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書堂院內古樹環繞,花壇石凳一應俱全,講堂書房分布有序,小宦官們身著青衣,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幹著比讀書更有實用意義的活計。


    按理說,內書堂教的應當是《百家姓》《千字文》、《孟子》《中庸》再加一些“判仿”,“披紅”。但大晉的寺廟不養閑神,宮裏不養閑人。太監到底是為皇帝服務的,自然要充分發揮實用主義精神。


    於是林星火看到的就是一幅十分富有藝術氣息的畫麵。


    有做木雕的,畫神像的,寫清辭的……就是沒有看書的。雖然紅紅火火,但林星火總覺得不祥,這景象似乎是王朝末年才會出現的。


    他不甘心的掃視著院子,終於在古樹後找到了一個與眾人格格不入的卷王小太監。


    林星火往過湊了兩步,遠遠的看見那本書的封皮上寫的是“左傳”。


    ……


    林星火十分自覺的退了回去。


    《左傳》好啊!它好就好在……林星火沒讀過。


    正當林星火準備離開的時候,他聽到小太監念了一句熟悉中帶著陌生的句子:“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


    什麽東西?


    應該是“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吧。


    ……


    這是《曹劌論戰》?所以《曹劌論戰》是《左傳》中的內容?


    若說別的,林星火是一點都說不出,但是《曹劌論戰》是個例外。


    九年義務教育的知識大多數都還給了老師,但有些東西會被刻在dna裏,比方說“襯衫的價格是九磅十五便士”,再比方說“一鼓作氣,再而三,三而四”……


    不太對勁……搞錯了,重來。


    再比方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這句怎麽怪怪的。”小太監嘟囔著又讀了一遍。


    林星火忍不住接話道:“這句應該這樣斷,‘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這就對了。”小太監跟著讀了一遍,瞬間笑逐顏開,他將書放下,衝林星火行了一禮,“奴才趙明德謝過先生。”


    林星火將人扶起來,見這是個無人在意的角落,才低聲問道:“這內書堂如今是誰在負責。”


    “戶部侍郎齊光,齊大人。”趙明德見林星火看周遭的眼神帶著些嫌棄,忙為齊光開脫,“內書堂如今這個樣子,齊大人也是有心無力……”


    林星火不想摻和這些事,敷衍的點點頭。


    趙明德卻生怕林星火對齊光有看法,繼續喋喋不休:“齊大人是天佑十三年的進士,是大晉開國後唯一一個連中三元的狀元,將來必定會入閣的。齊大人雖然看上去冷冰冰的,但與朝中諸位大人關係都還不錯……就是與戶部給事中有些不融洽。”


    “他對我們這些下人也是極好的,那年我兄長生病如果不是齊大人開恩,恐怕就熬不過去了。”趙明德將石桌上的書撿起來,彈掉上麵的灰,對著林星火又是一禮,“奴才謝先生提點,也謝先生看重。奴才不知先生是為哪位大人辦事的,但齊大人的這份恩情奴才一定要報,還請先生勿怪。”


    林星火最初隻是一時興起,但後麵確實也起了招攬的心思,付景明登基後身邊總要有些個得用的人,順寧算一個,剩下的就得從這內書堂挑。但這內書堂現在都是些什麽妖魔鬼怪,唯一看上的一個還心有所屬……這個詞怪怪的,總之就是這個意思吧。


    林星火懊惱的拍拍臉。


    他就這麽藏不住事嗎?他剛有了招攬的念頭,這小太監便已經看出來了?


    內書堂的鍾聲響起,一個身著官服的年輕官員跨過門檻,款步進了院中。趙明德眼睛一亮,衝林星火匆匆行過禮,幾乎是一蹦一跳的朝那個官員走去。


    林星火循聲望去,這位付景明與趙明德交口稱讚的齊大人,就是在殿試時見過的那位。還在院子中的小太監陸陸續續的進了教室,院子一下空了下來。


    “時間也不早了,該回去了。”林星火伸了個懶腰,看著天空的亮光估計著時辰。


    距離付景明將他趕走已經過去快一個時辰了,怎麽還沒派人來找他,付景明和雲旗哪來的那麽多話去聊?


