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棚的五口鐵鍋空了四口,最後一口鍋也隻剩下一個鍋底。米粥的香氣被風吹散了許多,隻剩下少數災民還在攤前排著隊。


    鐵鍋旁邊桌上的種子也分發的差不多了,林星火正把一袋桑樹種子塞到領過粥的災民手中。


    天災過後,耕田與經濟的恢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想要盡快恢複生產,僅靠救濟糧食遠遠不夠,種子與農具是必不可少的,除此之外便是經濟作物。


    臨清地勢平坦,全年溫暖濕潤、光照充足,價格低廉又易成活的桑樹是複蘇經濟的不二之選。


    付景明派來的人都被林星火支出去了,很快就將臨清經驗豐富的老農都聚集到了這裏,太子的名頭果然好用,找來的人都盡心盡力。


    “這桑葉能養蠶繅絲,樹根、樹皮都是好藥材,一樹多用,種桑養蠶是咱們這方水土的傳統生財之道。”林星火手持桑樹種子,耐心地講解著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的話,“選向陽的地方種植,深挖土壤,施足底肥。桑樹喜水,但也怕水澇,還要注意……”


    一旁的老農也紛紛補充,比劃著如何修剪枝條,示範如何辨別土壤的肥沃。


    災民聽得格外認真,連付景明的車停在他們身後都沒注意。


    付景明看著人群中的林星火五味雜陳。


    這些也算是他一手安排的,他想要臨清百姓感念林星火恩德,想要林家聲名遠播,想要為林家子嗣脫離奴籍造勢。可當他真的看著林星火在人群中閃閃發光,而他則被忽視淡忘時,他還是會感覺很難受。他知道這樣不對,但他突然有些理解前朝那些使用卑劣手段將女子困於後宅的渣滓了。


    這樣好的寶貝,為什麽要與別人分享,為什麽不能隻為自己一人發光,一人歌唱。


    林星火的視線越過人群,看到麵無表情的付景明。他將手中的種子放下,撥開人群迎了上去,眼睛亮亮的,聲音中帶著雀躍:“殿下,你怎麽過來了,我這邊馬上就結束了。”


    最前麵的災民率先反應過來,慌忙下跪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這一嗓子把還沒反應過來的人都喊醒了,其他的人也淅淅瀝瀝的跪下,請安告罪的聲音響成一片。


    付景明那點陰暗心思,在林星火迎過來的瞬間就消散了,他衝地上瑟瑟發抖的人揚揚手,然後撣掉林星火頭發上的飛絮:“我派了好多人過來找你,你都不回去,就隻能親自來看看林先生在做什麽了。”


    “讓殿下……”


    “看,祥雲。”林星火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災民興奮的聲音打斷了。他循聲望去,見城外不知何時湧現出一片絢爛的祥雲,夕陽的光輝從雲間的縫隙照下,如同聖光一般。


    祥雲由遠及近,很快便到了臨清城邊。


    “菩薩顯靈了!菩薩顯靈了!”剛剛起身的災民紛紛跪倒在地,雙手合十,閉眼禱告著。


    付景明看著祥雲的方向微微眯眼,總覺的現在的場景好像在哪見過。


    想起來了,這不和殿試時的情景一樣嗎?


    “如果不是地震雲,就是那個自帶bgm的男人又出現了。”林星火看著天邊的雲嘀嘀咕咕,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跪在災民中的驛站小二悄悄往兩人的方向看了眼,發現太子殿下臉上毫無喜色。


    殿下為什麽臉色這麽難看?這時候不應該是收攬人心的上佳時機嗎?


    店小二眼珠一轉,衝付景明與林星火的方向一指:“大家快看,祥雲衝太子殿下和林大人的方向飄過來了,肯定是因為,是因為……兩位殿下都是菩薩座下的靈童轉世,來解救我們於水火的!”


    似是印證店小二的說法,那些祥雲越來越近。


    臨清百姓本就受付景明和林星火的恩惠,對這番話自然深信不疑,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跪拜的行列中。


    “快起來,星火年輕,擔不起這個。”林星火慌張的去扶自己麵前的人,見他們說什麽也不願起來,隻得向付景明求助,“殿下,快讓他們起來。”


    “這……都起來吧。”付景明並不是很想錯過這個招攬人心的機會,但林星火都開口了,他也隻能衝人群敷衍的揮揮手。


    見兩人如此的齋心仁厚,跪在地上的百姓反而越發的虔誠,口中皆是念念有詞。


    “菩薩保佑,我母親身體健康,我兒科舉的中。”


    “菩薩保佑……”


    百姓的熱情難以平息,盤旋在城上久久不散的祥雲更是讓他們堅信了自己的判斷,林星火手忙腳亂的扶起這個,那個又跪下了。


    一直等夕陽落下,祥雲逐漸消散,這場鬧劇才堪堪平息。


    韓子佩從城門的方向策馬狂奔而來,上氣不接下氣:“殿下,殿下。雲侍郎從京城押運了些物資過來,還帶著一腦袋的……”


    韓子佩指向天空,這才發現空中除了若隱若現的星鬥,什麽都沒有了,他疑惑的摸摸後腦勺,嘟囔一句:“哎?雲呢?”


