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殿試的事,送到付景明麵前的其他奏折也沒停過。他終於在二十不到的年紀,過上了起的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吃的比……吃的還行,但是幹的比牛多的生活。


    付景明一天比一天暴躁,林星火的病更是他心煩意亂。


    那天從校場回來,付景明眼見著林星火像一個斷了線的風箏,直直的從車上摔了下去,若不是他及時將人接住,現在也不用去找大夫了。


    順寧將酒釀送進書房,剛要躡手躡腳的退出去,就被付景明叫住:“新來的府醫,還有那個號稱‘肉白骨’的江湖遊醫,都去看過了嗎?”


    順寧悄悄抬頭觀察了下付景明的表情,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煩躁、疲憊、不耐……各種負麵情緒都湊齊了。


    林公子情況好也就罷了,問題是人病的那麽厲害,他又不能瞞報。若是說林公子好了,殿下當下確實能陰轉晴,跑過去一看……哦吼,完蛋。


    順寧咬咬牙,硬著頭皮回稟道:“都……都看過了。隻是,隻是……”


    付景明將奏折往桌子上一拍:“結巴什麽?繼續說。”


    “隻是兩位大夫都說……說林公子的病隻能用藥吊著,除非……除非……”


    付景明臉色又難看了幾分,順寧“咚”的一聲跪下,向上叩頭道:“兩位大夫說公子是娘胎裏帶來的弱症,除非回到林夫人懷胎時,從母親身上著手調理,否則便是華佗在世,也藥石無醫了。”


    付景明手中的茶杯“啪”的摔在地上。


    順寧瑟瑟發抖的跪在地上,等著迎接付景明的怒火。


    付景明卻一反常態,他看著地上的碎片,沉吟半晌隻是低聲吩咐道:“將這收拾了,然後……你就下去吧。”


    順寧手腳麻利的將碎片收拾好,有些作死的問了句:“林公子的病是不是不用……”


    “是那幫騙子無用,再去找。”付景明麵無表情的拿起一本奏折,從印章中挑了一個,惡狠狠的蓋在上麵。


    順寧應了聲,剛要出去,報時的鍾聲就響了。他無奈的退回來,輕聲提醒道:“殿下,去東閣的時間到了,您……”


    付景明將奏折“啪”的一扣,不耐煩的站起身:“知道了,催什麽?滾下去。”


    順寧後退兩步,從書房中閃了出去。


    這東閣付景明是真的不想去,雲旗有那樣的本事,還需要多此一舉去讀卷論狀元嗎?


    付景明心中罵罵咧咧,卻還是口嫌體正的往東閣走。


    貢生的試卷是要糊名的,糊名後的試卷由讀卷官分成三等,定出送皇帝“欽定”的前十幾名,這其中說不定還能再有變數。


    即使糊了名,付景明還是一眼認出了雲旗那張寫著不全四書的試卷。


    所有人都對那張試卷讚不絕口,唯獨戶部侍郎齊光將那份試卷拿出來看了又看。


    內閣次輔湊過來細細端詳半天,捋著胡子點點頭。


    齊光將卷子放到三甲的卷子中,他的手在試卷上輕點了兩下,不知想到了什麽,又將卷子挪到了二甲那堆。


    “何必如此苛刻。”內閣次輔將卷子奪過來,細細品味了半天,不滿的看向齊光,“這當是一甲頭名才是。此文寥寥數語,便勾勒出我大晉之壯闊,高屋建瓴後又筆鋒一轉,深入剖析時弊,從民生疾苦到朝政得失。齊侍郎是與這貢生有什麽恩怨,竟要將此棟梁之才埋沒與三甲之列。”


    “次輔大人當真覺得此文如此之好?”齊光不甘的追問道。


    內閣次輔沒有直接回答,反是語重心長的提醒了一句:“齊大人還年輕,要有容人之量才是。”


    “是齊光想岔了。”齊光深吸一口氣,將心頭的躁鬱與不安壓下,衝內閣次輔拱拱手,“光身子有些不適,告退。”


    內閣次輔輕哼一聲,任由齊光從正門退了出去。


    “殿下。”內閣次輔將分好的卷子拿到付景明麵前,“這是前兩甲的試卷,請您過目。”


    雲旗那滿是錯漏的卷子就放在一甲最上麵的位置,分外顯眼。


    付景明十分嫌棄的將那張卷子放到一邊,快速的翻閱著。少頃,他將原本放在第二位卷子拿起,與雲旗的卷子交換了順序。


    內閣次輔與翰林院大學士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


    太子怎麽能將那張卷子替出去呢?