    林星火感覺心裏有些堵,酸澀的感覺在胸腔蔓延。他邁步出了內書堂,帶著興師問罪的勢頭往剛才的院子而去。等他氣衝衝的站在院子門口,早已人去樓空,院子裏隻有幾個灑掃的太監,連跟著付景明貼身保護的侍衛都已經離開了。


    名為憤怒的情緒逐漸爬上林星火的心頭,他的手不自覺的握緊,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他開始在心中埋怨付景明,埋怨付景明將他帶到這宮中,又將他棄之不顧。這份憤怒並未持續太久,一陣冷風吹過,吹的林星火打了個寒顫,也將這剛剛燃起的怒火全部吹滅了。


    憤怒褪去後,恐懼迅速占了上風。 看著赤紅色的宮牆,泛著寒光的瓦片,一滴冷汗從林星火的額角滑下,他終於想起自己還在宮中。


    不等林星火想好對策,身體已經做出了反應,他隻靠著本能就完成了拱手、轉身、出院的一係列動作,雖然看起來有些匆忙,但總算是出了院子。林星火在甬道上勉強穩住心神,臉上的慌張卻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


    他假借付景明貼身內侍的身份進的宮,自然也是要同付景明一同回去的。現在付景明已經離開,而他卻被留在這裏。若是出去倒還沒什麽,但若被人捉了,這漠視宮規一層罪,在內廷隨意行走一層罪,再就他罪奴的身份一揭,扣上個“擅闖內廷”的罪名,那就連付景明都保不住他的。


    付景明身份尊貴,在宮中出不了什麽意外,隻能是他自己主動離開的。


    這就很蹊蹺了。


    從付景明主動提出要和雲旗獨處,這件事就變得古怪又可疑,現在一聲不吭的走了,就更是異常。付景明和他說過,“孤是儲君,但也身不由己”。今天這架勢,八成又被那種位置的力量控製了。


    可雲旗不是同他一樣,是來幫主角登上帝位的嗎?為什麽能控製付景明?現在的助力實力都這麽強大了嗎?


    有什麽東西從林星火的腦中一閃而過,但他卻沒有抓住。


    不管這些了,出宮要緊。


    好在林星火上輩子也來過宮中幾次,宮裏的路他勉強認得的,如果付景明離開的時間不久的話,應該還趕得上。


    林星火貼著牆根,步履生風。


    宮中人多,又各有各的算計,沒人會在意一個臉生的小太監。


    林星火轉過牆角,肩膀與人撞了下,他隻能無奈停下,對著那人躬身行禮。低頭的瞬間,林星火匆匆掃了這人一眼,一身青色官服,補子上繡著七品的雲霞戀雀紋,一雙狐狸眼分外勾人。


    京中的大官多如牛毛,房頂掉下個瓦片砸到的都是三四品的大官,這樣的小官反倒是少見,像他這項的七品官,能在宮中行走,指不定是擔了什麽背鍋的差事。


    林星火管不得這些,他匆匆行過禮,便要繼續往前走。那人卻沒有放過他的意思,薄唇微動,說出的話讓林星火不寒而栗:“林公子留步。”


    壞了,被認出來了。


    林星火一頓,快速的向四周掃過,見沒有人注意,才稍稍鬆了口氣。他將頭埋得更低,又行了一禮:“奴才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麽。大人若是沒什麽事,奴才還有公幹,先行告退了。”


    “林公子說笑了,我瑤華調到這科道也有兩三年了,幹的就是參人的事,怎麽會認錯人呢?說起來,林公子在這做什麽?”瑤華聲音放輕,好看的狐狸眼微微眯起,視線在林星火身上遊移,帶了些許威脅的意思:“以罪奴之身擅闖大內,夠得上我好好參一本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林星火也沒有繼續掩飾的必要,他直起身子,眼中帶上了些許的怒意:“大人要參便參。隻是,大人若是想要參我,恐怕要先同陛下好好解釋一番,自己到這大內是要做什麽。”


    “嘖。”瑤華輕笑一聲,眼中興味更濃,“我來做什麽?我雖是給事中,但也是天佑十三年的進士,到這大內自然是有聖上的諭旨,到內書堂的公幹,出現在不是很正常嘛。”


    蕪湖,完蛋,踢到鋼板了。


    林星火的臉色越發難看,好在瑤華並沒有難為他的意思,隻是饒有興趣的上下打量著他,手中折扇展開又合上:“林公子這身打扮……想必是太子殿下帶您進來的。公子若是要出宮,我倒是知道一條出宮的捷徑,隻看公子肯不肯信我了。”