    付景明冷笑一聲:“好了,你什麽事。”


    韓子佩不甘心又往天上看了眼,除了越發沉重的夜色,什麽雲也沒有。他撇撇嘴,衝付景明一拱手:“也沒什麽事,就是問問殿下現在見他嗎?”


    “咕~”林星火的肚子不合時宜的叫了起來。


    林星火起來就已經不早了,早膳自然是沒用的,午膳就喝了一口粥……這樣算起來,林星火已經近六個時辰沒吃過東西了。


    付景明眉毛皺起,越發不想伺候這位從京城過來的雲侍郎了。他衝韓子佩擺擺手,語氣中帶著不耐:“不急,雲侍郎一路奔波,讓他先休息下,孤晚上再見他。”


    這樣的安排十分周到,就算付景明語氣再不好也沒人挑的出來錯,況且韓子佩也不怎麽喜歡這個新晉的狀元郎,他應了一聲,慢條斯理的下去安排。


    粥棚已經開始收拾,付景明將林星火塞進自己的車駕裏,輕聲問道:“晚上想吃什麽?”


    雖然很餓,但林星火對粥還是沒什麽興趣,他靠在車廂上有氣無力的回道:“殿下安排就是。”


    “知道你粥已經吃膩了。”付景明特意將聲音放輕,借機貼的離林星火近了些,“所以我讓小廚房將布政使的那兩隻肥鴿子烤了。”


    “殿下此舉可不是君子所為。”林星火嘴上說著推脫的話,笑容卻已經爬上臉頰。


    付景明一臉寵溺的看著林星火,覺得這兩隻鴿子死得其所,性價比極高。


    酒足飯飽後,付景明在布政司的書房接見了遠道而來的雲旗,林星火站在他身後,打著小飽嗝。


    吃完飯就躺著脂肪會逐漸堆積,然後變成一隻肥胖的鹹魚。但飽腹狀態也不能劇烈運動,所以現在這種站在付景明身後侍奉(看戲)的運動,就非常適合他。


    房間裏的燭火不算亮,雲旗行的禮更加敷衍:“見過殿下。”


    “雲侍郎辛苦了,起來吧。”付景明讓人免禮,卻沒有賜座。


    “不辛苦。”雲旗站起身,不滿的看向付景明,反而被付景明身後的林星火吸引了注意力。


    他眼睛一轉,衝付景明拱拱手:“臣路上見到些災民,不忍他們流離失所,將他們收攏起來,拖慢了隊伍的進度,所以這樣晚了,還請殿下勿怪。”


    “怎會怪你,雲侍郎大功一件。”付景明皮笑肉不笑的敷衍,“臨清農田受損嚴重,完全恢複恐怕還要再有兩年,雲侍郎是解了孤的燃眉之急啊。”


    “殿下謬讚了。”雲旗微微躬身,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他躬身的方向似乎有些偏,不像是對著付景明行禮,反像是給林星火打招呼。


    林星火撇撇嘴,退到付景明身後。


    雲旗也不在乎,看向林星火嚴重的興味越濃,一直到付景明輕咳一聲他才反應過來,敷衍的拱拱手:“隻是這糧食也確實是晚了,臣願意領了城南施粥的活計,將功補過。”


    雲旗居然會主動攬下這吃力不討好的活計,付景明和林星火都很意外。但人家送來當牛馬,哪有不用的道理,他也樂的輕鬆自在。直到林星火第二天分發糧食的時候,發現人少了許多,才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雲旗隻是負責城南的施粥的活計,並沒有多設粥鋪,更不存在災民驟減的情況。甚至因為雲旗從城外帶來了不少人,今天的難民應該隻多不少,為什麽現在來他這裏領粥和種子的人隻剩這麽幾個,而且還都是老弱病殘。


    不到中午,粥攤前的人便已經散的差不多了,林星火拉過一個在粥攤喝粥的老伯,狀似無意的胡亂閑聊的:“真是奇怪,怎麽今天人少了這麽多?”


