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將林星火暈過去的消息傳到宮中。


    付景明剛從養心殿出來的,他顧不得什麽儀表,慌慌張張便往回趕。


    一路快馬加鞭,火光帶閃電的趕到側院,剛到門口便已經放下心來。


    梅花的香氣中夾雜著若隱若現的番茄味,院子中還有氣泡翻湧的咕咕聲。


    付景明輕笑一聲,推門進了院子。


    林星火正拿著筷子將一盤牛肉下進鍋中,白芷手足無措的坐在一邊,麵前的盤子上堆滿了煮熟的肉片。


    見付景明進來,林星火手中的動作也沒停,又往鍋裏撥進了幾個魚丸,熱情的招呼道:“殿下回來了,鍋子剛開,一起吃吧。”


    “你好大的膽子。”付景明將鬥篷扔給身後的順寧,手在桌子上一拍。


    白芷跟著桌上的盤子一起跳了起來,他正要請罪,就聽林星火漫不經心的敷衍著:“啊對對對,好大的膽子,新鮮的大海膽,殿下來一個嗎?”


    白芷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我的祖宗唉,殿下說的是這個嗎?您快站起來,然後……


    然後付景明就搶走了白芷的椅子,並將白芷的碗筷塞到他手裏。


    “也行?那個羊肉卷再下兩個,還有那個蟹柳……”付景明毫不客氣的點著菜,順寧已經讓人拿了兩副新的碗筷過來,順便吩咐小廚房再多準備些他愛吃的老豆腐。


    白芷目瞪口呆的看著順寧接過林星火下肉的筷子,動作麻利的煮肉,布菜,見縫插針的將自己點的東西放到自己盤子裏,然後在林星火和付景明兩人你儂我儂,相互推脫的時候風卷殘雲。


    白芷默默的從邊上搬過凳子,毫不客氣的加入了這場戰鬥。


    太子殿下?


    白芷抬頭看了眼正在和林星火搶丸子的付景明,繼續埋頭苦吃。


    太子殿下哪有餓肚子可怕,幹飯!


    物質是守恒的。


    桌上杯盤狼藉,幾人酒足飯飽,食物沒有消失,隻是轉化為了能量和眾人臉上的笑容。林星火打了個小小的飽嗝,準備回去繼續鹹魚癱。


    “星火”付景明將人叫住。


    他這次來是有正事的,趁著林星火心情還不錯,現在說應該沒問題的。


    “林家……林家出事後,我將林家的宅子買了下來,林先生和林夫人的墳我也也一直有人看著。現在情況好了,林星火是若是願意,我可以幫忙安排遷墳的事情。”


    “謝殿下。”林星火深施一禮。


    他這一禮是真心的,他雖然隻借用了林星火這個殼子,但對林家人還是有感情的。他受了林家人三年的關愛,自然也希望林家人都有個好結果。


    付景明將林星火扶起來,看著他泛紅的眼角分外心疼,條件反射的就去擦拭這泛紅的眼角。


    林星火低頭躲開付景明的手,自己胡亂的拭去淚水,又勉強扯出一個笑臉:“遷墳的事情自然有兄長處理,但祖宅……我還是想去看看的。”


    付景明的視線在院中轉了圈。


    無論是讓順寧還是讓白芷送林星火回去,他都不放心。但既然他回到京城


    ,那這些亂七八糟的活就又是他的了,他在側院偷懶的這段時間,書房的奏折估計已經堆得像小山一樣高了。


    付景明扶著林星火的手逐漸收緊,聲音中帶上些祈求:“等晚時候,我同你一起吧。”


    林星火想要立刻就閃現回林府,又怕真的看見林府的頹敗樣子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他也想要有個人陪,準確的說,他想要付景明陪他一起。


    大半年的日子都熬過去了,這兩個時辰又算得了什麽呢?


    林星火點頭,卻實在提不起精神,蔫蔫的回話:“多謝殿下。”


    付景明將人送到屋裏就要回書房去處理公務,他剛到門口又反了回來,看著已經將自己裹成粽子的人,咬咬牙,還是如實告知:“你妹妹那邊情況……有些複雜。林家脫了奴籍,又立了功,雲家立刻換了張嘴臉,去鎮國寺迎了她幾次,隻是……她好像不願。”


    床上的粽子沒什麽反應,就在付景明要離開時,那粽子才歎了口氣,喃喃自語:“不想回就不回吧,實在不行就回家。”