    但付景明是太子,又惡名遠揚,犯不上為了這些小事和他爭論。再者,東閣排的不過是讀卷的次序,雖說向來有讀卷定名次的說法,但從二甲乃至三甲,被皇帝一舉點為狀元的案例也不是沒有。


    看著這群被蠱惑的人,付景明深覺得無趣。


    這雲旗將科舉攪得一團糟,不管有意也好,無意也罷,他對這個人都沒什麽好感。


    但也不算是全無收獲,這戶部侍郎就十分有意思。才學與品行還是其次,他應該是看出了卷子的不妥,隻是同自己一樣,也改變不了什麽。


    或許可以同他談上一談。


    “諸位大人辛苦,孤有些事,先離開了。”付景明衝一眾官員拱拱手,轉身出了東閣。


    院中隻有幾個灑掃的太監宮女,抱著公文的官員從廊下經過,行色匆匆齊光已經離開了,甚至連停放車駕的地方都已經被打掃幹淨了。


    付景明看了眼空著的位置,轉身上車。


    其實也不用急於一時,齊光在朝中任職,就總是有再見的機會的。


    至於這次科舉,其實還有轉機。如果明日讀卷官或者父皇能發現異常,那之後的事情便簡單了。


    付景明有十成十的把握,這段時間與林星火的朝夕相處,讓他可以不受那種力量控製。所以……是不是明天隻要讓林星火在一邊伺候,所有問題就都可以迎刃而解……


    付景明一到王府就往側院趕,但真到了院門口卻躊躇著不敢進去。他向林星火的房間望了望,壓低聲音問道:“人醒了嗎?”


    府中的人心照不宣的將林星火當半個主子看,側院的管事也被換成了白芷。說是管事,其實就是同林府一樣,跟在林星火身邊侍候。


    白芷也算是經曆過大風大浪了,十分穩妥的行了禮,向上回道:“公子前兩日便醒了,隻是精神一直不好,整個人蔫蔫的。殿下若是有什麽吩咐可以讓小的去做,公子那邊……恐怕還要休養些時日。”


    “孤……我去看看他。”付景明深吸一口氣,邁步進了院中。


    臥房的窗戶開了個縫,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床上的人。


    林星火虛弱地躺在床上,麵色緋紅得異常,他的呼吸聲忽然變得急促,緊接著就是劇烈的咳嗽,但整個人看起來依舊是昏昏沉沉的。


    讓林星火陪自己去文華殿的話忽然說不出口了。


    付景明將窗戶關上,手指在窗戶的格柵上一點點劃過,終於隻是沉沉歎了口氣。他轉頭對白芷吩咐道:“照顧好你們公子,缺什麽少什麽就去領,至於郎中……孤會去找。”


    白芷行過禮,起身時付景明已經跨出了院門。


    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在文華殿莊嚴的大廳中。殿試的前三甲依次鋪於長案上,身著朝服的朝堂大員垂手而立,隻等皇帝升堂入座便可開始今天的的儀式。


    鍾鳴聲悠長,皇帝步入文華殿。諸位大臣行三跪九叩之禮。


    繁雜的禮儀過後,便是讀卷。


    付景明向上行禮,拿起放在最上麵的策論開始唱誦。


    這篇策論,文辭精妙,構思深遠,尤為難能可貴的是,文末提出了一係列切實可行的政策與措施。這也是付景明看重這篇策論的地方,單是最後這一段,這篇策論便至少是在二甲。


    讀完最後一個字,付景明將策論放下,行禮時悄悄看了眼皇帝的表情。


    皇帝心情明顯不錯,唇角微微上揚,似是對這篇策論十分滿意。


    看來那力量還沒有強大到那種地步,雖是有意偏袒,但若真正有才,也不至於全無出頭之日。


    付景明退到一邊,看著內閣次輔將雲旗的卷子拿起。他恭順的站在一邊,靜靜等著內閣次輔開口。


    他倒要看看,這驢唇不對馬嘴的東西如何服眾。


    內閣次輔朗聲誦道:“自古治國有常,而利民為本……”


    付景明瞳孔地震。


    他抬頭看向內閣次輔,看著他一字一句的“讀”著策論的內容。每個字、每句話,都直直敲在他的心坎上,讓人遍體生寒。


    平心而論,這的確是一篇非常好的策論,與他讀的那篇不分伯仲。


    但那卷紙上分明隻有不全的四書,即使是現在,也沒有絲毫的變化。


    所以……內閣次輔在讀什麽?這些站在周圍頻頻點頭的人又在聽什麽?這大殿的上百號人,除了他,竟無一人發現異常嗎?


    付景明茫然四顧,很快便在人群中找到了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未沉浸於這策論的人。


    戶部侍郎齊光咳了兩聲,衝左右拱了拱手,悄悄退到了到隊伍的最後麵。


    “此文當為一甲!”內閣次輔剛讀完,皇帝便鼓掌大笑,點其為狀元。


    敗局已定,但付景明仍是不甘心,他出班拱手:“父皇,今年貢生人才頗多,父皇不妨再聽聽?”