    老伯戰術喝粥,隱晦的看了林星火一眼,見他是真不知道,才輕歎一聲:“他們……都去城南了,我老胳膊老腿實在走不動啊。”


    林星火微微皺眉。


    這話的意思是……走的動的人都跑到城南去了?不就領個粥嗎?有必要跨過大半個臨清,專門跑到那邊去嗎?


    城南現在是雲旗在負責……好了,破案了,肯定是雲旗又在作妖。


    “多謝老伯解惑。”林星火衝老伯拱拱手,說出的話也變得酸溜溜,“想必是雲大人那邊的粥更加甘甜,才將這城中百姓全都引到他那邊去了,老伯您慢走。”


    “哎。”那老伯晃晃悠悠的站起身,往外走了兩步又轉身走了回來,他的嘴張張合合了幾次,終於還是有些艱難的問出了一句奇奇怪怪的話,“林大人還在給太子殿下效力嗎?”


    “那是自然,老伯怎麽這樣問?”


    “你……沒什麽,沒什麽。”那老伯輕咳一聲,欲言又止,在林星火疑惑的目光中搖搖頭,嘴裏叨念著什麽“林先生這麽好的人,真是可惜了”之類的話,拄著拐離開了。


    這人真是奇怪。


    林星火四下打量了一圈,發現奇怪的不止這一人,這臨清城的百姓一夜之間都變了樣子,對他指指點點的,又避著他議論著什麽。


    林星火低頭擺弄著鍋裏的勺子,卻將注意力放在周圍嘰嘰喳喳的人群中。


    這群人說的顛三倒四,又有意的遮遮掩掩,但林星火還是勉強提取出了關鍵詞。


    雲大人施粥,雲大人好。


    林大人救災,林大人好。


    付景明活著,付景明壞。


    ……


    神經病啊????


    林星火覺得有必要去城南看看了。


    布政使家的鴿子已經被燉了,付景明又撈走了按察使院子裏的錦鯉。人都吃不飽的災年,錦鯉也瘦瘦小小的,林星火咂吧咂吧嘴,感覺中午的湯隻有一點點魚味,剩下的都是白菜和豆腐。


    但這也比白粥好了很多,看著付景明亮晶晶的眼睛,林星火勉強給出了好評。


    酒足飯飽的鹹魚重新擁有了搞事的力量。


    林星火和付景明說自己去看著施粥的攤子,出了院子卻往邊上一拐,喬裝改扮一番,混進了城南的難民隊伍中。


    城中多了不少雲旗收攏的難民,故而對待生麵孔這些難民說話也毫不忌諱,林星火如願聽到了自己想聽的東西。


    “城北熬粥的米都是陳米,喝起來一股餿味,粥熬得也稀得很,聽說裏麵還有沙子。”


    林星火暗中翻個白眼。


    災年能活就行,陳米還是新米有那麽重要嗎?您又不是皇帝,必須要是五常大米,還要顆顆分明,粒粒完整,心血來潮還要將肉絲穿到米中,有這功夫早就餓死了。


    “就是就是。”邊上的人隨聲附和,“老陳頭本來也就三顆牙,喝個粥還被崩掉了兩顆,以後就隻能靠那一顆牙吃飯了。”


    周圍的人倒吸一口涼氣,林星火的冷笑被淹沒其中。


    這故事編的真沒含金量,他一秒能想十個,老陳頭隻剩一顆牙,王二丫臉上起疹子,李三狗腹痛一整天。名字加症狀的排列組合,營銷號式的低質段子。


    見氣氛烘托的差不多了,這群帶頭的人終於圖窮匕見。


    “城南是新晉狀元雲大人負責的,雲大人出身好,又得皇帝倚重,斷不會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做出自斷前程的事情。”


    “雲大人長得俊,人也好,又有才,單看著就心情舒暢。”


    “從城南領的糧,都是不用還的,城北領的糧,還要一一還回去。”


    “我說句不該說的話,這太子……喜好奢侈,脾氣暴虐,還要在這種小事上斤斤計較”


    林星火看戲看的津津有味,但這風向越來越怪,最後居然燒到付景明身上了。


    他瞬間坐不住了,他“騰”的站起來,怒氣衝衝的解釋道:“讓還糧食是為了保持府庫充盈,為的事再有大災,能有個應對之法。收糧食為的是城中的百姓,又到不了太子殿下手上,怎麽道理你們嘴裏,就成了太子殿下喜好奢侈了?”


    這一番話說的十分不合時宜,圍坐在一起的流民紛紛看向林星火。


    林星火腦子瞬間清醒,他後退兩步準備開溜。


    講故事的災民卻不肯放過這個機會,他上下打量了林星火兩邊,忽的嗤笑一聲:“閣下看著眼生,又這麽護著那幫官老爺,身份必然與我們有些不同……必是那官府的走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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