    林星火緩緩踏過林家那曾經輝煌無比的門檻,心中五味雜陳。


    夕陽的餘暉灑在褪色的青石板上,房頂被披上了一層金輝,卻依舊難掩蕭條。牌匾不知道什麽時候摘下去了,門楣空蕩蕩的,雕刻繁複的圖案越發刺眼。


    空蕩蕩的庭院中,少了歡聲笑語,少了下人忙碌的身影,隻剩下風穿過長廊時發出的低吟,和從枝頭飄落的幾片枯葉。


    穿過一道道的門扉,林星火進入書房,這裏曾是林首輔處理政務、會見賓客的地方,如今卻顯得格外冷清。


    林星火推開房門,黴濕的氣息夾雜著檀香撲鼻而來,屋內陳設依舊,擺件陳設上都有擦拭過的痕跡,隻是長久無人居住,反襯的寂寞荒涼。


    付景明跟在林星火身後,聲音很輕:“我找人打掃過,府裏的東西也沒讓人動,都保持原來的樣子,一切如舊。”


    人就是這樣,無論什麽大事,自己忍忍也就過去了。可若有人隨口安慰一句,便瞬間完敗,淚如決堤。


    林星火剛調整好的情緒瞬間潰壩,他控製不住的抱住付景明,哽咽道:“謝謝你,阿明,真的謝謝你。”


    這是林星火第一次主動與付景明親近,也是林星火第一次沒有稱呼他為殿下。


    付景明小心翼翼的將手搭在林星火的肩膀上,幾次想要摟緊卻都控製住了,一直等林星火調整好狀態,他才有些忐忑的問道:“正則兄和我說要搬回來住,你……”


    這話之前付景明就問過,可現在他卻控製不住的想要再確定一遍。


    上次問的時候,兩人還在臨清,沒有故地重遊,更沒有觸景生情,林星火可能還可以輕易的答應他留下賢王府,而現在…


    “賢王府挺好的,挪來挪去的也是麻煩。”林星火手輕輕在窗棱上摩挲著,說話的聲音很輕,“殿下如果介意的話……”


    “不介意。”


    付景明太激動了,以至於他都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有多大,樹上的鳥被驚得飛起來,帶起一陣落葉。


    他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尷尬。


    林星火淺笑一聲,俏皮的衝太子拱拱手:“那星火以後就要靠太子殿下養著了。”


    付景明感覺臉上燒的厲害,他憨憨的點點頭,林星火說什麽便是什麽了。


    林星火在書房裏轉了一圈,手從一件件的陳設上摩挲過去,帶著些許懷念的喃喃自語:“父親以前就在這裏處理公務,家中的事又大多事哥哥在負責,我其實也沒怎麽進來過。”


    書桌被打掃的一塵不染,幾本安邦治國之道的書放在邊角位置。


    在一群褐色書皮的書中,那本青皮的《南陽先生詩集》顯得尤為突兀。


    林星火將詩集拿在手中隨意的翻著:“南陽先生?我記得父親最喜歡這個…”


    一張紙從書冊中掉出,林星火彎腰,將它撿起來,隨便掃了眼上麵的內容,驟然愣在原地。


    這是林首輔那篇奏折的草稿,就是那篇寫下“聖上年幼如何?為君賢能!”的奏折。


    林星火感覺一陣恍惚。


    為什麽這張紙會出現在這裏?


    那麽多人找了那麽久,花費了那麽多的人力物力,最後卻怎麽也找不到的手稿。那個林正則乃至所有人都認為不存在的手稿,就這樣明晃晃的放在書房桌上的詩集中。


    “殿下。”林星火的手控製不住的顫抖,他將詩集舉到付景明麵前,“這本詩集是誰放在這裏的。”


    “詩集?”付景明疑惑的往桌上看了眼,見桌上都是治國一類的書,眉毛不由的皺起。


    這書房他派人細細查過數遍,從沒見過什麽手稿,更沒有什麽詩集。林首輔是一個極端謹慎且正派的人,斷然不會將這樣的東西帶進書房,更不必說在書房起草的東西夾在裏麵。他接過詩集翻了翻表情越發凝重:“你從哪找到的,這……”


    天空中飄來幾朵雲,卻是連夕陽的餘暉都遮不住。


    林星火將那張紙塞到付景明手中,輕輕搖了搖頭


    付景明看著手中的兩樣東西,苦思冥想了半天,都沒有想到這兩樣東西的來源,就好像是憑空出現的一般。


    他放棄了這種無味的糾結,反正這個奇聞怪談也不少了,也不差這一件了。


    他將注意力放在那張手稿上,越看眼睛越亮,他將東西小心收好,聲音中帶著些許激動:“憑借這個東西,還有正則兄之前找到的那些零零散散的證據,林家就能翻案了,”


    林星火敷衍的嗯了聲,看著天邊一閃而過的烏雲,暗暗冷笑。


    996說過,天道的力量所剩不多了,看來這臨清疫情耗費它不少力量,那些針對他的小動作,終於支撐不住了。


    林星火將窗戶狠狠關上,對一臉擔憂的付景明拱拱手:“這件事殿下就不用操心了,兄長都會處理好的。”


