,紅葉送進來一隻很好看的小茶壺遞給菊人。


    璧人搭訕著問道:“還喝綠茶?”


    紅葉鬥緊一對長眉毛回說:“不是綠茶,是玫瑰花。今天話說得太多了,等一下又得鬧喉嚨發燥。”


    菊人搶著道:“你又多說,看看老太太醒來沒有,回一聲姑老爺候了大半天啦!”


    紅葉看了璧人一眼,就又搖著她的大辮子走了。


    璧人站起來說道:“我還是換夾袍子穿吧,淌了一身汗……”


    菊人笑著:“我的一席話,大約可愈頭風,又何怪你汗流浹背呢!”


    璧人一邊解帶寬衣,卸下渾身披褂,一邊苦笑著道:“一個人為什麽一定要當官,隻要看這身零碎,也盡夠你頭痛了。”


    菊人道:“好好的排著別揉皺了,等我來整理。快換上夾袍子吧!你不瞧我還穿看小毛呢!”


    說著,把小茶壺放在床櫃子上麵,伸手床頭包袱裏扯出一件天藍色緞兒麵的夾袍扔給了他。


    她也就跟著帶了包袱,下地來了。


    璧人穿上夾袍子,負著一雙手,站在菊人背後,看她倚在春-邊接疊他的行頭。


    這時候查老太太扶在紅葉肩頭上進來了,璧人急忙向前迎著請安。


    老太太滿麵堆笑道:“喲!姑老爺,我聽說你來了好半天呢。少奶也不教人喊我一聲,真對不起。”


    璧人笑道:“姑媽太客氣了,這幾天也實在忙,我就少來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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