    林星火看著瑤華的眼睛,快速思索瑤華這些話的可信程度。


    若瑤華肯幫忙,即便是付景明已經先出宮了,他也能跟著瑤華走出這宮門。但這人出現的奇怪,熱情的異常。他十分的確定,上一世不但沒有見過齊光,也沒有見過這個人。但齊光這個名字他在舊都的官員冊子上見過,而瑤華卻是連聽都沒有聽過。


    “公子考慮的如何啊?這宮門可是快要關了。”瑤華輕搖折扇,饒有興趣的看著林星火


    天色逐漸暗沉下來,林星火一咬牙,衝瑤華行了個禮:“有勞大人了。”


    就賭一把嘛。


    賭瑤華沒有壞心思,賭瑤華隻是看起來玩世不恭,賭瑤華不會把他拐到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賣掉。賭贏了皆大歡喜,賭輸了……他就把這人敲暈,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然後找個地方貓起來,等天黑了直接翻出去。


    瑤華步伐輕盈,七拐八繞的帶著林星火進了宮巷。


    宮人逐漸變少,石板路開始變得凹窪不平,宮牆上的朱漆有的已經掉落,牆角有青苔開始冒頭,剛開始還有些許陽光從天井中投射下來,到後來連陽光都照不進來了。


    林星火開始後悔了。


    這種陰暗的小巷子動手倒是十分方便,估計等人死了臭了、發黴了、腐化了,轉世投胎了,二十年後重新長成一條心機深沉的狐狸了,都不會有人發現。但……他已經繞暈了,現在的問題不是他出不出手,而是他將人打暈了,然後怎麽出去。


    算了,先動手再說。


    林星火狗狗祟祟的拉近與瑤華的距離,左手已經舉起來了,前方突然出現一抹微弱的光亮,讓他動作猛地一滯。


    瑤華側身一拐,前方的宮巷驟然變寬,再轉過一個彎,居然到了宮門前的主道上,賢王府的馬車就停在不遠的位置上。


    瑤華忽然停下,衝林星火拱拱手:“錦程謝公子手下留情。”


    他都知道了???


    林星火“騰”的一下就紅了,尷尬的氣息幾乎凝成實質,他手無措的卡皮巴拉上捏著,半晌才想起自己應當回禮。


    瑤華已經先他一步攔在付景明車前,朗聲道:“殿下留步。”


    付景明不耐的掀起簾子,在看見林星火的瞬間,眼睛恢複清明,但很快便被懊惱與後怕填滿。


    “臣,戶部給事中見過殿下。”瑤華拱行禮,饒有興味的看著林星火往付景明車前走去,“臣剛才去內書堂的路上碰見林公子,見林公子在找殿下,便將人帶過來了。”


    “你沒事吧……”付景明伸手要去拉林星火。


    林星火將他的手打掉,狠狠白了他一眼,一閃身便鑽進了車中。


    付景明這才想起瑤華還拘著禮,趕忙讓順寧將人扶起來,又給了賞銀,勉強笑道:“多謝你。”


    瑤華十分坦然的將賞錢塞進袖中,在馬車與他擦肩而過時,輕聲提醒道:“殿下可別隻顧著往前走,卻將身邊人留在原地了。”


    車駕駛出皇宮,林星火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恐懼消散後,怒火逐漸占了上風,他對付景明埋怨道:“你怎麽不等我就先離開了?”


    “我也不知道怎麽了,我……”付景明有些委屈,但更多的是後怕,他的視線在林星火身上掃描了一圈,確定人沒什麽大事才稍稍放下心來。


    “算了,不說這個。”林星火不想聽付景明的解釋,左右不過是那種見鬼的力量作祟。他先看簾子,看了眼已經完全黑下來的天,“那個雲旗,你試探出什麽了嗎?”


    說到這個,付景明瞬間興奮起來:“雲旗果然擔得起狀元之名,他……”


    林星火微微眯眼,悠悠的插話:“‘有朋自遠方來,鞭數十驅之別院?’的才?”


    付景明笑容一僵,興奮的火焰瞬間被撲滅,,一陣惡寒湧上心頭。他掀開簾子,黑著臉衝順寧吩咐道:“先別回王府了,去鎮國寺。”


    說完這句話,付景明便頹廢的癱回車中,望著車頂的花紋,一時有些無語。


    這雲旗……絕對有古怪,他好像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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