    付景明嘴開合了兩下,想要爭取些什麽,終於還是沒說出口。


    林家的事算是林正則的一塊心病,他固然可以大包大攬,扶著林家青雲直上。但若這樣,林正則家主的位置坐不穩,林家也少不得被人非議。


    罷了罷了,他讓人暗中盯著也就是了。


    從書房出來,林星火發現這天氣多麽的詭異,天上的雲聚攏再分開,閃電凝成又消散,雷聲聽起來半死不活的,兩道閃打下來,天直接徹底晴了。


    林星火嗤笑一聲,突然有種惡趣味,他衝付景明拱拱手:“殿下,我想去趟鎮國寺,讓攸寧知道這個喜訊。還有就是……”


    他向天空看了眼,暗搓搓的比了個中指:“也拜一拜這個對我百般偏頗的天道。”


    “公子,就是這了。”小和尚將林星火領到院門口,雙手合十行了禮就離開了。


    林攸寧清修的院子被換成了鎮國寺最大的一間,院門氣派的不遜於中等人家的主院。


    開門的是一個粗壯的婆子,在問明林星火的身份和來意後,趕忙進去回稟了。


    林星火視線在院子中掃過,總覺得這樣的場景出現在寺廟中有些違和。


    別人院子侍候的都是姑子,至少也是跟著自己主子帶發修行的丫鬟。林攸寧這倒是不同,丫鬟婆子穿的花花綠綠的,布置陳設更是應有盡有,哪裏就和清淨兩個字掛的上鉤。


    丫鬟恭恭敬敬的將林星火迎進正房,這裏倒還像是人清修的地方,隻是與林星火之前見過的那間屋子還是要好太多了。


    林攸寧還是一身素衣,頭發用簪子挽著,跪在佛像前念叨著什麽。她頭也不回的對小丫鬟吩咐道:“你們先下去吧,把門關上。”


    “是,夫人。”


    丫鬟退出去,順便將門關上。林星火把林攸寧從軟墊上扶起來,看著林攸寧一臉淡然的表情分外心疼:“你……”


    林攸寧抬手製止林星火後麵的話,從櫃子裏拿出一罐茶葉,動作嫻熟的泡著:“這是雲家新送來的蒙頂甘露,說是隻取茶樹頂端的那一小片葉子,十幾畝的茶園也就產了這麽一小點,哥哥嚐嚐。”


    林攸寧將茶推到林星火麵前,自己卻拿起桌上的一顆果脯。


    “確實不錯。”林星火輕抿了一口,清甜的香氣在口中流轉,便是他這四年喝過不少茶,也沒有一個比得上這個的。他將杯中的茶水飲盡,才想起自己到底是來幹什麽的,他將茶杯放下,開始說正事:“如今林家……”


    “家裏平反是好事,哥哥辛苦了。”林攸寧又給林星火將茶水倒滿,完全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連續被打斷施法的林星火有些惱火,他將茶杯放下,剛要強行施法,便見林攸寧指了指窗外。


    林星火瞬間反應過來,這雖是鎮國寺,但這滿園的丫鬟婆子都是雲家的人,有些話是不方便說。


    林攸寧帶著林星火往裏走,一直到那供著林父林母牌位的暗房,才示意林星火可以開口。


    林星火言辭懇切的勸道:“我是想勸你,那雲旗不是良人。當年讓你嫁到雲家也是迫不得已,現在家裏情況好了,妹妹還是盡快與那無情無義之人和離,回家才是。”


    “林家本就與雲家不和,如今局勢不穩,也不急於一時,再說……”林攸寧搖搖頭,苦笑一聲,“有我這層關係在,雲家也不好與林家撕破臉麵,兄長那邊也方便些。”


    林攸寧親疏分明,他跟林正則關係沒有林星火親近,故而都是稱兄長的。


    林星火衝父母的排外擺了擺,看著窗外來回穿梭的人影,低聲問道:“雲旗來過嗎?”


    “林家敗的時候來過幾次,每次都示威似的帶著些鶯鶯燕燕。從臨清安排了這些,人就來過一次,隻是……”林攸寧冷笑一聲,像是談到什麽髒東西一樣,眼中滿是厭惡,“我無意中見他背上多了個紅斑,不知道在哪染的髒病。他喜歡玩就玩,但這雲家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回的。”


    林星火感覺心被狠狠揪住,但林攸寧也是個有主意的,決定了的事誰也勸不動。林星火歎了口氣,喃喃道:“辛苦你了。”


    林攸寧搖搖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哥哥這是哪裏話,我還等著局勢穩定了,哥哥接我回家。”


    “好。”


    林星火從鎮國寺出來時天已經黑了,賢王府的車就在門口就在門口等著,林星火上了車,坐在車廂中閉目養神。


    繁雜的情緒逐漸褪去,思路逐漸清晰,他這時才自嘲的的發現,他才躺平了兩天,又給自己找了活。


    林星火自嘲的勾勾唇,嫻熟的自我安慰。


    沒事,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很快就能躺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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