    皇帝未發一言,隻是揮手讓他退下。


    沒有拒絕便是應允了。翰林院學士又拿起第三份、第四份卷子,一份份的讀下去。


    越往後越是平庸,不過是些說爛了的陳詞濫調,皇帝眼中的興味逐漸散去,在翰林院學士拿起第六份的時候喊了停。他抬手按壓著太陽穴,下了最後的定奪:“點第二份為狀元,第一份為榜眼,其他的如此便好。”


    執筆太監刷刷點點在皇榜上寫下名次,隻等蓋上大印便可張榜了。


    看著那篇垃圾被挪到第一的位置,付景明心中一陣窩火。他忍了又忍,終於沒有上前將那張廢紙撕成碎片,卻還是忍不住向上拜道:“父皇,兒臣以為第一篇策論觀點新穎,策略詳實,當為最優。”


    目睹了不知道應該被稱為“巫術”還是“神跡”的場景,付景明謹慎的沒有提那策論的半句不好。但皇帝卻還是臉色一變,將桌上的鎮紙摔到地上,他冷哼一聲:“朕這些年真是忽視你了,竟然讓你生出了這樣不良的心思。”


    付景明茫然的抬起頭,看著青筋暴起,怒目圓睜的父皇,隻覺得陌生。


    這場暴雨顯然才剛剛開始,各種莫須有的罪名還在不斷的往付景明頭上扣著。


    “如此光明正大的幹預朝廷用人,在朕麵前就敢結黨營私?來人!”皇帝隨手點過兩個官員,指了指桌麵上的卷子,“把胡名拆了,朕倒要看看,是誰這麽大膽子,這麽大本事,門路都找到太子那去了。”


    付景明臉色“唰”的變白,他向上叩頭道:“是兒臣想岔了,父皇定奪就是。”


    皇帝仍沒有消氣,一副不拆糊名不罷休的樣子。付景明又磕了個頭,言辭越發卑微懇切:“兒臣絕無結黨營私之意,隻是見此人確實有才。還請父皇以大晉江山為重,莫要因為一時之氣,錯失良才。”


    付景明不在乎那些“幹預用人”、“結黨營私”的罪名。他是大晉唯一的儲君,且不說他沒有做過,便是做了,皇帝並不會真的拿他如何。


    但那貢生不同,十年寒窗苦讀,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從鄉試、會試一步步走到現在的位置,這中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隻有他自己知道。若真是在華蓋殿將糊名拆了,那就不但是之前的十幾白費,這輩子也算是毀了。


    如今的局勢,庸才多人才少,這次殿試能看的也就這一個。狀元還是榜眼都不重要,關鍵是要保住這一棵獨苗。


    看著跪在地上的付景明,皇帝忽然歎了口氣,他眼中閃過一絲無奈與掙紮,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最終也沒有說出口。


    兩個官員十分有眼色的退下,皇帝的貼身大太監將付景明扶起來。


    周圍的大臣剛想要勸,皇帝已經溫聲說道:“罷了,朕不過一時氣急,吾兒不必放在心上。”


    付景明又行了一禮,退回到隊伍之中。


    風波漸平,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站在一旁的內閣次輔忽然出列,向上拱手道:“按照祖製,這殿試的狀元應當先入翰林院任編修,再到六部或是外調出京。但戶部如今人手不足。老臣向殿下討個恩尚,將這狀元郎分於戶部,從主事做起。不知聖上可否應允。”


    付景明轉頭看向內閣次輔,視線卻與站在他身後的齊光對上。


    齊光眼中是與他別無二致的無奈與自嘲,但齊光也同他一樣,沒有反對更沒有阻止的意思。


    “允了。”皇帝抬手在眉心揉了揉,扶著扶手站了起來,“朕乏了,之後的事便交由太子去打理吧。”


    付景明應下,隨著文武眾官恭送皇帝離開。


    付景明從文華殿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順寧在他耳邊念念叨叨的,付景明也隻是隨意的應了兩聲。


    順寧似乎不死心,加大聲音又重複了遍:“殿下,葉大人那邊當真不用派人去看看嗎?”


    葉大人?葉照露?


    殿試出來便聽他病了,看這架勢應當是又嚴重了。


    隻是剛才父皇還說了他結黨營私,現在就派人去見葉照露,恐怕是不好。


    “罷了。”付景明擺擺手,繼續往前走,“有禮部人看護著,也出不了什麽大事。”


    出不了什麽大事的。


    便是出了,他……也沒有辦法。


    順寧也察覺到付景明的狀態不對,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低聲問道:“殿下,那現在去哪?”


    “回府”付景明往東閣的方向看了眼,那裏還亮著燈,還在為傳臚做著最後的準備。


    他喃喃自語道,“今年的狀元郎,已經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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